庾文君摆摆手道:”陛下这一两年来,历尽苦楚,些许简慢不算什么,江乘既不足以奉迎,那就地扎营便是,陛下亦倦了,不宜赶路。“
”这“
陶侃现出了为难之色。
本来局面就不受掌控,若再把庾亮招来,恐怕会横生节枝,他现在只想把司马绍迎进石头城。
庾文君脸一沉道:”陶公是否另有要事?有事你且去,陛下不会怪罪,明日陛下自行回京。“
”那臣去安排。“
陶侃无可奈何,拱手应下,庾文君则手书一封,由陶侃安排的两名亲卫送往建康。
全军就地扎营,无声无息,另有船只有条不紊的把明军将士渡来,码头上虽人头涌涌,却不见杂乱,陶侃不由暗自心惊,问道:“陛下,明军是否也往建康?”
司马绍其实挺犹豫的,由明军护送他回建康,显然不妥当,可是他信不过陶侃啊,相对而言,他更加相信杨彦,哪怕杨彦的居心不难猜,无非是把自己送回来制造两皇相争的乱局。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了杨彦没有杀他之心,这才是最重要的,明军让他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全。
这乍一听很不可思议,但是别忘了,是谁陪伴了司马绍的人生低潮时期?
是明军!
是谁将他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也是明军!
又是谁奔波千里保护他的安全?
还是明军!
在潜移默化中,司马绍竟对明军生出了好感,也时常叹息,自己为何就没有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无敌铁军?
当然了,司马绍不是没打过随行明军的主意,可当时人还是很有道德底限的,既然认了主,就轻易不会背叛,除非杨彦有重大失德之举,再从利益的角度考量,叛出如日中天的明国,去跟随一个前途难料的被废君王,可能么?因此略一试探,司马绍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暗暗叹了口气之后,司马绍望向了明军将领季弘。
季弘也是李矩的部下,与郭诵、段秀、李槐等人一同投了明军,不得不说,李矩军中的将才还是挺多的,只是他运气不好,占据洛阳,夹于石勒和刘曜之间,而广袤中原大地,诸候林立,没有他发展的空间,才造成了他将多兵寡的奇葩局面。
最终便宜了杨彦。
但是退一步看,正是因李矩长年作战,以弱拒强,才锻炼出了一批年青将领,郭诵、段秀等人身经百战,眼界、决断力,乃至兵法、个人武艺,都非寻常兵将能比,能在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都是皎皎者,因此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引领时代,很难说。
这时,季弘便道:“我家大王差末将护送晋主回建康之后,暂归于王妃统辖,故末将的去留由王妃作主,末将并不知如何安排。”
“嗯”
司马绍现出了满意之色。
在建康扑朔迷离的局面下,他需要一支军队守护自己的安全,而明军,就是他的定海神针,是他敢于单刀会陶侃的底气。
司马绍好歹当过几年太子辅政,又当了一年皇帝,对权力场上的勾当是明白的,真要是无兵无卒的来见陶侃,搞不好就被软禁了。
陶侃则眉心微拧。
季弘虽说的很客气,却很明显,这支军队来了就不会走,加上原有的驻军,明军在建康竟有了近三万之众,敌国在自家都城驻军,搁哪朝哪代都没法想象,形同于明国把一把尖刀顶在了晋室的腰眼上。
突然陶侃猛一个激凌!
他看明白了杨彦的布局,明国在濮阳屯驻重兵,距襄国四百里,轻骑两日一夜可至,峣关距长安五十里,大军朝发夕至,而建康明军就驻在覆舟山上啊,渡过后湖,便是苑中和宫城!
杨彦的布局,虽未必是直捣黄龙,却也是用刀指着你的黄龙!
因都城被直接威胁,三国向明国用兵之前得先掂量下,兵力少了,不痛不痒,还容易被对方打歼灭战,兵力多了,则都城空虚,这是任何一位当权者都不允许的。
只是要想清除这个威胁,也绝非易事,刘曜久攻峣关不下,便是例证,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一日峣关不破,刘曜主力就不敢出关作战。
陶侃不由去想,建康的权贵怎会同意明军驻扎,又从何时开始?
根源在于元帝!
当初杨彦返京,恰逢王敦发兵清君侧,因此不出意外的被抓了壮丁,杨彦则借口兵力不足在建康就地征兵,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元帝允之,但杨彦兵出偏门,不与王敦作战,而是出奇兵,趁周家庄园空虚,偷袭义兴周氏,俘获了上万口,又利用周札军心不稳的机会一举歼之,兵力达到近万。
这本是不被允许的,可元帝被软禁深宫,管不了外面的事,王敦又另有考虑,持默许态度,这就让杨彦以保护裴妃为名,在建康留驻了一支军队,那时杨彦还算晋臣,朝中公卿无话可说,及至司马绍被废,皇帝走马观花的更换,朝庭局面异常混乱,竟然没人关注了,明国在建康驻军也成了既成事实。
‘当真好手段啊!’
陶侃暗暗叹服。
现在回过头来看,杨彦分明是有蓄谋的,步步为营,不急不燥,如温水煮青蛙般在建康留下了一支军事力量。
不过陶侃自己一屁股麻烦,暂时没法理会这笔历史烂帐,而庾亮见驾,也要等到明天,他静下心来,暗暗思索着未来的行止。
司马绍也回到帐中,摒退了庾文君,独自坐着发呆,对于未来,他也要好好想想。
渐渐地,天黑了,用了简单的晚膳之后,司马绍一家洗漱一番,在明军的保护下,进帐休息。
建康青石巷,庾府。
庾亮心烦意燥,负着手来回走动。
案头摊着庾文君的亲笔信,情真真,意切切,司马绍居然回来了,就在江乘,让自己去接驾!
“大兄,去与不去,速拿个决断!”
庚怿从旁道。
庾怿三十出头,是庾亮长弟,历任暨阳县令,后被司马冲征为司马,不是长水校尉司马,而是王府司马,庾怿自然不可能去淌这浑水,故赋闲在家,后司马冲被杨彦废去,庾亮举贤不避亲,征庾怿为散骑常侍兼左卫将军,掌握宫城的部分兵权,是庾亮的得力臂助。
“呵呵”
庾亮苦笑道:“友婿(妹夫)既回,朝中二帝相争已不可避免,明王居心恶毒啊!”
“哎”
庾怿也跟着叹了口气:“王处仲大意了,竟被杨彦之把人劫走,友婿自此将与他不死不休。
但更可悲的是陶士行,本以为手执大义名份无人能奈何,却不料被狠狠摆了一道,被迫与友婿绑在一起,怕是脱身不得,那杨彦之,确是不凡啊。
甚至我家亦是陷入了左右为难境地,当初友婿被废,兄未能站出阻拦,友婿与小妹必怀恨在心,若是奉迎友婿,只怕日后讨不了好,亦会被太后怨恨,可若是不管不闻,万一友婿重夺帝位,那我家纵有小妹求情,亦是于事无补,大兄须慎重才是。“
庾亮点头道:”这还是其次,满朝公卿支持太后幼主,非是无因,实乃友婿过于刚厉,乾纲独断,人心渐失,故既便是奉迎回来,也不得人心,而我家还须与陶士行为伍,自此与士人决裂。“
在新朝中,庾亮挺受重用的,郑阿春并不糊涂,她心知元帝之所以不得终善,根源在于被青徐侨门挟制,因此有意疏离琅琊王氏、诸葛氏、泰山羊氏等青徐显贵,恰好王敦作反,王导为避嫌,闭门不出,连带着整个青徐侨门声势大减,以庾亮为首的豫州侨门自然迎风而上。
从庾亮,卞壸,周顗弟周嵩,到谢尚叔父谢裒,大量豫州侨门充斥朝庭,吴姓士人的的政治地位也大有改善,主要是司马昱根基浅薄,不仅是外国君主杨彦所立,天然不具备继位的合法性,还有陶侃领大军辅政,让人寝食难安,故不得不团结大多数,导致了无心插柳柳成荫,朝庭居然空前团结。
如果庾亮去奉迎司马绍,几乎就等于是和士人决裂。
庾怿问道:“大兄可是决定了不予理会?”
庾亮摆了摆手:“毕竟小妹与你我有兄妹之情,三个外甥年纪尚幼,仅仅出于情义,不去会被人说三道四,也罢,明日一早,你与季坚(庾冰)、幼序(庾条)与稚恭(庾翼)代我去迎。”
庾氏五兄弟,除了庾亮,去四个,也算礼数甚恭,而身份最敏感的庾亮不去,则是变相的表明了立场,可谓两方面都有交待。
“如此甚好。”
庾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拱手应下。
第589章 直冲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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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庾氏四兄弟集体赶到了江乘。
“友婿自被王逆挟走,大兄与我等日夜忧思,却是无能为力,幸友婿安然而归,实是侥天之幸啊!”
刚一见面,庾怿便拱手笑道。
在来的路上,四兄弟为如何见司马绍商议了很久,最终决定以私人礼仪见面,忽略司马绍的身份,仅仅把司马绍当作自家的妹夫。
陶侃不由暗暗冷笑,这位主逼着自己行君臣之礼,又怎会容忍庾氏?
果然,庾文君面现不豫,而司马绍更是脸一沉道:“庾叔豫(庾怿表字),你就这样来见朕?难道你庾氏连君臣之礼都不顾?“
”这“
庾家四兄弟面面相觑。
庾文君盈盈施了一礼:”二兄,陛下回京,是为复位而来,陶公已与陛下行过君臣之礼,值此非常时刻,万望家中诸兄弟给予陛下鼎力支持,将来陛下必不亏待我家。“
兄弟四人完全没想到会这个局面,相视一眼之后,庾怿硬着头皮道:”兹事体大,还须大兄定夺啊,而大兄未有过多交待,只着我等接回友婿,要不先回京再说?“
司马绍冷声道:”照这么说,你庾家是不愿奉朕为主喽?“
司马绍的态度咄咄逼人,又是曾经的皇帝,兄弟四个实在是硬气不起来,不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庾文君。
庾文君和司马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相对而言,娘家还不如司马绍可靠,如果司马绍彻底垮了,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和离,回娘家过日子。
作为一个年过三旬,身材有些走样,又有了三个儿女的离异妇人,要么终生不再嫁,苟且到老,要么改嫁给中年以上的士人作填房,与对方的成年儿女相处,还得为之送终,个中的辛酸难以言述,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毕竟尝过了皇后的滋味,很难再去适应一个普通妇人的角色,因此庾文君坚决支持司马绍。
这时便道:“此次陛下返京,虽凶险重重,却并非全无胜算,除了陶公,还需聚集更多的忠义之士于旗下,而我家乃陛下姻亲,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几位兄弟莫要迟疑,三两日内,大事可成。
况陛下能历九死一生从王逆手里脱逃,难道不是天命所归?天命既垂青陛下,又岂是区区妖邪所能阻挡?事不宜迟,参拜过陛下,咱们立刻回京。“
“可是大兄”
庾翼正要说什么,庾文君已厉声打断:“稚恭,阿姊问你,是陛下大还是大兄大?”
庾翼暗中嘀咕着那位不已经不是陛下了么,可他到底年轻,迫于长姊的威势,讪讪着低下了脑袋。
庾文君又厉喝:“大兄也是陛下的臣子,若大兄在此,必向陛下参拜,尔等还不速来参拜,莫非要杵逆么?稚恭,自你而始,过来!”
庾翼比杨彦还小两岁,是由庾亮一手带大,而庾亮为人苛严,每次发火时,庾翼都噤若寒蝉,给庾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大姊摆出了威风,仿佛庾亮重现,而那位也毕竟当过皇帝,身上还有些龙气,这一下就蔫了。
他看了看三位兄长,均是一脸的无奈样,于是牙一咬,施礼参拜:“臣庾翼,叩见陛下!”
“哈哈哈哈”
司马绍哈哈大笑着伸手:“稚恭请起,汝不负朕,朕不负汝,今此立誓,若有违之,天打雷劈!”
庾文君那催促的目光又望向了庾怿、庾冰和庾条。
这三位均是暗惊于庾文君的变化,以往的庾文君,较为刻板,一言一行谨执法度,性情也温和,而今日的庾文君,咄咄逼人,往日的温文尔雅再也不见,整个人如一把刀,散发出锐利的杀气,变化之大,让人膛目结舌,也震慑住了他们。
“哎”
庾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小妹莫要祸害我家啊,愚兄便依小妹。”
随即恭恭敬敬向司马绍参拜:“臣庾怿叩见陛下!”
“臣庾冰、臣庾条叩见陛下!”
最后两个也无法可想,纷纷向司马绍行了君臣之礼。
“好!”
司马绍重重一点头:“诸位爱卿的忠心朕都看见了,他日必有封赏,现在我们连夜回京!”
庾家四兄弟叫苦不迭,一路赶来连口热水都没喝,又得往回赶,可是看着司马绍那炯炯的目光,昂扬的斗志,那是半句微辞都不敢有。
反是明军与陶侃军得到了充分的休整,陆续列队行进,一行人马很快离开江乘,往建康行去。
次日清晨,东篱门已经在望,司马绍一夜没睡,两眼赤红,怔怔望着那熟悉的城池。
陶侃从旁劝道:“陛下,臣以为暂不宜进城,还是先往石头城静观局势变化为好。”
石头城原是王含把守,但是在覆舟山被明军占据之后,又因陶侃入京执政已是板上钉钉,王敦撤出了石头城守军,被陶侃顺理成章的接手。
如今陶侃是一门心思把司马绍诓进石头城。
司马绍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过去,淡淡道:“朕乃皇帝,不回苑中,去石头城作甚?”
“这”
陶侃面色一变,急劝道:“陛下,守卒多不知陛下回归,仓促之间,怕是生乱啊,请容臣先告之城门守将,再来奉迎陛下入宫,岂非妥当?“
“哼!”
司马绍哼道:“何须如此麻烦,朕倒不信,守门兵将不认得朕!”随即转头问道:”季将军,可否护送朕至端阳门?“
季弘拱手道:”既是晋主有请,末将自当遵从,只是未得王妃之命,不宜妄动刀兵,还望晋主明鉴。“
”无妨,只须护送孤往地头即可!“
司马绍摆了摆手,便猛的拨出佩剑,喝道:“进城!”
陶侃一脸苦涩,很明显,这位主是要强冲城门了,万一有个不测,他是跳进长江也洗不清啊,于是把求救的眼神投向了庾氏诸人。
庾怿也是大吃一惊,刚要劝说,庾文君却冷声道:”陛下已下破釜沉舟之心,此行有去无回,二兄,你既为左卫将军,叫开宫门就多劳心了。“
”哎“
庾怿怔怔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庾文君,最终叹了口气,没再劝说。
毕竟他已经向司马绍重新行了君臣之礼,定下了君臣名份,既然主上一意孤行,那作为臣子,劝谏不得,也只能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如今的东篱门,形同虚设,因为明军分驻覆舟山与钟山山脚,一内一外,军队来来往往,城门那几百守卒不敢拦,这倒是便宜了司马绍。
远远看见大军开来,守卒不闻不问,提前让开,建康的防务松驰成这样,再一想到明军还驻扎在覆舟山上,这倒是让司马绍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进宫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由东篱门入城,沿着皇族勋贵聚居区南缘一路西行,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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