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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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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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

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

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


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

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

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

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

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过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

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

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燊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

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燊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
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

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燊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

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燊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

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

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燊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

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
缘故吧。”
梁永燊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
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燊

主持大局。
谷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

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
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
缓和。

在梁永燊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
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
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
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

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珉珉其实

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谷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谷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
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燊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着妻子,妻子
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
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燊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珉珉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珉珉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


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珉珉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燊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

忙着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珉珉,进屋

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珉珉笑着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珉珉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

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
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脱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
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着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
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

女儿,而这两个,是吴珉珉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

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珉珉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

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燊回来,珉珉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燊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


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
珉珉为他的态度吃惊,她对一切回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逐件逐项依

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屉里,随时可以抽查。
小梁连阿姨都不复记忆了,那一向喜爱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点,倒在床上,即时入梦。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梦,她想挤到他同一梦中,既怕位置不够,

又怕他的梦与他职业一般枯燥刻板。
这个梁永燊,同从前那略带忧郁的少年人可说判若两人了。
吴珉珉站到镜子面前去,待己宽,责人严,是最可怕的进犯,她得好

好看清楚自己。

她许久没有客观地观察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整个人并非有碍观赡,
照样穿着很时髦的松身衣服,素脸、短发,身段略壮,看上去健康端庄,不
过,这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吴珉珉。

彼此彼此,这倒好,双方扯平,毫无亏欠。
吴珉珉心安理得。
幸亏在镜中打量过自己,否则万一在街上看到橱窗玻璃中反映,可能

不知道该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谁。
珉珉睡了。
许久没有做梦的余暇,一觉顶多不过睡五六小时便得起床照料孩子,

通常由幼儿啼哭吵醒,挣扎起身,只有在这个半明半灭时刻,她觉得无孩夫
妇不愧逍遥自在。
珉珉每次做梦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梦境,但却不损它
的真实性。
对珉珉来说,梦并非生活中压抑及不满的出路,梦是失却的回忆片断,

它们都是真的。
她梦见她在华英女中礼堂出现。
礼堂面积比记忆中小得多,新装修,十分整洁,珉珉不晓得来干什么,

见有长凳,便随意坐下。
她低头看着双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指环,证明这是成年的吴珉珉。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却看到意长与惠长两姐妹进来,她们是那么

年轻,孩子般脸蛋,丰满的身段,真正赏心悦目。
只听得意长揶揄惠长:“邱进益已经不喜欢你了。”
惠长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现在追你的好同学吴珉珉,你以为他会转

向你?”
珉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俩一边争吵,一边转个圈
就出去了。
接着进来的是叶致君老师,哎呀,在她身边的是张丽堂,她俩怎么会
结伴同行?
张丽堂絮絮哭诉:“我并没有碰过试卷,真要派罪状给我,只能说我对

吴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叶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觉。。”
她俩往后台去了。
珉珉吃惊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她想站起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她不愿

意看到这些面孔,现在她的世界只得两个孩子与终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


站立,双腿却不听使唤,珉珉暗暗叫苦,跟着出场的不知道是谁?
简金卿同翁文维来了。
她同他说:“吴珉珉早就知道你我关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找到新生活,请你速速走开。”
珉珉闭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来拉她的手,她挣扎,大声嚷:“我不要做这个梦,中止它,

中止它。”
那人强拉开她的手,“是我,珉珉,是我。”
“你是谁?”
“我是爱护你的苏伯母。”
珉珉遍体生凉,不由得睁开双眼。
“珉珉,许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苏伯母,”珉珉握住她的手,“你还认得我?”
她点点头,“你长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来?”
苏伯母笑一笑,“你不说我终究也会知道,他们一定会向我摊牌。”
珉珉没有回答,她看见莫老先生在礼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后的,是她的母亲。
珉珉看着她走近。
珉珉心情忽然平和,贪婪地注视母亲,她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口了:“我患病良久,他们都没敢跟你说吧?”
珉珉慌忙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你是什么病?”
她母亲说下去,“我十分厌世,不欲长痛。”声音越来越低。
珉珉束手无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头来,微笑说:“你要当心。”
珉珉警惕地看母亲。
“当心。。阿修罗。”
珉珉脱口而出:“当心什么?”
耳畔传来幼儿的痛哭声,珉珉自床上跃起,急忙走过去抱起孩子。
这样小小身体竟然可以发出如此宏亮哭声,不可思议,每次听到哭声

她都觉得趣怪无比,忍不住笑。
梦境种种,冉冉淡出,不复记忆。
平凡的生活就是这点好,似永远有一支和煦的灯光照亮小小世界,自

给自足。
梁永燊打着呵欠自隔壁房张望过来,“古人一生六七个,真不知怎么消

受。”
“大概多人帮忙吧?”
“我们家不是有两个半家务助理吗,主妇照样忙得人仰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记,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呻吟一声,“你与你的怪梦。”
“我看见亡母——”
“幸运的你,”他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洗脸,“我刚才梦见大老板飞过


来骂人,拍着桌子控诉盈利不足。”
珉珉闭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门。
下班时分,他使秘书打电话回来,晚上有临时会议,不能回家吃饭。
珉珉无奈,因她没有工作,不了解办公室真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

紧张,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珉珉趁这个空档把阿姨请上来小坐。
她轻轻说:“我梦见亡母。”
陈晓非低下头,过一会儿才答:“你自己也已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

事。”
珉珉的声音更加低,“那么,她自寻短见一说,竟是真的了。”
陈晓非始终不肯给她一个确实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再说一会子话,珉珉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着,他们的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珉珉解掉外衣,正预备休息,门铃响了。
她对女佣说:“让我来。”
怕是阿姨遗漏了什么,兜回来拿。
珉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子,却不是陈晓非。
珉珉旋即开亮走廊顶灯,想看清楚她是谁。
那女子见门打开,便伸出右手,撑住门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

主人眯眯地笑。
吴珉珉发呆。
她是一个美少女,十六七年纪,剑眉星目,鲜红嘴唇,身段修长,穿

着袭紫色短裙。
她比吴珉珉更先开口:“请问梁永燊先生在吗?”
“他不在。”
“啊,”美且艳的少女似失望了,“那么,请你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珉珉很镇定,“请问你是谁?”
“我?”少女眨眨妖异的大眼睛,仰头笑起来,“我叫阿修罗。”
珉珉一听,脸上变色,往后退几步。
少女见她害怕,有点儿意外,扬扬眉毛,转身离去。
珉珉一时没有把门关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长了,轮到她们出来施展魔力,与她

们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伤。
吴珉珉才不应害怕,若干年前,她与她们,可是同路人。
她关上门,客厅漆黑一片,她独坐其中,预备一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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