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也道:“且号里用上‘妃子’二字,也欠妥。”
众人点头,黛玉便笑对探春道:“我倒中意你那个‘客’字,只怕你不肯。且你都已自封为‘鹿’,我也不同你缠。潇湘亦有水清深之意,倒暗合了我在家的居处。如此,我便简单了,只叫‘潇湘子’吧。”
迎春点头:“这个字去得好。”
探春便问迎春:“二姐姐你说旁人说的热闹,到底自己该什么号呢?”
迎春笑道:“我又不作诗,要取什么号。”
众人便道仍是该有一个才好,迎春便随手从探春笔架上取下笔来,蘸了墨,在底下纸上写了:“数问洲”两个字。
探春讶然道:“这叫个什么?”
迎春笑道:“号既是自号,又有何不可?”
惜春也笑:“既如此,那我也有了。”取过迎春手里的笔,写下:“墨榭”
余者几个皆笑:“就依你们吧,总算没叫朱砂黄纸!”
李纨自号老农,这个再无不妥,倒是宝玉因名号太多,到底也没定得下来,只说随他们叫着也罢。
因说捡日不如撞日,当下就借了宝玉“口说无凭”的两盆白海棠花做起诗来。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这都是空话。迎春更是个不好揽事在身的,连让定个韵,都使的抓阄的法子。惜春专心坐在一旁挑拣探春这里的果子吃,随是哪样都能点评一二。说是监场,倒是不管作诗,专管的厨上。李纨一旁看着人人行事各异,心里不禁发笑。
到底看过,潇湘不敌蘅芜君,屈居第二。敬陪末坐的宝玉不惦记自己的词句,倒一心要衡量潇、蘅两位的位次,招得一通围攻,这才罢了。李纨看着几人诗作,所谓“言为心声”,心下感慨。忽起了玩心,又笑道:“这回也未见着真的花,只得了宝玉嘴里的‘白海棠’一个名儿。你们就做起诗来。如今我想着,不如再各来一画?也不用如何巧功细琢,只把你听得这个名儿后生出的意象描出来即可。如何?可有愿意附议的?”
众人都无不可,只惜春招呼入画给她打水洗手来,嘴里抱怨着:“嫂子这话一出,我不就不得闲了?我若再推脱,少不得这丫头的名儿就得改了呢。”
宝玉不解:“改做什么?”
惜春一行洗手,一行淡定回曰:“便只好改唤作‘入厨’。”
宝玉笑得打跌,探春亦笑道:“你莫要作怪,论起画技来,咱们姐妹中或者天赋都不及你,只潇蘅两位却都是丹青妙手呢,你也不可拿大。”
惜春擦了手,随手掷了巾子,仰了脖子道:“谁怕?!”
众人又乐,好容易另换了纸笔上来,惜春又在那里挑拣画纸,探春便推她:“消停些儿吧,知道你们圣手怪癖多,该忍时也当忍忍。”说了自捡了根白圭描画枝叶。
少时,都搁了笔,齐拿到当间大案上展开了看。宝钗笑道:“也还好是在你这里,别处哪里有这许多地方来铺纸挥毫的。”
惜春又接话:“宝姐姐你很该往我那里瞧瞧去的。”
迎春不由抚额:“你那个黄白纸翻飞的地界儿,平常人见了都得吓一跳。我劝你收拾着些儿,哪回你嫂子来看你撞见了,真得吓出个好歹来!”
惜春一哼:“你看她们素日行事像那么胆小的样子?!”
宝玉早忍不住,先把薛林两位的画并排放了看,众人都围了上去。见宝钗画上,长条石盆苔痕点点,连丛海棠正盛放,雪玉也似花瓣,分明不见颜色却令人别生清艳之感。后景远垣疏木,显见着是在庭院深深处。
黛玉画上只伶仃一枝海棠,一边底上一勾晓月,另一头却犹照余晖。上头零星数朵花开,或背或俯,连一个正脸也无。且枝叶倾摇,眼见有风吹拂,映着远处衰草静湖,寥落清幽,引人要问句今夕何夕。
宝玉看着,满嘴:“眼见着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了!”;“果然是衰草黄昏时候!”;“这却如何想来?!”“大妙!大妙!”
探春指了他的那画儿拍拍他道:“二哥哥,罢哟,罢哟!瞧瞧你这个!潇湘蘅芜二位,连着画一同拿出来,方才哪首诗是哪个作的,观画即知。可谓诗画一体,这才是通才的道理!你再看看你这个!”说了索性捧在手上让与众人眼前,笑道,“这是个什么?!你莫要告诉我,方才你得的竟是两盆这样的海棠!”
众人再看,却是宝玉画上两树婷婷,一者贴梗,一者垂丝,正是海棠春睡模样,不由都噗的笑出声来。李纨摇头:“若非我方才分明眼见着人抬进去的,这会子怕也要自省是否‘自说自话’、‘少见多怪’了!这个时候说的海棠,你倒弄出个‘太皇真富贵’来!还是说我们果然会错了意,你方才说的赏白海棠,竟是‘忆春’的意思?”
宝玉方才醒悟过来,一拍巴掌笑道:“也不知怎么的,一说要作画,就随手画出这个来。倒把方才作诗的事给忘了。”
探春摇头:“好,好,原听人说有个‘撂爪就忘’的,只二哥哥你又不属鼠,怎也有这样毛病?!”
众人听了这话越想越对景,笑得住不得。只黛玉却忽而忆起辛嬷嬷曾说过宝玉的话——“孩子心性,对着这个是满心满眼都是他,一回头便忘了干净。要说多情也真多情,要说无情也真无情。”不由得嘴角溢出丝苦笑来。
回神时,那里早又丢开宝玉,在看迎春同惜春的了。模样倒也平常,只中规中矩,黛玉细看一回,指着惜春海棠画儿那叶子道:“这个古怪。”又一指迎春画儿上的茎干枝叶:“这些个……交错地也好生古怪。”
宝钗同探春也细看了,只缓缓摇头——不过是平常画作,实在难有评语。探春还指了惜春笑:“你看看今儿画的这个!再如此下去,你那丫头还真得改名儿了!”惜春摇头笑道:“俗人岂知高妙?你们能看懂我这画才算厉害呢。”大家都只当她耍赖之言,皆一笑放过。
只李纨看了心里雪亮,又道:“既是我出的主意,你们这都是好画儿,莫若都赠与我可好?放心,我也不白要你们的东西。方才四丫头不还说纸好不好的话来?我那里恰有些仿澄心堂制的,留给兰儿也是糟践了,不如就赠与各路诗翁丹青手,如何?”
惜春初听时还想拿乔,耳听得后头的,立时转身,往桌上收拾起来。也不管到底是谁的,只一路卷了往李纨那里塞:“嫂子什么话!自然是肯的,都送于你,拿去,拿去!”
黛玉同迎春携了手笑倒。李纨一行让素云上来捧着,一行道:“你们两个笑什么!我这功夫可不正是为了你们?昨儿说什么心境字义的。今儿可见着了吧?不过白海棠三个字,就引出多少东西来?连着节气都不一准是一样的呢!”
宝玉见人又要笑他,赶紧扯了个话头,把李纨那画抽了出来,一看之下哈哈大笑道:“我晓得为何大嫂子总说不擅作诗了!这诗情画意总有个牵丝拌恼的衍生才成的,大嫂子也只好做了绣工吧。”
众人听了他所说都过来看,却见正正一张纸上,端端正正一朵海棠花样,既无枝叶亦无袅态,只满打满算活脱脱的“白海棠花”。一时哄堂大笑,黛玉擦着眼泪道:“嫂子自管学丑,我就不信你是这样作画的。上回见你画的小丫头读书,那桑枝子上都看出日头来。怎么到这里就这样了?可见是哄我们玩的。”
李纨摇头:“哪里哪里,这可不是一样的事儿。那是实景原样照着画的,这回又不得实景,只好画了朵方才一眼瞥见的花样儿了!”
宝钗忍了笑道:“如此说来,还是大嫂子这画同原物最贴了,到底这朵花是大嫂子方才眼见过的呢。”
众人听了越发笑个不住,李纨摇摇头道:“只这一句话,就画出多少不同来。你们笑我不通,却不知道我这样的也在世上占着个数儿呢!却不是论个高低就能给抹去的。”
迎春早回过味来了,接了话道:“连这样实物可见、人人皆知的白海棠都各有解法,何况‘仁义礼智信’、‘贪嗔痴慢疑’这样的话来?!算来我们往常读书大约都读粗了。”
黛玉道:“一人一境,就是现在拿来让我再读,也未必就能读细了去。实在是功夫在书外。”
说完两人对着点头。李纨看看这两位,又看看正说笑的探春宝玉同宝钗,心道:“这境却也有相通的。所谓同气相求,我看莫不是同境相求!”自感也有所悟,大觉今日诗社结得好。
第229章 。东道()
众人遂约定此后每月初二、十六在李纨处聚首开社作诗,余者应节应令,随缘增减都不在定例。从此姑娘哥儿们就多了一回“正事”,每每可听人道“明儿是会社的日子呢,可不得空做那些闲事!”这世上究竟哪个是忙哪个是闲,哪个该忙哪个该闲,却又有谁来定论呢?
诗社散了,秋爽斋里奴才主子还得忙上一通。都收拾得了,探春便问侍书:“好半日玩闹了,可有什么事来过?”
侍书摇头,翠墨回道:“没什么事,方才姨奶奶那里遣人来看姑娘,我说正同姑娘们说话呢,就走了,也没说什么。倒是秋纹方才过来一趟,来取上回宝二爷让装了荔枝送来的碟子。我们早都收拾干净放着呢。我看姑娘们忙,再一个宝二爷也在,就没来回禀,只给了她让她拿去罢。”
探春点点头:“宝玉房里的事向来也不是宝玉做主的,不晓得是哪位贤惠人想起这茬儿来了,交割清楚了就好。”又对侍书道,“你再遣个小丫头去趟姨娘那里,问问究竟什么事。”侍书忙答应着去了。
李纨回到稻香村,就说起诗社此后的安排来。笑道:“我都想好了。咱们这园子里,四景皆备,随令就候地到处转着来。又容易起诗兴,又热闹,再好没有的。”
常嬷嬷笑道:“难得奶奶寻着高兴的事情来耍,也好过整日里听我们说些田里如何地里如何的话来。”
闫嬷嬷却问:“也不知道那东道做一回该当多少银钱。”
常嬷嬷摇头:“又来了!”笑了笑接着道,“无非是些茶水果子,能要几个钱?且也丰俭由人的。姑娘们是作诗来的,又不是吃席来的,谁还指着这一趟管饱不成?你实在是瞎操心。”
闫嬷嬷摇头:“你是事不关己高挂起,说得容易。姑娘们要写诗,得有纸,得有笔墨吧?还让人来的时候把自己那份带来?茶水点心,能拿府里众人的例用凑合?或者还得焚些香,点些露的,奶奶是不怕,姑娘们一月就二两银子月钱,还得顾着常日里赏人,添买些官中不合用的东西。这横出来一宗儿,哪里就容易了。”
碧月从外头进来,站着听嬷嬷们说这事,插话道:“上回还听说三姑娘攒了一吊钱让宝二爷从外头带些有趣的玩意,结果宝二爷带了人前街后市地买了一整箱的东西。看门的小厮们全用上了,才抬到里头。”
李纨长久未在烟火铜钿里打转,一时回不过神来,闫嬷嬷叹道:“奶奶是忘了当年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候了!没有大赏赐,就靠那点月钱,哪里能有余?幸亏奶奶们是有年例的,姑娘哥儿们可没有那个。”
李纨便道:“嬷嬷说的是,我实在是长久未想起那时候来了。如今兰儿在外头,我都把他的月钱足数给了他的,倒没听说不够花用。”
闫嬷嬷道:“哥儿才多大,尚不用应酬。且一样东西在外头的价儿如何能同咱们里头的比?外头十文钱能买来的糕儿,在里头花上一百文不晓得到不到得手。一路要赏过去,承了事的还得吃回扣。这都是有祖宗定例的。”
常嬷嬷却问:“奶奶,你说的足数是多少?”
李纨道:“我同他两个人是二十两,我便给他一半。”
闫嬷嬷回头看着李纨,见李纨神色如常,只好叹气道:“奶奶,你也不怕把哥儿惯坏了。姑娘们一年才二十几两月钱,哥儿一个月倒拿姑姑们半年的了。”
李纨笑笑:“穷家富路嘛。”众人皆无语。
那头宝玉忙忙回了怡红院,先让人把白海棠搬来赏了一回。又笑:“可见我方才那画儿是真负了你了。怎么一时就没想起你来呢?不过那春海棠论起名儿来可算你姐妹,想来你也不会怨我‘提笔绘她影’吧?”说一回,又笑一回。
碧痕给秋纹使眼色,两人埋了头笑。袭人瞪两人一眼,也掌不住笑开了。麝月道:“你们有什么可乐的,今儿头一回见我们二爷不成?”几人听了这话,想起来更可乐了。
宝玉见她们这里热闹,放下花走过来,把今日的事情说了。又道:“过些日子,待那槭枫黄栌都红透了,我也起一社。要仿着上回林妹妹办的茶席那样儿来!”
见他正兴头,如今晴雯不在,自不会有人刺他,只跟着胡乱应了。宝玉越发上了心,当下就各样盘算起来,又让人给他记着。
说得半日,袭人打发往史侯家送东西的婆子回来了,便出去说话。宝玉这才想起湘云来,连连道可惜。那婆子却是对答时早把他们作诗的事情说了出去,宝玉知道湘云的性子,忙去寻贾母要接人去。听贾母只答应明日早上去接,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一时也不说起社的事了,只闷闷地坐着。袭人几个早惯了他如此性子,各自行事,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贾母这边细问了人,才知道他们在办这样“大事”,笑道:“往年咱们年轻时,也曾兴过这个。那时候可不止是诗了,画也可、丝竹也可,尽是年轻姑娘们赶在一处取乐。也不光自己家里姐妹几个,都是几个府里要好的轮流做东耍子。
为着这一次东道,恨不得早半个月就哩哩啦啦地准备起来。平日里,各家太太要给讲家务管事的时候,个个不爱听。到这会儿倒不嫌繁琐了,样样都要自己问到才放心。太太们一看还有这个好处,都放了手让折腾去。想想都在眼前一样,如今老了,别说画画儿,就是看画儿都得拿个镜子才成。真是岁月不饶人。”
薛姨妈听了笑道:“老太太这话也勾起我们的事来,那时候我同我姐姐就盼着哪家亲戚姑娘起社,好一处散散,省的在家里整日做针线。”
探春便笑:“我们一共才几个人,还有要躲懒的。看在老太太、姨妈太太们眼里,实在是小打小闹了。”
宝钗也道:“是以方才想起云妹妹来,这个果然也要人多了才热闹。”
贾母点头:“宝玉火烧屁股地寻来要我立时接了人来,实在是孩子气!若这会子让那头知道了你们作诗呢,只怕那猴儿也一样火烧屁股地坐不住了。”
薛姨妈笑道:“果然云姐儿同宝玉两个性子相合,确是投契。”
转日一早宝玉又来缠闹此事,贾母只好应允了,又让人给史家几个姑娘都备了些节令玩意,遣了妥当的婆子去接。
到了史侯府上,见了史家太太禀明事由,不免问两句府里人等可好的话来。史侯夫人又打发人告诉湘云去,让妥当收拾着。这边又留了饭,待到下晌日头不着力时才得出门。
跟车到了贾府再回来的婆子正同史侯夫人禀事时候,史侯夫人跟前养着的二姑娘、三姑娘过来了。听那婆子说那头作诗的话来,便道:“她又往那边去了,到底是姓史还是姓贾?我倒是不信,凭别人家家里再怎么千般的好,能比自家里自在?”另一个便道:“怕是不耐烦做活计,躲懒罢了。”
打发走禀事的婆子,史侯夫人叹道:“有什么法子,那头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