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不知多久以后，她在混沌中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很温暖的感觉，即使是在已经快要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她依旧能感觉出那是怎样的温暖。让她想起阳春三月的明媚中看着她的那个人，他的笑容极美，一如吹也吹不散的阳关雪。
一如此时此刻，手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
“镜眠。从此我们都自由了。镜眠，你不要睡，你醒来啊……”
真好，宫主没有食言。
他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尽管语气越来越急，她所能听到的却却来越微弱。终于渐渐消失于黑暗的尽头。
意识湮没之前，她知道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面颊上。
檐前花落，潇潇雨下。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雨滴落地的声音，一声一声砸落人心上。云宣殿内是死一样的静寂，每个人都几乎屏住呼吸，怔怔望着殿中央的那两个人。
墨疏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抱着镜眠，嘴唇颤抖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论他说什么，她也都不会再睁开眼睛。
他缓缓抬起眼，望着门外连绵不断的雨帘。
记得他之前在地牢中为了气她，说的“就是你死也救不了我”。可又怎么会想到，最后，竟真的是这样的结局。
身后有几声轻轻的脚步，是宫主：“放下她罢，让她安心去。我会叫人好生安葬。”
“不了。我这就带她走。”
镜眠是不喜欢这里的，他要带着她离开。不管去哪里，绝不会让她葬在这禁锢他们的七折宫里。
宫主沉默了片刻：“如此也好，那么你……”他刚刚说到这里，便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一个侍卫从门外跑了进来，满身都是水，来了便跪到宫主面前。
“禀宫主，莲池里……墨、墨疏公子的莲花，刚刚开了！”
☆、108 花开半夏
一池碧水，接天莲叶。微波随风荡漾。
唯有当中一朵红莲灼灼，妖娆如画。在漫天萧瑟的雨中更加艳丽，却又越发凄迷。
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忽略的事实。一时间消息传遍了七折宫。许多人不顾外面还下着雨，纷纷跑到莲池边。
“天哪，这……竟是真的！”
“莲花开了，那么墨疏公子岂不是……”
“墨疏公子去了哪里？”
……
接下来的三天，七折宫内流言四起。但是墨疏，却始终没有于人前出现。
直到宫主宣布了传位于他的消息，流言才稍作平息。一切回到正轨，人们紧张而忙碌地，开始准备新君的登基典礼。
而其他落选的候选者，也陆续打理好行装，离开了七折宫。当中却不见浮雪身影——自从镜眠死的那天之后，他便神秘地消失了。
云宣殿内，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个叫九苏的侍童。
登基典礼的前夜。
一切准备都已停当，但是新君上位这样大的事，却也不容疏忽。这一夜里七折宫大部分宫人都是在忙碌与等待中度过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朝阳初升。
云宣殿内，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清晨的静寂。
“宫主，墨疏公子准备好了么？”
是洛翎，他之前也在这里守了半夜，回去以后也没有心思休息，此时去而复返。而他知道，那殿内的两个人，应也是一夜未眠的。
墨疏坐在阶下——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却也丝毫不觉疲倦。宫主慢慢踱到他面前：“镜魂是神，一旦死去，就再也不会重生了……去吧，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荣耀。我们得到了它，为什么不珍惜。”
他的声音里却是浓浓的疲倦，还有一丝临近解脱之前的释然。
墨疏终于抬起了眼。浓黑的眸子里有片刻的波动，终于归于静寂。
“好。”
宫主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想通了，没多少时间准备，快去……”墨疏却又转过头来：“弟子还有一事请求。”
“你说。”
“请宫主，封了我的记忆。”
封了他的记忆，让他忘了一切。
从此他会是一个崭新的人，一个武功独步天下的盛世明君。有智慧、有手段，但惟独，不会再有感情。
他终究，还是被困在了这尊贵的宫殿里。
沉重的殿门打开的时候，洛翎微微一惊。
他以为墨疏绝不会轻易从那里走出来，可是他想错了——宫主的身后，年轻的男子面色沉稳，漂亮得过分的面容上除了庄重，再没有其他的神情。
那静如深潭的眸子终于缓缓抬起，那一瞬间洛翎错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于从前墨疏的人。
脚步声终于渐渐消失在深宫的阴影之中。朝阳升起，照着云宣殿的尖顶泛起明媚的光泽，古老的宫舍笼罩在新一天的阳光之中。
登基典礼的钟声，沉沉奏响。
莲界的新君，踏上典礼台上，最尊荣与辉煌的阶梯。
……
鸾镜上的画面逐渐模糊，光芒变淡，最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镜眠将手从琉璃碗中拿了出来，久久不能回神。
从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会是这样的。此刻才明白了为什么墨疏对于她恢复记忆，是又渴望又害怕。是啊，她前世为他而死，可是……却不是最初想的那种原因。
原来一切都是阴错阳差。
说是自己不会再有重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她又转世了。说起来有些好笑……墨疏一直怕她知晓这一段往事，但是她此时恢复了记忆，却是彻彻底底地原谅了他。
他又有什么错呢。
镜眠离开了藏室，出去找墨疏——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轻松，知道了前因后果。从此，就再也不会有误会了吧？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有了孩子……想到他得知这件事时的神情，她就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可是找了一圈，却不见墨疏在上春苑里。
这真是奇怪了，她又找了几个他常去的地方，最后回到云宣殿，则正巧碰上来找东西的洛翎。
忙拉住他：“宫主去哪里了？”
洛翎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东西：“你还不知道么？宫主昨天，就已经出宫去了。”
镜眠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出宫做什么？”
“宫主去杀公子浮雪了。”
听他此言，镜眠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她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墨疏是要杀浮雪的，到现在，原因她已经知道得不能再清楚。可是她没忘了，他已经开始散功了啊！
一时间茫然无措，洛翎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她也都没有太听进去。直到听到“宫主走之前说”几个字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他走之前说什么？！”
“宫主说，就算镜眠姑娘你要因此而记恨他，他也是绝不会反悔这件事的。因为浮雪的疯狂早晚有一天会害死你。”
镜眠呆了一呆，他说的不错，浮雪的疯狂早晚有一天会害死她。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洛翎见她神色不对，也叹息了一声：“你就不要多想了。宫主毕竟是天下第一，这次还带了很多人去，就是公子浮雪再厉害，也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镜眠已经没有耐心在听下去。洛翎不知墨疏散功的事，他还不知道，墨疏早已经不是天下第一了啊！浮雪其人她是见识过的，墨疏此去，只怕是正落入了浮雪设好的陷阱里。
以墨疏的聪明，是绝不会看不出这是一场阴谋的。但是，他依旧去了。
镜眠已经隐隐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出了云宣殿，她飞快地找了一匹马，骑上出宫。连洛翎也说不清墨疏去了哪里，可是她却有预感，所以直奔太阴山的方向而去。
一路颠簸，三天三夜。她才赶到了山下。
太阴山巍峨依旧，秀丽依旧。她在这山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但是自出师离开这里之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山间小路两旁葱翠掩映，她来不及安置马就匆匆上山。她怕……虽然知道早晚不再这一会儿，但是她就是怕，怕再也来不及。
风从耳边吹过，当她跑到山顶的时候。看到自己当年住过的小屋还在那里，屋外的树墩的位置都没有变，她当年狠心杀死九苏的那块巨石，都还在那里。
山崖的边上，站着一个人。
背对着她，衣袂随风飞扬。
镜眠一瞬间觉得百种情绪都涌到了心头，飞跑上去。那人闻声转过身来望向她，镜眠却一怔。
是死而复生的九苏。
但是很快，她又急急跑过去：“君上呢？他是不是来过这里呢，师父和他见面了么？他现在那里？！”
九苏望着她，神色复杂，半晌才微微抿了唇道：“他没来。”
他的声音在颤抖。
这时，身后却传来“吱呀”一声，小屋的门开了。浮雪从里面走出来：“九苏，你又骗她了。”
他穿了一件单薄的丝衣，惯穿的蓝衫披在身上，看样子有些虚弱。镜眠心猛地一跳，师父在这里，还活着！那也就是说墨疏则……
“师父！墨疏他……”
她像是有无数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梗在喉中，生怕听到那个让她害怕的答案。浮雪是何其了解她，缓步走到崖边：“墨疏来过了，你问他去了哪里么？”
镜眠看着他站在悬崖前。那个痛彻心扉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就在这下面。”
浮雪轻声道。
最后心头的百转千回，化成了一缕针尖般细的苦涩，和一丝苍白的甘甜。
她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告诉他其实她早就原谅他了，来不及让他知道她已有了他们的孩子，甚至……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来不及和他说，那个让他们许久都不能言的字眼。
这一刻才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想起墨疏在圣魔山开始突然对她不一样，现在想来，才明白是他自那时已经恢复了记忆。所以才对她极尽温柔包容，不计较一切地对她好。
可惜那时她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苦心，不知道他的隐忍。也不知道其实他是那样深深爱着她的。她在鸾升塔中最后那一句冷冰冰的“不爱”，实则是一刀扎在他心上。更不要提后来她怨他、骗他的那些事。
在听到他死讯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流泪，会呐喊。可是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看着埋葬他的山崖。
山峦如聚，苍葱点翠。
风吹萧萧。
之前想问的事情，此时却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半晌，才从喉间凝出一句话来：“……他还有什么，要带给我的话么？”
“有。”浮雪走到她身后，随她一起眺望远处的群山：“他说今生再不要你为他受苦。从今往后，不管你去哪里，要好好活着。”
“我知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论如何，师父养育我许多年。谢谢师父。”
深深一拜，转身下山。
远远地，只听浮雪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他还要我告诉你，如果还有心，就在七折宫，等着他回来！”
☆、109 七折莲
只见下山到一半的镜眠，听闻此言微微僵直了后背，随后转过身来笑了一笑。复又向山下走去。
浮雪望着她的笑，忍不住嘴角也轻轻勾起来。
她显然是不信，但是以她的性子，却是绝不会把自己陷在绝望里，以泪洗面度日的。等她下了山，过一段日子，从这突然起来的巨大悲伤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自会重新想起他这句话。
到那时，她即使不信，心中也会生出怀疑。至少，还会留个念想。
让她能够坚强活下去的念想。
这样，也就足够了。
浮雪转过身，望着远处的山崖。
鸾镜本无情，但是这些年来，无疑他才是最无情的人。从墨疏夺走他的宫主之位的时候，他就在恨。隐忍了成百上千年，才终于等到了她的转世。
她还能重生，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这件事，浮雪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原因——他用他十世轮回，换得了她重活于世的机会。
他把灵魂都交换了出去，为的只是求一个痛快。他太恨了，他要报仇，他要撕毁那个宝座上明君的面具，他要刺破他的虚伪！
就这样，他做她的师父，教她武功，又把她引到他的身边。一步一步，设计毁掉墨疏的一切。
墨疏原本已经不记得他，所以对于浮雪的记忆，不过是洛翎口中“七折宫的叛徒”。等到墨疏恢复记忆的时候，却已经背腹受敌——浮雪一向是工于心计的，千百年前就是如此，千百年后，更胜从前。
一切都在向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当墨疏走上太阴山顶的时候，这一次终于没有人再能救得了他。浮雪手刃了仇人，那一刻他无比的快意。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终于报了仇！
但是唯一他没有想到的，是墨疏在满身是血，坠下山崖前说的那一句话，“这一世再也不要她为我受苦。”就是这一句话，让浮雪永远平静无波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情绪。
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消失了……并不是他直接失去了什么。而是对他重要的人，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他竟有些感同身受的难过。
所以在镜眠离开之前，他不知为何，突然说出了那样一句话，“如果还有心就在七折宫等着他回来。”这句话不是墨疏说的，却是他说的——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这个自己利用了两次的女孩子说的。
也许是恻隐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公子，这里风大，您的伤……您还是快回去吧。”九苏担忧地扶着他，浮雪轻轻咳嗽了两声，按着胸口，慢慢地向屋里走。墨疏的这一剑刺得可真狠啊。
九苏替他把门关上，他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又走出去向下山的路上看了看，只是那里草木纷飞，却早已不见了人。
浮雪怔了片刻，才低低地一笑：“算是为师欠你的。大不了再等几年，那混账……也早晚有转生的时候。”
到时候，再还她一个完整的墨疏便是了。
他摇摇头，走回房里。
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让自己去细想过——与她两世纠缠，被他强行结下的不解之缘，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的恨么？
在师父和九苏面前能做的潇洒，可是当镜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却依旧是抵不过内心的悲痛。
她带来的马还安安静静地待在山下，见她回来，便凑过去蹭她的脖子。她抚摸着马背——从没想过他会有不在的一天。现在……她竟觉得迷茫。
翻身上马，也不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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