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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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袖-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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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驾崩了,听不懂吗?佞臣!」

                          虚晃一鞭,吓得董贤退跌在地,围住的禁军们哗然大笑。期门仆射低沉地笑,拍马上前两步,马蹄几乎踩中董贤的衣袖。刀尖垂了下来,在董贤眼前一晃,迅速挑割下帽缨,董贤惊呼,长发流散如云。

                          「哈哈哈……」众人大笑,董贤惊怒得发抖:

                          「大……大胆!本官乃大司马……」

                          众人笑得更不可支,期门仆射大喝:

                          「拒捕者,就地正法!这次是大司马的人头!」

                          刀光挥砍,董贤眼前一花,「锵」地一响,火花迸射,挥击过来的刀鞘,打落期门仆射的刀。

                          狂乱的马队冲入阵中,董贤一呆,已被拉上马。

                          「司隶大人,想造反麽?」期门仆射喝问。

                          解光横刀在前,连制服都来不及换上,只穿著平时的便服,一手扶稳马上的董贤,喘息未定,笑道:「我呢,生平最看不起的不是佞幸,而是走狗、鹰犬之类的东西。」

                          「把董贤交过来!」

                          解光傲然一笑:「得先问问毋将隆答不答应,然後才问我答不答应。」

                          「说什麽疯话……」期门仆射没耐性了,大声令道:「把解光押下,视同造反!」

                          司隶的军士和禁军们几乎同时发难,董贤在颠簸的马背上抱著马颈,闭紧双眼,只听到刀剑狂暴的敲撞,嘶喊在耳边爆裂,董贤困难地大叫著:「我要入宫,拜托!」

                          血溅喷马身,腥臭味浓得几欲作呕,解光砍开包围,直向宫门奔去,墙头一箭射中马腿,马人立长嘶,甩落了二人。

                          仰首一看,远处、高墙、树上,都埋伏了箭弩手。

                          「果然,是预谋。」解光冷笑,「王家是正义?也不过一群争权夺利的恶鬼罢了!皇上一驾崩就……」

                          解光护在董贤身前,挥格砍杀,侍卫们破围打开宫门,流箭嗖嗖,就是不敢射入宫内。射死在宫门的司隶军士尸体积叠,董贤踉跄一退,踩中一副胸膛,解光乱发披面,吼道:「快进去!」

                          一箭射入解光臂中,刀跌落,解光拔下带肉的箭挥刺开禁军,董贤正要闪身入宫门,流光般的银色辉芒一闪,那幅断袖在远方,被革靴、马蹄踏过……

                          解光奋力一撞,把董贤推入宫门,惊呼半声,宫门紧闭的瞬间,一刀砍下解光的肩背。

                          是非对错,已随风而逝……

                          接应的内侍已反锁上宫门,宋弘就站在董贤面前,注视这狼狈的美少年。

                          「恭迎大司马。」宋弘的声音,在新夜下冰凉呆滞。

                          墙外的嘶杀声淹没了虫鸣星语,宋弘却冷静恭谨如常,董贤呆看宋弘高捧锦盒过顶,膝行上前:

                          「万岁遗命,传国之玺付与大司马,勿妄以与人。」

                          接过沉重的锦盒,左右内侍们沉沉地呼颂万岁,以天子之礼扶送董贤上御辇,董贤抱住盒子,好混乱,什麽?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皇上平静地闭著双眼,洁白的丝绸衣裳下,双手安祥地叠合胸前,胸口平伏如冰。

                          传国之玺落在青蒲上,盒上美丽的繐子散乱,董贤跪了下来,皇上的睡容没有任何情绪,一点杂音就会醒来,为何盒子坠地的巨响没有吵醒你?

                          你醒来呀!董贤握住那僵冷的手,自己的体温竟不能暖和它。你不是说要好起来吗?我不再逃走了,我要跟你一起生活,今後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

                          不是这样的,你们都在骗我。董贤茫然环顾,四壁汪洋,陷溺了他。是梦,一定是梦。董贤抱紧了皇上,你会醒的,我等,多久我都等!

                          把大司马拉开!

                          寝殿何时已站满了了人?董贤被硬生生拉开,摔跌在地面上,挣起身要回到皇上身边,却被拉回来。

                          住手,太粗暴了。女人的声音安柔地传来,亲自下座,扶起董贤。大司马请节哀吧!

                          那繁花般庄严的贵妇,面带没有温度的浅笑,董贤全然空白的心突然一凉,甩脱她的扶引,倒退著看她,那冰冷而严谨得可怕的教养,完全合乎节拍的神韵不似人间凡骨。她是未央宫的守护者,是礼是法,是她夺走皇上的青春与生命!

                          万岁驾崩,大司马认为谁适合承祀呢?

                          董贤回答不出来,什麽万岁?承祀?他是你的孙侄子,是个聪明温柔的少年,求求你有一点悲伤……

                          丧事的处理呢?丞相被召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他没有死,求求你让我想一想,好乱……

                          丧事的调度人马,要有人指令,大司马……

                          不要说了,不要问我,董贤的心在狂叫。

                          ……传国之玺交给大司马了吗?

                          董贤下意识地说是。王政君微笑,淡淡地问请大司马签发遗诏吧!

                          微臣不……董贤无声地开口,不知要说什麽。

                          不会吗?王政君柔和地微微一动衣摆,那麽,新都侯王莽,处理过先帝的丧事,让他来协助大司马。

                          「不行!你们要的是傀儡吧?」宋弘把传国之玺用力塞回董贤怀中,护挡在他身前,大叫:「皇上遗命,传国之玺交给大司马!这是遗命!」

                          王政君的眉毛动都不动,少府立刻道:

                          「中常侍大逆不道,拖下去!太后裁决。」

                          「袋刑大辟。」王政君说。

                          宋弘仍仰首叫道:「这是圣上唯一的遗言,谁敢违背?」

                          军士左右拉住宋弘,宋弘已失去理智,只顾吼叫:「是遗命啊!传国之玺给大司马,任何人都不许拿走,任何人……」

                          呆呆看著宋弘被拖走,袋刑?装在麻袋中杖击至死……董贤全身都冻结了,是梦,一定……

                          大司马?

                          董贤只觉得手中的盒子好轻,像要飞飘浮走。

                          把传国之玺交给太皇太后吧!这是天子才能持有的。

                          董贤木然捧起锦盒,就是这个?为了它而杀了宋弘?董贤眼中流过一抹哀求,给你们,让我和皇上在一起,行吗?才上前一小步,锦盒便被少府横夺而去,跪捧给太皇太后,王政君笑了。

                          现在请大司马回府。

                          不,董贤拼命摇头,要扑回皇上身边,却被拉开,皇上要见我,他不能没有我……董贤挣扎著伸出手向御榻,却触不及、碰不到,被越拉越远,皇上孤寂地躺在沉重的帘帷之下……

                          「皇上──」

                          绝望的叫声,被轰然紧闭的宫门阻绝。
                          你终究没有回到定陶,寻回你失落的一生;而我也终究没有偿还你什麽。二十六岁和二十二岁,连想要什麽都还含糊朦胧的年龄……董贤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以为那是露,清晨的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董贤无法唱出声,在车中低低吟念,皇上,这是你的挽歌,听见没有?薤上露,何易晞……


                          当丧钟碎裂向四面八方,朱诩便知道命运已结束。是幸不幸?是宠是辱?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而他看见,彷佛被雪包拥的董贤,长发蜿延是一江春水,飘载著白衣上、白床单上片片血花,殷红残败,如凋谢的牡丹,你本是一朵不该盛放的异卉。朱诩抱住董贤的尸体,从颈际涌出的血已冷,最後一面,就是这凋残之姿?


                          西汉元寿二年,六月己未。

                          大司马府前,已围著重重士兵,严厉地戒备著。那小队华丽的御用禁军,在夹道的恭迎中,整齐地踱向大司马府正门。率领的期门仆射一拉马缰,立定。随著长刀的挥扬,所有的士兵刀枪一致对准大门。

                          「奉长乐宫懿旨,开门!」

                          晨雾下,沉重的铁铸|乳丁大门幻成摇曳般的迷蒙,缓缓咿呀而开。所有的卫士不禁一怔。

                          朱诩抱著那平静的尸首,沉著地走出来,默默走到马前,放下尸体,顺手拂去一缕散在脸上的鬓发。那沉睡般的面孔,在一袭白绢衣中,宛如冰雪揉成的玫瑰。

                          期门仆射伸出马鞭,挥弹著撕裂空气,突然往尸体鞭下,朱诩抢上前护住尸体,凌厉的鞭哨在他背上甩出血痕。

                          「为什麽!」

                          「只是确认,高安侯董贤是否真的死了。」期门仆射冷淡的声音,自盔甲覆盖的幽暗中传出来。

                          朱诩咬紧牙,欲冲上前之际,羽林军官甩出长鞭,困住朱诩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拉倒。

                          「带走!」

                          马匹们转头,在鞭哨中奔去,滚涌的烟尘,被拖在奔马後的人形若隐若现,血珠溅扬於黄沙中,混合著军官的大笑声。

                          由新任大司马王莽主持的审判,迅速决定了董姓的下场。

                          与政治无关的朱诩,不在审察、流放的范围内;而草草被埋在诏狱内的董贤的尸体,和所有归於安宁的亡灵一样,只剩下幻影般的回忆。

                          人的一生,会死两次。一次是肉体的死,一次是逐渐被人们遗忘……

                          自劾去长史之职的朱诩,设法将董贤由阴暗的诏狱中移出,重新安葬。匆忙之中无法再讲究坟地、棺椁,只能以普通的葬礼,悄然埋下董贤,这一爿小小的坟墓,也许不再有人凭吊。朱诩一个人待在这座新坟前许久,潮湿的泥土下,埋葬的是一个躯体,两个心……

                          自古以来的所谓佞幸,邓通,韩嫣,李延年,张放……都必须以死谢罪吗?朱诩的手指顺著墓碑上美丽的名字,「董贤」,划著笔势。你的下场是自杀,但是不一样,你不会被忘记,而且你并不是罪人,在丑陋的争夺中,你没有害过一个人,没有要求过什麽,你要的只是平静而已。现在你得到了,这永远的安宁。


                          为董贤收尸的朱诩,被王莽另寻罪名下狱,不久,於狱中被暗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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