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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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袖-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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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油的竹林交错,宽阔的书房内,孙宝盘腿坐在几案前,慢慢收卷起兵书,转头看著竹叶在风中磨擦、款摆的姿态。毋将隆挺正胸膛,跪坐在他正前方,恭敬地等孙宝回过头来。年逾六旬仍清瞿俊朗的孙宝,平和地微笑:

                          「免为平民,才是仕宦者安享晚年的手段呢!」

                          想不到家居的孙宝文质斌斌,在位时可是气宇轩昂,上书、面圣的气焰,使毋将隆一直以为他只有三四十许,仔细一看,灰白的鬓发却是掩不住的风霜。

                          「君房,你看起来很困扰。」孙宝道。

                          「啊,不,只是……」毋将隆不知该从何说起,「孙大人无罪被废,天下痛惜,下官不能代大人申冤,请大人原谅。」

                          孙宝笑著摇头:「怎麽讲这种话!」

                          「下官常觉得,对朝廷束手无策。纲纪衰弛,已非一朝一夕,下官无能,却领国家薪俸,所愧对的不只是您,还有百姓。」毋将隆沉重地低著头。

                          「你太想不开了,百姓对你是肯定的,放手去做该做的事,不要乱想。」

                          「是,但……什麽是该做的事?下官很困惑。」

                          孙宝看著他:「出了什麽事吗?」

                          「您上书救郑崇大人,也是义愤於佞幸祸国吧?」

                          「那是两回事情!」

                          「咦?」

                          孙宝笑道:「我的目的只是救郑崇,没有别的。」

                          「朝中都在说驸马都尉董贤祸国……」

                          「他什麽都没做,对谁都无害,我从没想过抨击他。」孙宝平和地一捋胡须,「大家只是嫉妒他平步青云罢了。」

                          毋将隆讶异之极,错的不是董贤,而是大家?

                          「董贤吗?是个不幸的娈童,还不到佞幸的地步。」孙宝遥望,「这种命运,外人怎麽能懂呢?还羡慕不已,真是痴愚!」

                          「他以美色得到富贵,不是可耻吗?」

                          「难道皇上幸他,他得守贞自尽?」

                          毋将隆困窘地道:「不……那倒是。」

                          「没有人愿意如此屈辱,他是被逼的。」孙宝平静地笑了一下,「我也被指为佞幸过。」

                          「谁敢亵渎大人您!」毋将隆怒道。

                          「不,那是事实。」孙宝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少年时,刚刚以明经被任用为小官吏,三公之一的御史,竟十分赏识我,擢升我为亲腹,我忠心地想报答知遇之恩,也很努力工作,甚至住在御史大人府里,替他处理文书。後来,就被御史大人逼迫了,他的家奴还在旁按住我的手脚……」

                          毋将隆呆呆看著,孙宝怎能那麽冷静自然?

                          「……年少气盛的我,本想自杀,甚至杀了御史大人,雪了耻再死,却为了父母而忍耐著。事後,御史擢升我,我推辞不干,我们的关系却有风声传了出去,弄到很多人都知道了。直到他荐举我为议郎、谏大夫,我才接受了。」

                          「为什麽要接受?」毋将隆怒火难忍。

                          「因为我不想含冤而死!」孙宝严肃地直视他,「我没有错,为何要受耻笑?我要以行动证实自己是个男子汉!当时广汉有群盗作乱,我自请赴益州平乱。虽然被王家的人贬抑陷害,立了功反而获罪,大家却都看见了,我不是靠陪御史上床而当官的!结果,朝中的人都上书替我申冤,我光明正大地拜为益州刺史、丞相司直!」

                          毋将隆发了好久的愣,像多明白了什麽,又像多疑惑了些什麽。

                          也许是受了这一番冲击,正义凛然的毋将隆後来并不接受王莽的结交、讨好,不管王莽多谦恭下士、政治口号多堂皇,都无法说服毋将隆。对於世情的是非真伪,比起一般书生志士,毋将隆有更透澈的领悟。

                         刘欣独自在深深宫闱中徘徊,滚滚浊世,想厮守的只有董贤,怎麽样才能让你明白朕的心?刘欣握著董贤的手注视。朕不能没有你,只想一生一世和你……

                          「诩……」董贤呻吟著,缓缓睁开眼来。

                          「圣卿!」刘欣抚著他的脸,低声唤道,烧已经退了,脸色还是青白憔悴。

                          董贤一看清是皇上,泪水便涌满眼眶。

                          「没事了,已经安全了。」刘欣柔声道。

                          董贤别开脸,哽咽著道:「诩哥哥呢?你把诩哥哥怎麽样了?」

                          刘欣低哼了一声,平静地微笑:「他死了。」

                          董贤震讶地疾坐而起,看著皇上。刘欣踱了几步,好整以暇地道:「信不信随便你。」

                          「你骗我……」

                          「哈!朕要他死,还有什麽难的?」刘欣冷酷地昂首道,「朕懒得多跟你解释!」

                          「他到底怎麽了?死了我也要看见尸体!」董贤叫道。

                          刘欣得意地哈哈大笑:「尸体吗?尸体著狗吃了!」

                          董贤一冲下床,就软跌在地,长发委蛇成一滩柔云,撑起身子的弱小肩膀不停颤抖著,仰起脸来,嘴唇一动,说不出话来,反覆道:「你骗我……」

                          刘欣冷笑不语,董贤彷佛坠入冰窟,明知皇上很可能骗他,但是诩哥哥伤得那麽重,再说,皇上一声令下,要他死还不容易?董贤只能发呆。内侍们上前要扶他,董贤才触电一般挣扎打开内侍的手,叫道:「别碰我!」

                          刘欣只是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董贤无法猜出他的心思,更没有想到皇上的报复如此强烈。那睨视委地的自己的眼神,只是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臣民而已。天子的凛然之威,令董贤退缩了一下,手肘碰到腰间的短剑,朱诩危急时丢给他的那一柄。董贤看了看皇上,凄然一笑。

                          「笑什麽?」刘欣有点悚然。

                          「……死吗?」董贤乱发披面,每说一个字,泪珠就溅落,「……死有何难?活著,比死更难。」

                          「你在说什麽?」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过去,现在,未来……」董贤笑道,泪珠滑得更急。刘欣的手颤抖著,爱念化为同样强烈的恨意,啃啮著他。

                          「……忘恩负义的贱货!」刘欣沉声咒骂。

                          「忘恩负义?你给了我什麽恩?什麽义?没有一样是我要的,你只是在强迫我接受。」董贤微侧过身,握剑在手,缓缓地道:「……你高兴杀诩,就去杀好了,不过,你再也不能强迫我什麽……」

                          董贤猛然举剑疾刺而下!

                          「不!」刘欣惊呼出声,扑上前去,血柱喷洒,眼前的雕梁画栋旋乱成陆离的狂豔。



                          「太轻举妄动了!」傅太后沉声道,虽未声色俱厉,却使左右心悸。

                          「太后恕罪,儿臣……」皇后跪伏著,取下发簪,一绺长发披垂下来,惶恐地说。

                          「皇上追究下来,可是废后夷族的罪!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手段也太狠毒了些!」

                          皇后伏地而泣,断断续续地说道:「儿臣……恨不得把佞幸碎尸万段……太后做主,救救儿臣……」

                          「还想杀他?傅晏教出来的好女儿!」傅太后愤愤道,「依你残忍的手段,要杀他有何难?一通懿旨就可以绑来乱棒打死,只不过要赔上千百个姓傅的人头罢了!」

                          皇后泣不成声,不敢答腔。傅太后抚了抚心口,走下座榻,亲自扶起皇后,缓和下来:

                          「这事,哀家会按下来。你还小,不要使心机,只会害了自己!满朝仇敌,都要弄咱们傅家,只要你生了皇嗣,就没人敢说什麽了。」

                          「是。」

                          「唉,你真的听进去了吗?皇嗣的事,不能再迟延了,皇上圣体欠安,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咱们已没空对付那个佞臣,长信宫虎视眈眈,除非你生下太子,咱们傅家才能安稳,否则……」傅太后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皇后乖顺地听著,虽然明白朝中局面不大平静,却觉得也不必如此恐惧,傅家是贵族,大不了不住宫中,还能有谁敢动这历事三朝的大族?

                         刘欣一巴掌打得董贤翻跌开去,及时拦住董贤自砍的那一刀的中常侍王闳却被划破手臂,鲜血长流,怕血污了御榻,忙以自己的衣摆包住伤处。

                          「下去疗伤吧!朕有重赏。」刘欣强忍怒火,平淡地道。

                          「谢万岁隆恩。」王闳忙退下了。

                          董贤按著脸,挣扎著爬起来,内侍们见皇上铁青的脸,都不敢去扶。皇上打董侍中的那一巴掌之狠,使董贤嘴角流出血来,一点都不留情面。

                          「想死是吗?」刘欣弯下腰,拾起那柄短剑,丢到董贤脚前。

                          「去死啊!这回没人拦你了。」

                          董贤被泪水、血污弄得凌乱不堪的脸孔和衣裳,就像被践踏过的盛开芍药。无力地伸手,摸到那把剑。

                          「哼!要死就死吧,不过,你死了之後,朕一定诛你九族替你陪葬!」

                          董贤一震,呆在原地。

                          刘欣冷笑道:「朕待你这麽好,还不快谢恩?」

                          这……董贤完全无法反应,看著那高高在上的皇上。

                          刘欣又笑了一声,道:「你好好考虑吧!数百条人命,就全看你的决定了。」

                          「全看……」董贤喃喃道。

                          刘欣重重甩袖而出,在十几名内侍的护拥下上了舆轿。董贤只能委困於地,不知何时,泪水已湿透衣襟。

                          清风吹抚著绣帏,窗棂飘进数点梨花,那洁白如丧幡的凄清,在扭动的薄纱掩映间堕落。董贤仰视苍穹,无边的沉凝也只是默默与他相望。

                          艰难,唯一死。竟……连死也不能。董贤伏地恸哭了起来,连死也不能……

                          诏书颁布,封董贤为「高安侯」,息夫躬为「宜陵侯」,孙宠为「方阳侯」。而董贤的采邑,一封就是千户,还有皇上赐下的二千亩地,何止富甲一方?都可以划界称王了。

                          董贤阖家搬入皇上所赐的宅院,就在未央宫北门正对面。朝臣们入宫,都由北门,也顺便到董府拜见一番,是少不了的。若说皇宫有正副之分,到底未央宫、董府谁正谁副,也很难说。而住过皇宫的董姓,住进此宅,才讶然发现比皇宫还豪华,壁柱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细工,楼阁亭台,山池玩好,也就罢了,居然连前殿、後殿等宫制如数用上,几乎令人疑心皇上不住未央宫,要搬到这里来了。

                          董贤封侯,庆祝的宴席也都由长安厨包办,皇宫里派出的一大批宫监、奴隶出出入入上上下下打点料理,皇上即位也没这麽隆重过。使者整天在长安城奔走,朝中大臣派人通问致意,豪华的马车,干练的仆役、官吏出入各店铺采办,互相走动的朱门巨户前,天天马车挤得水泄不通,等著投名的使节等得大排长龙,整个长安,都要为了董贤的大喜而翻过来了。
                          
                          傅太后并不加以干涉,甚至容许官员公然向董贤拜贺,令傅家的官戚万分不满。皇后的父亲傅晏在太后面前哀伤地诉苦,万岁宠幸董贤,置礼法人伦於不顾,不要说冷宫中年轻的皇后了,至少也要为汉祚打算啊!

                          「董贤神气不了多久的。」傅太后面无表情地道:「万岁年轻荒唐,一时也就腻了。」

                          「不见得吧?像先帝宠幸佞臣张放,就至死不回……」

                          「大胆!」傅太后愤怒地斥喝,傅晏连忙跪地叩头不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年逾半百而仍美貌的太后,为了保持容颜,从不轻现怒容,现在却脸色铁青,柳眉直竖。

                          「你敢拿皇上比喻先帝?欣儿聪慧英明,王老太婆的昏庸儿子,根本不配和欣儿相提并论!」

                          「臣弟知罪,臣弟知罪……」解释只有越描越黑,傅晏自知失言,惶恐地喃喃说道。

                          「罢了!哀家自有主张,退下吧!」

                          傅太后心烦意乱,这些外戚眼光浅短,没有一个是可以商量大事的栋梁。倚躺在丝垫中,微微皱起双眉,头真的痛起来了,欣儿……,为什麽喜欢董贤?不明白,真的不懂为什麽。也许,连欣儿也回答不出所以然吧?宠爱谁都好!傅太后几乎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要对方不是……不是个男子。

                          一想到王政君也许,不,王政君一定在她的宫中冷笑著,看著,傅太后就全身发冷,眼前黑暗。曾轻视著王政君为了张放束手无策,让赵飞燕姐妹横行,如今,自己竟也落到这个地步。怎麽会这样?不行!绝对不允许董贤全身而退!傅太后缓缓坐起,下令摆驾。

                          上书房中,只有祖孙二人,以及几个侍从。太后从宋弘手中亲自接过药碗,刘欣恭敬地立在面前,让太后温和地抚著肩背。

                          「皇上近来越憔悴了,是哀家疏於照顾。」

                          和董贤还在冷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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