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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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沚园-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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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
荆非自身后抽出一较寻常书册略大木板,道:“可是此物?”
陈未时似是眼中一闪,却并未言语。赵平看眼陈未时,回视荆非,道:“不错。在下早年常缠绵病榻,这木板便权作书写时垫衬之物。离开碧沚园那日一时匆忙,忘记带去,不想先生却还留在此处。”
荆非审视木板,叹道:“不曾料想丰老先生竟是如此恋旧之人。这木板想是特意打磨过,六面皆光。不见尘埃,怕是不止有去蚤的功劳,而因赵兄今日也曾抚弄。但不知这木板为何透着些潮气?”
赵平道:“此屋近水,难免带出些潮气。大人不信,可试邻墙床板。”
荆非将木板放回原处,并不试那床板,道:“在下早有此疑问,倒被赵兄先点明了。赵兄久居此处,可知这屋内还有何夹层机关?”
赵平道:“下官空说没有大人也未必相信。素闻大人心智过人,不妨亲身探查,”
荆非笑道:“赵兄说笑。”言毕却已起身四下逡巡,口中胡乱赞了些木料手工之类,目光终停在书案上几碟小菜,略一试温度,道:“想必是方才去蚤送来的?”
赵平道:“下官困倦,只吩咐他放在案上,并不曾动。大人若有疑惑,不妨寻去蚤对质。”
“此后可曾有人进屋?”
“下官睡了,实在不知。”
陈未时忽幽幽插上一句:“今日双九病发,大人也见了。”
荆非道:“在下倒有一事想请教陈大夫。”
“请。”
“在下于岐黄之道所知甚浅,但昨日初见赵兄,已觉察赵兄唇带紫绀。今日见赵兄脸色益发不及昨日,只没料想赵兄突然病发。”荆非略一斟酌,又道:“以陈大夫医术,自当了解赵兄病况轻重。为何今日撇下病患,自去赴宴?”
陈未时目光黯然,赵平反坦然笑道:“大人不必顾虑。生死之事,下官早习以为常。今日是在下赶走陈大夫的。”
“为何?”
赵平起身,走至窗边,背对众人道:“下官不希望陈大夫在场。”话音一沉,依然背对众人,道:“今日之事,倘若大人因此猜疑陈大夫,大人亦不过昏庸之辈;倘若大人因此猜疑下官,下官无话可说。”
荆非不语。
虽是初秋,荆非眼前却隐约见了满天飞雪。
陈未时静静道:“大人慧眼,却有所不知。双九病时,最忌有人照料。在下离去,并非双九驱赶,乃为病患着想。”
荆非起身,猛然推开东窗,只见内院诸衙役仍在书册间忙碌不停。
荆非一手紧抓了窗棂,一手无意间已摸出酒壶,灌下一口,回身笑道:“在下不过说笑,二位何必如此认真。看院内衙役仍搜不出头绪,想来那书必是外贼窃了。”说罢自出门去,脚下却被门槛略绊了一道。
贺知州见是荆非,忙迎上前来,又见赵平与陈未时不曾出来,脸上加了几分疑惑。荆非咧嘴笑笑,道:“大人可有发现?”
贺知州摇头,道:“书册已尽查,不见踪影。诸书匣内亦不见夹层。若论藏匿他处,一时也未见异常踪迹。”
荆非长叹一声,道:“如此看来,今日当是来了高手。在下不才,竟纵容了那贼人。”
贺知州忙道“哪里哪里”,复数落些自己的不是,但言语间已释然许多。
范钦闻声放下手中书册,走近几步,道:“或许是那钱士清怂恿张笈再犯一案?”
荆非不以为然道:“尧卿怎忘记了,争辩《春秋经传集解》真伪之时,那钱士清被我等围在正中,有何机会下手?赵平病发之时,钱士清距桌案甚远,也无下手良机。筵席期间钱士清不曾返回书房,待我等返回书房,尧卿已发觉《尚书》失窃。若是张笈所为,以失火及书柜倒塌事件看,张笈身手不过平平,想来瞒不过今日诸衙役耳目。”
范钦仍心有不甘,方欲言语,只听身后有人慨叹:“丢了便丢了,何必做这许多怪。”
众人回首,见是去蚤搀扶丰坊来了。
丰坊扫视遍地书册,又看眼书房并匆匆赶至的赵平与陈未时,忿忿闭了眼,闷咳一声,复睁双眼,转向范钦,长辑至地,一字一句道:“万卷楼藏书,托付范先生了。”
范钦上前一把扶住,反长跪在地,俯首袍袖掩面,终是无言。
荆非喝酒,反被呛了几口,自知不合眼下情形,忙寻个角落躲了。
贺知州忐忑上前,道:“那《春秋经传集解》……”
丰坊起身,仰首道:“澹然功夫下到如此,他若想要便让他得了。”
范钦亦起身,略一抹眼角,复辑礼道:“丰老先生坦荡,但此举毕竟有违律例。”
丰坊凸眼,道:“贺大人心中有数,老夫不过村野狂夫,问我何用!”言毕拂袖而去。
贺知州若有所失,但见范钦神色,复挺直身板,喝令众衙役,道:“押出钱士清!”
荆非呛咳已定,坐在角落阶上见那钱士清被押出,又见陈未时与赵平互视一眼,独追那丰坊去了,不由再灌一口。
酒壶放下,已有衙役躬首立在面前。荆非拍拍衣衫站起。看赵平脸上又泛红晕,再回首看看远处那锦匣,荆非只恨今日太长。
 





 第三部分
十三
毕竟钱士清也是明州一带知名文人,且有功名在身,衙役并不多加为难,但钱士清已狼狈到只剩那缕长髯还透着几分儒雅。
贺知州见状不由暗自慨叹,和缓了语气,道:“《春秋经传集解》真本现在何处?” 
“刻坊仓库。”
“当真?”
“事已至此,在下怎敢再多欺瞒?”
“张笈又在何处?”
“为避风声,在下三日前便吩咐他回城郊祖宅暂住。”
贺知州喝出一名衙役,命他返回州衙调遣人马往城郊缉拿张笈。赵平闻声在贺知州耳边低语几句,贺知州微微颔首,赵平又向衙役低语一番,那衙役方领命而去。
文秀书堂刻坊距钱府两个街巷。忽见一干官府人物涌入,工人皆有些惊讶。贺知州无意令钱士清再多尴尬,并不向众人解释,只命钱士清带路前去仓库。
仓库内齐整堆放着各种刻版,想来是文秀书堂历年刻印图书积攒下的。钱士清环顾四周,似有感慨却无从言语,埋头引众人如绕迷宫般曲折入仓库最深处。此处几堆刻版几乎累至屋顶,较门口刻版更为老旧。
钱士清自角落处摸出张梯子,在那堆刻版边支住,试了试,又看眼众人,方颤颤地爬了上去,及至顶部,小心搬开最上层两块刻版,伸手向下探去。不想整堆刻版忽是一颤,遂斜坍下来,钱士清尚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已坠了下去。
荆非本独自*在门边,见状忙飞身自众人头顶跃过救那钱士清,却已是晚了。眼见钱士清迸血当场,青衫下身子抖了两抖便没了动静,只两眼圆瞪,倒似丰坊那对凸眼。
见此突变,众人皆不免动容。赵平反比贺知州冷静几分,先行调遣了衙役一路把住仓库门口、拦住闻声而至的工人,一路封住刻坊大门、禁了出入。
虽心中已不存侥幸,荆非仍俯身探了钱士清鼻息,复查看钱士清双手并双脚,又翻看周围散落刻版,脸上渐浮出层失望之色。终拍拍衣衫站起,回首示意贺知州调衙役过来善后,再看眼静立一旁的赵平,也不言语,径直分开众人出了门,扫视诸工人,寻出钱士清进仓库时曾自起身迎接一年长者,道:“是你负责看管仓库?”
那人慌着连连点头。
荆非和颜悦色道:“莫慌。你可记得近日都有何人进出仓库?”
看门人为难道:“这仓库本不是什么隐秘地方,常有工人进出取放刻版。虽然取用刻版都有记录,但若一一列举都有何人前来搬放,小的实在一时记不清楚。”
“可曾见钱老板与张笈来过?”
“三日前上午,开工不久钱老板曾带张笈来过,说是要看三块刻版。小的查了簿子,发现那刻版已在印场,老板便命小的前去取来。因那版正在机上,小的多耽搁了些时候。回来将刻版交与老板,老板只略看两眼,一再叮嘱小的这新刻刻版耗工甚多,务必小心看管,随即又打发小的送了回去。待小的再度赶回,钱老板与张笈已走了。”
“此后二人可曾再来仓库?”
“今日之前,钱老板连刻坊都不曾再来。张笈昨日却独自来过。平日他常随钱老板来此查验,有时也独自前来,故而小人并不曾在意。这几日正赶工印制《资治通鉴》,那书刻版繁多,印场存放不下,常有工人前来调换刻版,小人忙着随他们将所用刻版登录入簿,只与张笈寒暄两句便去了,连他几时走的也未留意。”
“《资治通鉴》刻版堆放何处?”
看门人转身向不远处一指,道:“因是不久新刻的,便堆放在距门不远处。”
荆非顺手指方向望去,见那刻版与钱士清殒命之处恰好相对。再回身望那出事之处,却被成堆刻版挡了视线。
“三日前钱老板吩咐你取送的也是这《资治通鉴》刻版?”
“正是。”
“仓库平日可上锁?”
“这个自然。钥匙在钱老板及小的处各有一把。因日间繁忙,这仓库大门便敞着,到收工之时方锁起来。毕竟仓库中不过是些厚重刻版,若有人偷搬出门,即便借一时忙乱混过小的眼睛,必瞒不过那门口守卫。”
“似今日这等刻版坍塌事件,以前可曾发生?”
“一年前出过一起,坏了名刻工性命,祸因是底部一叠刻版未曾码实。事后钱老板命我等重新整理了仓库,不想今日却……”
“今日坍塌那堆刻版,近日可曾取用?”
“那堆是书堂早年所用刻版。不必说近日,恐怕已有半年多不曾有人动用。”
荆非略一点头,谢过那看门人,又寻到刻坊门口守卫,核过仓库看门人所言,再问这几日夜间可有人进出,答复只是“不曾见到”。
荆非回见贺知州,将访得情况简略述说一遍,反凝视赵平,道:“赵兄有何见解?”
赵平道:“以下官愚见,钱士清借张笈之力于碧沚园得手,却不敢将所得之书直接藏于家中,便想到这刻坊仓库。此处终日人来人往,初看不似方便藏匿赃物之地,实则暗藏秘处。三日前,钱士清并张笈显是有意支开仓库看门人。钱士清熟知印场工序,料到当日开工不久,那刻版必已在机上,若要取下需多花些时候。待看门人走后,钱士清便遣张笈于旧刻版版堆顶部架空出一暗间,将书藏于其中。那旧刻版多时无人动用,日后若要动用也须得钱士清吩咐,算得上万无一失。即便如此,钱士清仍恐不够稳妥,特叮嘱仓库看门人留意看管相对方向刻版,远离藏书所在。可怜钱士清费尽心机,却方便了张笈。”
荆非会意笑道:“今日刻版尽塌,却不见那《春秋经传集解》,只怕是已被张笈昨日偷走。”
贺知州慨然长叹,道:“果真是因果相报。想当日毕老汉因钱士清之故被倒塌书柜要了性命,今日钱士清自家性命也断在这坍塌刻版之下。”
荆非与赵平对视。赵平让道:“大人请。”
荆非道:“赵兄请。”
赵平不再谦让,道:“毕老汉之死许是出于意外,但今日之事未免过于凑巧。”
荆非接道:“偏巧只塌了这一堆刻版,偏巧能令钱老板屈尊亲自攀梯查看的也只这一堆刻版。”
“一年前仓库内曾发生因刻版累放不当致人身亡之事,事后钱老板命人重新整理仓库。以常理论,首要整饬的便是古旧版堆。”
“此后或因忙碌或因懈怠,部分刻版难免有堆累草率可能。但今日坍塌版堆自整饬后已有半年多不曾有人动用,想来不应出现此种情形。”
“可见那堆刻版被人动了手脚。”
“是张笈。”
“趁仓库看门人于反向忙碌之时,再凭借地形之便,暗中架虚部分刻版。”
“可惜没有凭据。”
“确实。待刻版塌落,曾被动过手脚的刻版匿入散落刻版之中,无论就尘埃分布或移动痕迹论,皆已无法分辨。”
“最简便的行凶手段果然最难勘查。”
赵平施礼:“大人目光如炬,下官佩服。”
荆非却神色黯然:“可惜在下仍有三事不明。”
“哪三事?”
“其一:倘若张笈有心窃书,为何不于碧沚园事发当夜谎称不曾得手?如此岂非更为简便。其二:张笈如何确保那攀梯人是钱士清?钱士清不过吩咐张笈回城郊家中避几日风声,倘使过了些时日不见追查,仍会将张笈召回。那时若要转移赃物或再作查验,攀梯而上的只怕是张笈自己。张笈如此安排,倒似是预知钱士清势必在这几日亲自查验所匿之书。其三:即便张笈须昨日窃书,他大可就此远走高飞。钱士清理亏在先,即便发现《春秋经传集解》再度被窃,料他不敢声张。张笈又何必惊惶到定要取了钱士清性命、硬将偷窃变成命案?”
赵平一笑,道:“下官斗胆猜测。不曾于碧沚园事发当夜下手,或许是张笈当时并不知晓所窃之书价值,或许是因毕老汉出现一时慌张。事后或经人指点、或惊魂略定后悔,故而直至昨日方返回再度偷窃。今日碧沚园曝书,多有藏书行家到场。张笈许是想到那伪造之书终归瞒不过众人,钱士清事发后不免返回取赃,故而预设了机关,亦趁此要了钱士清性命,以免被钱士清供出同谋之事。”
荆非摇头,道:“仍是不通。钱士清为得《春秋经传集解》,接连下手两次,煞费心机制作伪书调换。张笈始终参与其中,必早已看出此书价值不菲。若论为灭口行凶,钱士清倘若事发,必当场供出张笈,留至取赃之时灭口,未免过迟了些。”
赵平两颧潮红愈发浓了,缓声道:“此时大人与下官皆不过是空做猜想,待前去探查的衙役报回,大人去缉了那张笈,想必一切自能问个明白。”
荆非转视贺知州:“探查?贺大人方才所下之令岂非‘缉拿’?”
赵平抢上一步,赔罪道:“恕下官隐瞒大人。钱士清性情狡诈,下官当时恐怕他只在仓库再藏伪书,真本反交了张笈藏匿,故而提醒贺大人先暗中探查那张笈动向,以免真本再度转移。眼下《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已证实为张笈所窃,我等更不便打草惊蛇,以免张笈情急之下毁了真本灭迹。”
“只怕眼下张笈已不在城郊家中。”
“确有可能,但张笈下落如今只知这一线索,不可不查。”
见贺知州站立一旁频频颔首,荆非亦只得笑笑:“赵兄当真安排得周密。”
恰逢此时,有衙役来报:城郊探回消息,张笈仍在家中,似无企图逃逸迹象。
贺知州闻言自是喜形于色。荆非却眉头一紧,看眼赵平,只见赵平遥望仓库深处,目光茫然。
十四
马车。
“扮作古籍商人便能诓哄住那张笈?”
“《春秋经传集解》真本留在张笈手中并无用处,他必会设法寻找买主。”
“碧沚园事发不过四日,此时贸然出现一商人收购古籍,张笈不会起疑?”
“以下官了解,张笈疑心虽重心计却浅。只要大人言辞严密,张笈自会相信几分。况无论张笈是否起疑,大人此去必诱使张笈有所动作:或因起疑试图转移赃物,或寻出赃物冒险交易。”
“为何定要在下扮那古籍商人?”
“大人来明州不过两天,张笈必不知晓大人身份。何况此计成败全在言语之间,若论掌握其中分寸,只怕无人能出大人左右。”
“赵兄过誉。在下不过是个好絮叨的闲人。再者,这车上只你我二人,赵兄尽可将‘大人’之类官话免了。”
赵平摇头,字斟句酌道:“下官岂敢。”
此话虽多少已在意料之中,但荆非仍觉凭空一股寒意升起。再看赵平已阖了双眼*在椅上,面露疲惫,荆非只得望向窗外,反被一轮血红落日刺痛了眼。
张笈所住之处,位于城郊一小镇镇内。荆非于镇外下了马车,自行走进镇去。依街巷房舍情形看,居住此处的多是普通人家。虽是酉初时分,天色已晚,路上行人仍络绎不绝,镇内市集一带更是热闹。见如此人声鼎沸,荆非方猛然想起今日正是“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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