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却巳看见迎面写着八个灯谜。我和春儿将要看时,只见怡和园的家人上来请安,说:“香玉才人何不到里边逛逛?”
我即问他主人,那人说道:“我们老爷在外赴席未回,只有王夫人在家。”我拱手道:“我和春儿先猜这几个灯谜,再进去不迟。”于是同看第一个是:“火树银花百尺楼,过街鹰架搭沙篙”,下注《灯市竹枝词》一句。春儿正在思索,只听得我顺口道:“这可是月明帘后灯笼锦,字字光辉写凤毛也?”春儿半解道:“只怕是的。”再看第二个是:“几处商灯挂粉墻,人人痴立暗思量。”下注《无题》一句。我笑着说道:“这个真是‘秀才风味真堪笑,赠彩无非纸半张’。”春儿看了看另一灯谜道:“那第四个‘猜残灯谜无人解,何处凭添两鬓丝’打一动物的准是‘老虎’字。”我继而笑了笑,道:“这第七个‘红妆凝娇珠帘后,奉旨白衣烟雨楼。’两句打古人名的,想是‘柳永’。”春儿乐道:“不错。”我道:“我们去和那出迷的人说罢。”春儿道:“我俩索性把那四个也打完了,再说不迟。那第二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打成语一句。必是‘风平浪静’。”子玉道:“那首七律打古乐府八题的,第一联‘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准是《白头吟》与汉乐府《楚调曲》调名”我看了看道:“第二联下旬‘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是《悲歌》,那上句‘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不知是什么?”
春儿道:“或者是《平陵东》。那第三联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必是《北朝民歌》、《木兰辞》。”我道:“第七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不消说是《孔雀东南飞》了。”
春儿道:“末句‘怕见春归,枝上柳绵飞。静掩香闺,帘外晓莺啼。’,大约是《碧玉箫》。就是第五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打《诗经》一句,及第八条‘今夕何年邀明月’打《唐诗》一句,猜不着。”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问道:“桂花飘香之年,可是‘祭拜十二花神之年’?”园门口的人回说不是。文泽道:“不要给人抢去了,我们去报罢。”
大家走下亭子。我道:“那首《诗经》的,我已想着了,必是‘螓首蛾眉’。”春儿想了想道:“很是。这句实在亏你想。”
我认真想着道:“那打唐诗一句的,不要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春儿道:“姑且说一说试试。”我和春儿到园门口,一个个说去,里头都答应了“是”,就是末后一个没有猜着。我胡说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里头也答应了“是”。只见一人又拿了一盏灯出来,将先挂的那盏灯换下。见屏门后头走了出一个人来,我见他有十几来岁,生得眉清目秀,气体高华,穿得一身雅淡衣服,闲闲雅雅的过来。
见众人一齐迎上前来,称呼他为研斋先生。研斋先生与我俩见了礼,又向我作了个揖,我连忙还礼。
颐和园的管家箫和即对我说道:“这位是张廷玉大人,是当今无双士。香玉才人想必没有会过?”张廷玉谦虚道:“今日承蒙香玉才人赏识,实为万幸”便请我二人进内,我恭敬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专诚晋谒罢!”
张廷玉笑道:“香玉才人,当今名士,不应琐琐及此。况主人也不在家,我辈聊以聚谈,切勿拘以礼节。”我难以固辞,只得同着走出亭子,两旁却是十步一盏的地灯,照见一块平坦空地,迎面不远,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带雕窗细格的五间卷棚、檐下挂着一色的二十多盏西域香莲洋琉璃灯。
张廷玉让进屋内,分宾主坐下。与其余大人都是有过一面之缘,单与我叙了些倾心仰慕的话。我见他出言有体,举止不凡,也知道是个名士,便也颇为浃洽。谈了一会,用过了茶,有书童从里间出来,送出一分一分的灯谜彩来,摆在桌上,是些湖笔,徽墨、端砚、雅扇之类,惟有我所猜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彩最重,是古锦囊里的古沉香瑶琴一张。我见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见彩礼过重,与张廷玉等再三推却。鄂尔泰问道:“这琴是香玉才人猜着的么?”我惠心一笑说道:“是小女子胡猜的,断不敢当此厚赠。”鄂尔泰道:“这是园主人为香玉才人而设,另有深意,幸勿见却。琴后尚须镌铭,俟镌好再行送上。”说毕便令小厮,仍将瑶琴抱了进去。其余彩礼,交给各跟随收存。原来琴言因制灯谜时,喜诵“桂子月中落;”这一联,怡和园主人随曾嘱鄂尔泰,以词意为琴言写图,所以这灯谜即以琴作彩,原是于游戏之中,寓作合情合理之意。非但我不知怡和园为何人何意,就是在此就坐的大人也未能悉。大家问时,张廷玉不即说明,答以久后必知。
闲谈了一回,春儿说起都中值此夜市灯时节,可惜音律来相伴,殊为减色。
芳心苦(七十)()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花城晓看红湿处,相顾无言泪千行
张廷玉谦虚礼让道:“两位才人难得来一次,诸位要看看这玉洁冰清的花灯么?也容易,虽非来自才人的家乡,却还不俗。”便令园内的下人引道,沿着峭壁,走有一箭多远,却是一层层的石蹬,上了二十余级,转了峭壁,后面就是一个白石平台。
中间团团的一个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内凹外凸的青色琉璃镶成。
走进亭内,地下铺着麒麟织绒毯子,中间一张大圆桌,周围都是扇面式凳子,拼起来,刚刚扣着桌子一个圈儿。张廷玉等因是夜天气不寒,就在外面回阑上坐着,下人们抬了些圆茶几来,每人面前一张,送了茶,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视流烟淡沱,空水澄鲜,颇觉心旷神怡。远远望去,只见回峦叠嶂,飞阁层楼,隐隐约约,看视不清,尚未见一盏灯火。忽见亭子前面玄湖石山洞前,一对明灯照出一双金光玉娆的人来。
走到面前仔细端详时,原是雍正帝,另一是宝亲王弘历。我嫣然一笑问道:“想不到你们藏在那里,让小女子大吃一惊”雍正帝眉欢眼笑道:“本王和皇阿玛就坐在前面的小船室里专研棋谱。”我满脸春色,说道:“不知皇上和宝亲王远驾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月色朦胧,不近细看便认错人!”胤禛、弘历都笑了一笑。座中其一位俊秀之男就是芳官不认得,那日虽见芳官亲自登台献曲,也是上妆容貌。此时看他骨香肉腻,玉洁晶莹;宝珠亭亭玉立,弱不胜衣,便想到“这两个姿色似可与我相并,但不知性情何如”。
正想着,猛听得白石台下云云锣鼓一轰鸣,对面很远的树林里,放起几枝流星赶月来,便接着一个个的火药筒,接接连连,远远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百兰花竹箭,射得满园通彩,映得那些绿竹寒林,如画在火光中一般。火药筒放了一回,听得接连放了几个大炮,各处树林里放出黄烟来,随有千百爆竹声齐响,已挂出无数的烟火:一边是九连灯,一边是万年欢;一边是炮洛阳城,一边是火烧白马寺;一边是阿房烈火,一边是火烧赤壁。远远的金阗鼓骤,作万马奔腾之势,那些火凤火龙,如百道电光,穿绕满园,看得众人等目眩神骇。
张廷玉心中想到“今夜可惜无酒,负此花灯。”听得弘历说道:“如此良夜,诸位何不小饮几杯。”即吩咐取酒来。不一会,下人们取了三壶酒交给张廷玉、鄂尔泰,走到各人面前,将茶碗撤去,把茶几揭起了一层盖子,便是一个镶成的精美攒盒,共有十几碟果菜,银杯象箸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我、春儿都斟了酒,雍正帝拿起酒杯说:“请!”大家浅斟细酌起来。酒过数巡,台下云云锣鼓一响,四处的烟火放完,只见各处树梢上颤巍巍的挂起无数彩灯来,有飞禽,有花朵,错错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时,周围四面约有数千。树上的灯都点齐了,地上又舞出几百片彩云灯来,五色迷离,盘折回绕。锣鼓宣明处,舞出一条金龙,有十数丈长,飞舞如真龙一般。少顷,奇彩斑斓的洞里舞出一条青龙,接着又是一条白龙,那树林里舞出一条黑龙,烟火光中,又舞出一条闪烁的火龙,都是十余丈长,滚成一处,数十面鼓锣声,震耳欲聋般得如惊涛骇浪,变幻烟云,甚是好看。又滚出几十个大大小小不一样的云雾飘渺毯灯,在那云海变幻的龙中间滚旋,引得那五条龙张牙舞爪,天矫攫拿,看得众人个个出神。
忽见怡和园有下人上前说道:“端柔格格来了!”大家起身看时,只见两人扶着端柔格格,踉踉跄跄,一步步的跺着石蹬上来。
将到白石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来。
吐了一会,摇着头,喘吁吁的在台前站住,指着众人道:“你们好,你们好。。”便说不出来,下人们赶忙先拿了一碗温水与她嗽了口,又说道:“你们都在做!”雍正帝难为脸面说道:“柔儿,你且坐下,歇歇再说。”扶上亭子,她就晕沉沉坐在地下,我和弘历上去见她,她把头点点。我和弘历异口同声问道:“你在哪里喝得这样?”端柔又摇摇头。雍正帝到张廷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张廷玉命下人去拿了一个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药来,放在碗内,用开水化了,递给弘历,捧到端柔身边,弯了腰给她喝,端柔轻轻摇头不要。我在旁劝慰道:“这是醒酒的药汤,喝了就会好了。”端柔心里明白,一口把汤喝完,闭着眼笑着说道:“小女子醉欲眠寻君且去。”便放身欲睡。雍正帝恐着了凉,便命随身同携的宫女扶她到后园香房里炕上去睡,扶了端柔进去,把门带上。我问弘历这是什么药丸,弘历笑了笑道:“这是宫廷内制的,任凭喝得烂醉,只须一丸下去,宿酒尽消,且补元气,名为仙益丸。”
不多一会,只见端柔格格已开了门走出来,开朗笑说道:“有趣,真有趣!几作了杜康一醉千年,险些儿一醉不清醒。”弘历道:“你酒已醒了,还说醉话。”服侍的宫女已拧了一块湿手巾来,端柔擦了脸道:“这是什么地方?”众人皆笑,我玩笑道:“端柔,这是西湖,你怎么认不清了?”端柔轻轻揉了揉眼,走近前一看,狂笑起来,说道:“原来皇阿玛也在这里,你们到底几时来的?”众人听了又笑,我、弘历拉他到亭外看了一会,端柔方知道是怡和园,细细一想,便又大笑。
将要问时,忽然满园的金鼓盈天,爆声大发,风驰火骤,声势骇人,四面八方,百兽齐集,尽是五色绸纱糊的,炫彩的爆竹花灯十分逼真:一边驰出一支孔雀开屏,一边驰出一队虎来贺喜;一边驰出一队犀牛咆哮,一边驰出一队狮子飞驰;还有黑熊、白兕、赤豹、黄罴,奇奇怪怪,约有数千,足下都有几个小轮,用人拉着飞跑的火箭,鼻里生烟,口中吐火,觉得如雷轰电掣,地塌山崩。看得众人神惊肤栗。
这边百兽,那边群龙,合将拢来,黑雾冲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势。闹了好一会,猛听得一声巨响,半天里放起一个十子炮来,只见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梭一般,霎时满园寂寂,不见一灯。
众人齐声喝采道:“真有巧夺天地化工之精髓,孙吴兵法之妙,我们皆目所未见。”春儿在耳边嘀咕道:“今日怡和园舞这一会灯,我算起来,至少也有一千余人。这园里那里来这许多人?”我笑着答道:“若尽用人,自然就多了。这几条龙灯炮竹是尽用人为,那些百兽与彩云花灯都用轮子展动,一人能顽得好几个。以兽牵兽,就要明白进退疾徐之节,也是预先操演的。今日所用大约还不满几百人。”众人尽皆叹服。
夜深,张廷玉让客下山,到个宽大地方小憩,大家流连忘返,只得随着他下了山。
穿过几处寒洞,依着树屏竹径,走到一处是香气飘绕的兰花园,张廷玉先让客进内。也过了好几重门户,进了朝东坐北的七间三明两暗的西洋韵味的四合院。此正房中点缀得甚佳,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着一额,是张廷玉亲笔写的“玉春阁”三字,一边是王羲之写的几幅小楷,一边是郑板桥画的几幅墨兰,中间地上点着一盏仿古鸡白玉足银灯,有五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点着九穗,照得满屋通明。一一坐了,张廷玉笑道:“现夜已深,若欲休息,可自便,但不知各位还来几杯美酒以消遣?”
声声慢(七十三)()
楼台影动鸳鸯起,白露伤情宫柳墙
莫道吾情深如海,不言余情痴似绝
我不禁纳罕道:“姐妹们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为何人,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女子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衣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我连忙起身接见,祖母笑道:“你居然认不出她了,她是你三姨娘啊,经这一身精心打扮,连我也另眼相看。”我正不知余年未见就变了个样,痴呆之间,只见众姐妹都忙告诉我道:“红玉妹妹,三姨娘听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特意好好打扮的。”我笑着说道:“难得我今日有空前来一见,不虚此行。”
我忙陪笑见礼,以“姨娘”呼之。三姨娘携着我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祖母身边坐下,因笑道:“不知进宫几日,好似妹妹的手白嫩了许多,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美人,也是少见!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干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就偏让你一人孤苦伶仃入宫!”说着,便用帕拭泪。
李祖母哀叹道:“好了好了,你倒来招我。入宫虽是辛苦之事,难免会伤感,不过话说话来,入宫能享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再说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三姨娘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实为不该!〃
又忙携我之手,问:“妹妹在宫里近来可安好?可有好玩的稀奇事?药还持以服用?在这里不要胡思乱想,想要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只管和我说,丫头姐妹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丫鬟们:“红玉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我休憩的厢房,让他们去和我住在一起。”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三姨娘亲为捧茶捧果。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天佑来了!”我心中正疑惑着:“天佑,怎么知道我来探望祖母的?”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墨玉一般流畅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束起来,一半披散,一半束敷,风流自在,优雅贵气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