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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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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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张着猎人的罗网,这群大雁飞得着实困难,在天空中艰难奋翅,终于落下去,
那指法弹到深处,愈加不能忍受,一声拍煞,只拍得松脆有年的琴板“吧嗒”一
响。

  谢孤桐心惊肉跳,看看洗澡已经不用指望,索性便仗一仗义,要替这张快被
拍塌的名琴抱个不平。双手在桌上奋力一敲,大喝一声:“西边的!”

  声音带着下过多年苦功的内劲,穿墙破壁而去。两层墙壁的那边却没多大反
应,困难的琴声仍在继续。只那小书童的头伸出窗外,从容问:“什么事?”

  “这是弹琴呢,还是在杀鸡?”谢孤桐冷笑:“难道你家老师没曾教导过么,
学艺不精,就不要到外面来出丑露乖?”

  小书童的头缩回去了。又一个声音杂着琴声响起,是那公子温文尔雅地道:
“我家老师教导我说,学艺不精,最不要怕出丑露乖。要是时时藏拙,那拙直到
老死,不都还是拙么?”

  谢孤桐语塞,又不好泄了拍案而起的那股子气势,继续敲桌子道:“就是出
丑露乖,那也得看个天色,你看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是黑天!黑天人要休息,你们在这里杀鸡,杀得吱哇怪叫……”

  这样胡乱出击,居然也好象打中七寸,一时人琴之声俱没。胜利来得如此容
易,倒让谢孤桐有些失落,正在怅然,门上又有了声音。

  啪啪啪。

  又是那小书童进来,把手朝她一伸:“钱。”

  也不至于这样没记性罢。谢孤桐不由诧异:“不是刚付过了么?”

  “刚付过的那是房钱,”小书童道:“现在是免弹金。”

  “免弹……金?”

  “是呵,”小书童振振有辞:“既然朝廷并没有放榜发文,说什么弹琴杀鸡
白天黑夜的,我家公子好说话,你说不弹就不弹,顶多就收那么一点点的免弹金,
总还是比较合理的罢!”

  谢孤桐愕然,愕然过后便要笑,嘴角才刚浮一丝笑容,正门外一串响动,一
队家人抬着浴桶进来,后面是小二拎着两只热水壶,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警示路人
:“热水来了,热水来了!”

  看来那魏晋风格的公子,这回总算也是要洗澡了。谢孤桐到底聪明,应变得
快,硬生生掐断正浮上来的讥讽表情,当然要立刻转为纯净也颇有几分难度,僵
持一口茶功夫,终于明媚地笑道:“免弹金,多少?我银子整锭的还没剪,等会
儿剪过了,拿给你。”

  这一找店家剪银子,再回来,西间便已是泼喇喇一派水声。那时节不免强抑
好笑,一手持银子,一手执灯盏,便去敲那边的门,实在是太道义了,付银子心
切,一个不小心,在门槛上一绊,呵呀一声,向前栽倒。

  执在手中的灯盏子也就不能幸免,呼的一下,随势摔出。正好撞在西间门上,
顿时灯油泼洒,被火星燎上去,如十数条火箭奔腾,刷地四面射开。谢孤桐连滚
带爬,从地上窜起来,对着一片火光熊熊,就按原计划大叫起来:“不好啦,走
水啦!失火啦,失火啦!”

  可那火势,却又分明不象她的原计划。原计划是燎着门纱,就象上次失火燎
着窗纱,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逼出那公子就成。不想百密一疏,却忘了这次的
行动与前不同,虽然火源都不大,却多了满满一盏子灯油。这灯油一烧起来,何
况还溅得到处都是!情况就十分地……

  喊了两声,看看火舌乱窜,来得果然是快,却毫无去得也快的征兆,烈烈汹
汹,刮刮杂杂,一腾数尺,中间最大一股且又舔着了屋顶的竹编承尘,呼啦啦一
路烧去,心知不妙,慌忙奔到屋外取水。刚把吊桶打下水井,忽听背后喀喇一声
巨响,回头一看,却是西间的窗户猛地被人撞开,正洗澡的那公子抱着个长条东
西,赤条条跳将出来。

  谢孤桐眼睛一花,刚打上来的那桶水扑地又落下去。此时夜色不深,客栈中
人们多在纳凉,被她先前那一叫,蜂涌而出,多少人拿着盆盆罐罐,一起冲到水
井边来,见她东张西望,动作迟缓,便有性急的忍不住,在她肩上一推,搡将开
去。谢孤桐踉跄两步,心里却只是记着刚才那一晃,忍不住偷眼——明知道会看
见什么,到底还是止不住倒抽凉气——白得都晃眼呵,理应羞瞎所有纯洁的眼睛,
却偏偏又那么美,竟是那么美……

  最最奇怪的,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画面,就算不是最美的,起码也该是,最
丑的了罢?周围人居然一体的视而不见,来去纷纷,从那公子身边掠过,直扑火
场。那公子魏晋派的更加毫不在乎,只是宝贝似抱着怀里的东西,却是先前还被
糟蹋到十分的那张名琴,东摸摸,西摸摸,生怕碰坏了哪里的样子。

  这情景其实可笑,只谢孤桐再也腾不出那个心情,也好象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不自觉又看一下,这回却被那公子注意到了,光屁屁挟着琴,悠然侧头,冲她一
笑。直笑得谢孤桐一颗心险些要扑到腔子外,手足无措中还好火灾场面十分混乱,
杂在人群中,没头没脑地,被救火的人乱卷而去。

  那火这时候已烧穿两间屋顶,幸喜“发现”得早,又夏夜无风,不曾四下里
漫延。众人一边打击火源,一边架起梯子,四周围浇水隔断火路,总算老天保佑,
渐渐控住火头。又奔忙许久,那火烧完身周物事,待得最后一丝火苗扑闪而灭,
便只余一大股青烟自瓦砾场上腾霄直上。

  众人这才抹一把汗,开始检点损失。两间上房是烧干净了,紧邻的几间也面
目全非。责任追到谢孤桐,一来是自知理亏良心发现,二来反正也财大气粗,认
赔就认赔。不幸这样鲜明的态度,跟上次一样,还是没能落下个好。店家做四海
生意的,仔细打量打量那一身千里走镖的衣服,虽然不太看好她的理赔能力,既
然天不亮去不了衙门口,倒也没多说什么,几名壮汉在大院四角那么一坐,算是
画地为牢了。

  这一夜坐牢的不止她一个。被烧了房间的几位客官都被店家重新安排了住处,
只那公子不知为什么,宁肯在院中露宿。这时又重新衣冠起来,长夜漫漫无从打
发,在青石条凳上盘膝坐好,铮琮铮琮,又条理起那琴。谢孤桐虽说要努力平静,
时而还是忍不住瞅他一眼,不能总盯着人看,便注意到那琴的模样,联珠式修长
古雅的琴身,果然有年月了,黑色的漆面上,尽是常年累月琴音振动造成的流水
细纹。

  “钱。”

  正心神不属,忽然那公子的书童又过来伸手。哦,免弹金。虽然那公子此时
并没有“免弹”,这回是一曲同样困难的《凤求凰》,虽说作了相如拐文君的由
头,由这公子弹来,只好去拐一只比较俊俏的母鸡罢。谢孤桐想着好笑,不知怎
么地,又笑不出来,自然也没心情计较,一声不响付了银子。

  那书童拿出瘪瘪的钱袋,小心翼翼装进银子,怎么手又伸了过来:“还有!”

  这就不免要计较计较了:“不是说过了,你们公子的损失,明天跟店家一起
算么?”

  “另一半的房钱!”

  “房钱?”

  “你把我家公子的房间都给烧了,害得他这样露宿在外,难道这房钱,就不
要赔的么!”

  这下子再没有心情,也险些失笑。原来那公子巴巴地在这坐牢,就为的索取
这一半房钱?真是见过爱钱的,可没见过这么爱钱的。莫不是这时候她再听琴听
得聒噪,还要加付一笔免弹金的?索性把随身荷包解下来一抖,里面还有几个银
锞子,正在想那“另一半房钱”是多少,忽一抬头,只见那书童的眼睛盯着那些
散碎银子,在暗夜中熠熠发光。

  那书童也知道形象不佳,咽了口口水,左右是底下人,好象也无须那样子道
貌岸然,道:“你这里一共还有多少银子?”

  谢孤桐自然也不怕兜出家底被拦路打劫:“也就三四两吧。”

  “那我们打个商量,”书童道:“我们这里急着赶路,不如不等明天,大家
现在就结了罢。”

  “现在怎么结?”谢孤桐奇道:“你们的损失都还没估。”

  “估不估也不止这三四两,你说对不?”书童道:“如今就要个痛快。你这
些银子拿出来,包括房钱在内,大家立刻两清。”

  谢孤桐讶然:“这个,你们不是……”

  “不亏不亏!赶路人争的就是时间!”书童抢着道,一边就伸手到她荷包里
来抓银子。

  谢孤桐莫名其妙,明明那公子的箱笼什物烧个干净,虽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然而入眼繁华,也不止这么点银子,真不知这家伙如此恶俗,这当儿怎么又反其
道行之。看着那书童一只手在她荷包里左冲右突,不晓得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莫
不是打量她容易讹诈,银子先拿走,明天再找个什么由头……

  再不然,心里忽一灵省,那被烧掉的东西,难不成却是贼赃?因此上才赶时
间。烧了也不心疼。看着是大富人家,却见不得三数两银子。当然,就真是贼赃,
跟她也没关系就是。虽说她刚刚还曾保镖一批,从前也曾身穿新裁夜行衣,在杭
州城内不辞辛劳,飞檐走壁到第二十五个月黑风高夜,终于斩获毛贼一批,奋勇
押至杭州府衙……

  毕竟都是些胡思乱想,第二天日头起来,店家正式估价,似乎她也并没受到
什么额外的敲诈。而那公子放弃索赔,收了她三两银子动身,更了无盗匪在案的
仓惶,一行人依旧轻罗肥马,翩翩然而离去。

  这就真真费解了。从偃师回杭州,一路上穷思苦想,除却头晕脑涨,没得半
个结果。好容易扑回庄内月华园,貂蝉贼忒兮兮地迎将上来,这才有另外一个更
加苦恼一万分的问题,生生逼开这个难解之谜:“得手了?”

  “得手了,”说来真是话长,谢孤桐也只有苦恼地叹息:“唉!”

  “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谢孤桐道:“等会说给你听。家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貂蝉倒是答得干脆:“你走那时四娘就不舒服,往后一直也
不见好。什么破名医!请了一串了,到现在什么病也看不出来,或者中了暑气,
或者受了风邪,总得给个说法吧!她又不肯歇着,看武会事情多,到时候少不了
几场大戏,又把凤鸣班召来,如今跟着家班子在一起调教,这一忙,更难得见好
……”

  谢孤桐听这一说,不敢多坐,只顾得喝杯热茶,三步两步,又往秋水园过去。
才转过一带镂花短墙,便听鼓点子啪啪的,打着《斗鹌鹑》的节拍,笛音中武净
的大嗓儿慨然唱起,却是关汉卿《单刀会》中的唱段: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着
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

  这词儿听着,怎么就那么的别扭。不自觉皱皱眉头,转进去,便见葡萄架下
一队家伎正在排演。秋脂握着管玉笛坐在一侧,脸色黄黄的,下午正热的时候,
似乎还嫌凉,肩头披了件外衣,听得她唤,转过眼来,那表情便也象是貂蝉,只
是笑吟吟地直看着她。

  谢孤桐无法回应,只得道:“四娘清减了!怎么身子不好?”

  “这又是谁在多嘴?”秋脂起身,握着她的手进屋,仔细看她脸色,却另有
话问:“没成?”

  谢孤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道:“就是成了,唉!”

  “这是怎么说?”

  “唉,”说起来真是十分沮丧:“四娘你说说看,怎么成了,反倒一点都不
好玩了呢?”

  “好玩?”秋脂讶然半晌:“你……太年轻了。”

  “就是太年轻了!”谢孤桐难得这样爽快地承认:“要不怎么会招惹这种破
事?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要是早知道,唉,现在后悔也迟了……”

  秋脂听这话不对:“怎么又迟了呢?”

  “可不是迟了!”谢孤桐顿足道:“现在最最糟糕的就是,干脆连个退路都
没有了!你知道不?他原先那个新娘,本来就要过门的,让我这一搅,又退婚嫁
给了别人家,这样一来,你说,我不是惨了!”

  秋脂不免诧异:“那是他惨,你惨什么?”

  “我还不惨?”谢孤桐道:“我难道不要对他负责的么?你想想呵,一个大
男人,三十好几,不三不四,能娶上老婆那真是已经很不容易的了,也不知道是
积了几辈子的祖德!这下被我搅黄,天知道以后……我再不要他,你想想呵,我
再不要他的话,他这一辈子……”

  秋脂扑哧一笑:“他这一辈子,眼看就只好靠你了。”

  谢孤桐凝重地点头:“正是!再没有退路了,你看,咦,你这样看着我干什
么?”

  秋脂笑得异样,盯她看了半晌,嫣然道:“没有退路了,所以要……恭喜你
呵!”

  谢孤桐愕然,又觉得气恨:“人家正经苦恼,你倒好,还在这里取笑人家!”

  “好好,不取笑,”秋脂忙道:“我是说真的,要恭喜你。你不知道么,家
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

  “要恭喜你的,你说是什么客人?”

  “难道又是谁家请来的媒婆?”

  “这回可是正主儿亲自到了,”秋脂伸指一点:“你瞧瞧,好重的一副聘礼。”

  顺指尖一看,秋脂指的却是张琴,蒙着琴袱搁在琴几上,只从几案下拖出七
根沉香色的丝穗子,也不知是自来旧还是怎么的,瞧着似乎有年代了。一时好奇,
掀起琴袱来看,眼睛立刻有点儿圆。

  “这张琴你认得罢?”秋脂道。

  “不……”

  “不认得?这张琴你会不认得?”

  谢孤桐大是心虚:“我、我,为什么这张琴,我就……必须认得?”

  秋脂微微一笑:“那你总猜得到。”

  谢孤桐更是心虚:“我……为什么……就猜得到?”

  秋脂倒有些奇怪了:“平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子就猜不到?你不记得
了?今年春上,大内才发的案子……”抓住岳山一转琴身,立刻便是琴腹上两个
古朴的篆书填漆大字扑入眼来——春雷。

  第 8章“春……雷……”

  谢孤桐倒抽凉气,一把捉琴在手,历经千年的古木轻飘飘不若片羽,拿在掌
中细看,联珠式、黑漆琴面、流水断纹,果然就是偃师客栈中她还抱过不平的那
张。

  秋脂侧身在琴墩上坐下来,扶头喟叹:“这下子麻烦大了。一点儿不错,这
就是大内失窃的那张春雷。”

  谢孤桐却是又惊又喜,春雷后面的麻烦是半点没曾想到,想到的是这次出门
千里,眼光还真是锻炼得不错,路上那公子罕见的集名士风流与市井铜臭于一身,
不出所料,原来还真是盗匪一流,忙问:“这位大侠,他是谁?”

  “大侠!”秋脂嘿然道:“刚才不说过了么,这位大侠,就是正主儿?”

  “那正主儿又是谁?”

  秋脂纳罕道:“咦,出门一趟,怎么连脑筋都不清楚了?求亲的正主儿,不
就是顾二么?”

  “顾二?”谢孤桐再抽凉气:“他……就是洛阳顾二?”

  “你见过?”

  谢孤桐连忙否认:“我是说他混世魔王名声在外,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秋脂哼一声:“既然名不虚传,又是位大侠,你干脆招赘他好了!连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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