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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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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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
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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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2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
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
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
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
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
就开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
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
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
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
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


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Ru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
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
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 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
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 2868 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
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
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
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
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
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
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
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
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
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
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
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
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
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
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
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
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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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
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
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
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第一章 13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
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 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
“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
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
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
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
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
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
再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
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荫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
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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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
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
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
记做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
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
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第一章 14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
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
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
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
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
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
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
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 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
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
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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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
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
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
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
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
有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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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
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
开始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
们村演出,当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
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
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
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
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
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
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
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鸡芭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
劝道: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什么叫“自己琢磨出来的”?姑姑气愤地说,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
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
民间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
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
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


嫂子,你这些陈词滥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
说:人口非控制不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
还说: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
的。我们也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
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
的避孕套发给各村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丈夫戴上套子行
事。但这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
的玩具。姑姑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
即便当场逼着她们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片吐出来。于
是,结扎男子输精管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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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献是理论构想,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
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唇
说我姑姑和黄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
个死囚犯身上做实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刑。当然,很快我们就
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道。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
注意:根据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个孩子及超过三个
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周,
工分照记……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
的,哪里见过骟人的?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的计生干部对
他们解释结扎只是把——他们瞪着眼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
药一打,恐怕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鸡芭也要被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
就只能像老娘们一样蹲着撒尿了。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
在卫生院扫榻以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报数字,对姑姑的
工作极为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
领导开始,然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
群众。二是要对那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符合结
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先由大队停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
撤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
直各部门、各大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先扎,给群众做好
表率。秦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譬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
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极配合,大力宣传,掀起一个轰轰
烈烈的“男扎”高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师编出了快板诗,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
爬到房顶上,树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
绝对不是骟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当天就能把活
干……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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