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念祖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秋云,你下去歇着吧。”
尚秋云知道薛念祖没有说实话,不由噘着嘴,跺了跺脚,悻悻离开。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尚秋云早早起床梳洗完毕,也不用早餐,就把守在了薛念祖的书房之外,顺子起床出屋,见尚秋云如此,不由暗笑,也不理会。
吴培真果然来了。她轻车熟路进了运昌隆公司,直奔薛念祖的书房。她是薛念祖的熟人和朋友,也是常客,外边的伙计自然不会阻拦她。
尚秋云俏脸生霜,拦住吴培真的去路:“吴小姐,我们东家身体不适,今天不见外客,你改天再来吧!”
吴培真惊讶道:“尚姑娘,念祖生病了?可曾看过医生?”
尚秋云冷冷道:“总之东家不见外客,还请吴小姐自便!”
吴培真虽然觉得尚秋云今天的态度有点古怪,但也没有多想,迟疑了一下,还是从随身的口袋中掏出一封书函来递给了尚秋云,笑道:“尚姑娘,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念祖!”
尚秋云精致好看的嘴角一抽,默默无语接过了信函,扭过头去。
……
又是一封情书。
言辞比上一封更加热烈,表白更是清晰明确。薛念祖从尚秋云手里接过吴培真的这第二封情书,摇头苦笑半响,无言以对。
他对吴培真没有半点私情,只是对这位执着于女权运动的新女性颇有好感罢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和吴培真能发生这种情感纠缠,而以他对吴培真个性的了解,她既然决定表白,自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天边的鸿雁归来了
我在书亭等了很久很久
只是见到的时候却又装作冷淡
还记得那本诗经吗
我在最后一页写上了你的名字。”
薛念祖从头至尾读完这封情书,啼笑皆非。若是让外人看见,没准还会误以为他和吴培真之间有了私情。这些留洋的女子啊,这种大胆热烈的西洋做派,真是让人招架不住!薛念祖心内叹息,抬头见尚秋云向自己投来怀疑和不满的一瞥,只得再次苦笑一声,也不解释,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他该怎么解释呢?解释什么呢?无法解释。
又一日,吴培真没有来,而是派人送来了第三封情书。
“我欲将心向明月,只盼明月照我心。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此时此刻,已是情思无解,若再不倾诉,恐再无机会。请原谅我的热切,欲与君携手,又惧何世俗风言风语?……”
看完这封信,薛念祖就明白,若是自己再无回应,局面更加无法收拾。他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心有所属,应互相珍重。期望为友,在一念之间。
写完,薛念祖将信装入信封,交给了尚秋云:“秋云,烦劳你替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吴培真。”
尚秋云一脸的猜疑:“东家,你到底跟吴培真在搞什么鬼?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薛念祖苦笑:“秋云,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赶紧去送信,完了早点回来!”
尚秋云就去了。
在去给吴培真送信之前,她再三犹豫,还是将信拿给了李舜,私下里找李舜,要求李舜把信读给她听。李舜连连摆手:“尚姑娘,这可使不得,私自看东家的信函,不妥!”
尚秋云撇撇嘴:“你怕什么呢?反正东家也没有封口,这说明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怕我们知道,你读给我听听,看看东家到底要跟吴培真说什么。”
尚秋云是薛念祖身边的近人,李舜被她纠缠得无奈,只得取出信来扫了一眼,见只有两行字就读给尚秋云听了。
“李舜,这到底什么意思?东家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呐。”
李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尚姑娘,东家是说,他早已心有所属,希望能继续跟吴小姐做朋友,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尚秋云眉开眼笑,夺过信就跑去了。
李舜无奈,耸耸肩,摇摇头,就忙自己的事去。
尚秋云跑去吴家,吴培真却不在家。尚秋云又去了太原女子师范学校,吴培真还是不在。尚秋云无奈,只好捏着薛念祖的信回了运昌隆。
就在返回的路上,尚秋云看到了一辆挂着日本小国旗的黑色小汽车从太原城的北门驶入,朝着督军衙门驶去,她心头一惊,立即纵马驰回,将消息报知薛念祖。
石野太郎回来了?!
这是薛念祖的第一反应。
其实想想也属于正常,石野太郎在山西和太原城经营数载,怎么能轻易放弃诺大的产业。而且,日本人图谋深远,绝不仅仅是为了商业利益。
第一百零三章来者不善()
石野太郎是回来了。
与石野太郎一起来的还有日本国驻华使馆副公使宫本一郎,尽管山西抵制日商日货的舆情鼎沸,但出于外交礼仪和上头的压力,山西省行政公署最高长官大人还是安排副手顾俊宇与省督军府参议周继堂两人出面接待宫本一郎一行数人。
日本人来太原城的当日,北平国府教育部次长冯玉山乘火车抵达太原。
宫本一郎与顾俊宇及山西行政公署相关官员一并到火车站迎接冯玉山,因为冯玉山来得仓促,省里没有来得及组织欢迎活动。或者,压根就不想组织欢迎仪式罢了。
顾俊宇在山西大饭店宴请冯玉山及宫本一郎。眼见这位北平来的教育部高官似乎跟宫本一郎这些日本人异常熟络,奉命参加宴会的秦烈眉头一皱,扭头冲周继堂压低声音道:“周参议,冯玉山和日本人一起来太原,究竟意欲何为?”
周继堂笑了笑:“秦副官,我听说是日本人跟北平的教育部联办了一个教育交流计划,教育部每年从各省抽选50名学生赴日留学,为期一年半,所需费用由日本人承担。跟前期咱们山西的留日预习工科生有点类似。”
秦烈眉头更紧:“日本人竟然这么好心?我实在是不信。教育部也是荒唐了,官办提倡鼓励中国学生去日本留学,这些留学生将来难免要受日本人的蛊惑,回国后就成了为日本人跑腿办事的奴才,太原保商会的人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周继堂苦笑:“秦副官,留学日本不是坏事,会不会忘本、投向日本人,其实还要看个人。”
秦烈撇撇嘴:“去哪国留学不好,非要去日本?”
“秦副官,作为教育部跟日本人联合搞的所谓中日友善教育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次,日本人还要给山西大学无偿捐赠五万大洋,设立援华贫寒学子助学金,不管日本人居心何在,这笔钱实实在在拿出来,咱们不要也是白不要呐。”
秦烈哦了一声,他觉得周继堂说得也有道理。
日本人捐赠助学或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实打实的五万大洋注入山西大学,对这所官办大学及其学子终归是有些好处的。
但秦烈旋即又皱眉道:“周参议,日本人真的是无偿捐赠,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周继堂深吸了一口气:“宫本一郎倒是提了一个条件,说是要求行政公署在南街和开化市场那一带划拨一块地给日本山西总商会,日本人要官办联营建一家大型面粉厂,行政公署已经同意了。”
秦烈眉梢猛地一跳:“南街和开化市场一带?具体什么位置,周参议可知否?”
周继堂摇摇头:“具体位置周某不知,秦副官要去问顾大人。”
秦烈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心头浮起一抹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他之所料,日本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打着中日友善和慷慨助学的名义,其实还是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翌日一早。
太原市政厅和工业局联合给运昌隆下达了正式文书,勒令运昌隆电厂一月内搬迁改造,将原址腾出来,以电厂为中心的一块地皮,已经被官方划拨给日本驻山西总商会建厂使用。
薛念祖刚起床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急匆匆带着顺子赶去电厂时,发现电厂已经被太原市警察局的人进驻接管,石野太郎在太原工业总督办黄旭升的陪同下,正大摇大摆地跟葛宏的人在交涉。
而电厂门口,则张贴着官方的正式文书,鲜红的大印如此刺眼。
黄旭升也出自晋商名门,是太原黄家的二少爷,不过在衙门任职。葛宏从黄旭升手里接过官方文书,看了看脸色骤变:“旭升兄,电厂所在地皮属于私有,衙门怎么能说收回就收回?”
黄旭升淡淡一笑:“葛老弟,这是行政公署的政令下达,我们也没有办法。再说了,也不是说就无偿占了你们的地皮,在城外已经给你们划拨了更大的一块地方搬迁电厂,算是跟你们等价交换,你们也不吃亏。”
葛宏怒道:“电厂搬迁哪有这么容易?搬迁去城外,相当于是建一家新电厂,劳民伤财,投入巨大,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衙门还是日本人?”
黄旭升扭头扫了石野太郎一眼。石野太郎傲然一笑:“我们石野商社念在中日友好互惠互利的份上,可以友情资助你们电厂五千大洋的搬迁费,但是请你们务必要在一月内搬迁出去,不要耽误我方建厂。”
葛宏望着石野太郎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扬手指着石野冷斥道:“石野太郎,欺人太甚!你们日本人要建厂哪里不能建,非要占了我们电厂的地皮,这分明就是居心不良!我告诉你,我们拒绝搬迁!”
石野太郎撇撇嘴,微微退后两步。
黄旭升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扯了扯葛宏的衣襟:“葛老弟,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旁,黄旭升耸耸肩道:“老弟,听我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省里已经答应了日本人,政令下达,你们若是抗拒不执行,后果不堪设想。”
“日本人是有些别的居心……这个你我都心知肚明,哪怕是上头,其实也未必就是傻子。但这一回日本人动了北平的关系,给了省里不小的压力,你们还是吃点亏顾全大局吧。”黄旭升又道:“千万不要让我难做,上头可是说了,若是你们胆敢抗拒,必将严惩不贷!”
葛宏跺了跺脚,神色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商不与官斗,也斗不过官。做生意的商人,在掌握权力和枪杆子的衙门面前,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薛念祖缓步而入,石野太郎扭头瞥见他,忍不住阴森森冷笑道:“薛老板来了,薛老板——这一次真是对不住了,我们相中了这块地,希望你们能让出来给我们建厂。”
薛念祖已经弄清了这场危机的前因后果。在来的路上,他绕道去了一趟秦家,从秦烈口中得知,日本人这次以捐赠五万大洋为幌子,金钱开道、外交施压,迫使衙门让了步。
这让薛念祖意识到,一场危机悄然来临。
电厂根本无法搬迁,不在于花多少钱或者损失多少钱,而在于一旦去了城外,电厂就失去了用武之地。现阶段,从城外往城里长距离输送电力,无论技术还是成本,都是暂时无法做到的。至于石野太郎意图占用这块地皮,估计不是建面粉厂而是上电厂。
薛念祖心内怒火熊熊,又无比的悲哀。
石野太郎终归还是看穿了问题的本质——他动用了官方的威压,相当于是扼住了运昌隆的死穴,薛念祖有天大的能耐、再高深的手段,也无法破解弱国无外交的宏观困境。
薛念祖神色冷漠,没有理会石野太郎,而是冲黄旭升拱了拱手道:“黄大人,这块地皮是我们电厂的私产,衙门无缘无故侵占私产,天理何在?律法何在?”
黄旭升撇嘴冷笑:“薛东家,这块地皮,衙门依法征用,划拨其他地皮与你们等价交换,合情合理合法。你要好好掂量掂量,抗拒执法的后果。好了,我们先撤了,希望你们按期搬迁出去,不要让我难做。”
……
晚间。黄旭升突然秘密到访运昌隆太原代办处,非常委婉地代表日本人提出了石野太郎的建议:石野太郎可以花五万大洋从运昌隆手里买过这家电厂,至于衙门给运昌隆划拨的另外一块地皮任由薛念祖自行处置,建酒厂也好、建电厂也罢,都无关紧要。
“薛东家,恕我直言,既然此事已经无可挽回、不可抗拒,不如就收下日本人的五万大洋,这样至少运昌隆也没有损失。否则,电厂最终还是免不了还是要关门,而你们也拿不到钱,这笔买卖怎么算,我想薛东家应该比我清楚。”
薛念祖沉默不语。
黄旭升皱了皱眉:“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薛东家给个话吧。”
薛念祖拱了拱手:“黄大人,能否让薛某斟酌两天?”
黄旭升大笑:“这样也好,薛东家是聪明人,自然应该知道怎么做。我等薛东家的好消息。”
黄旭升也不废话,径自起身就离席而去。
薛念祖望着黄旭升离去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很显然了,黄旭升这样的太原官僚肯主动为日本人说话,明摆着是收了石野太郎不少好处。
冯鹏远闻讯赶来,义愤填膺:“兄弟,官府崇洋媚日,简直岂有此理!日本人明摆着居心叵测,可叹衙门的人居然还助纣为虐,真是可悲可恨呐!”
薛念祖脸色阴沉:“鹏远大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过,我宁可将电厂付之一炬,也不会卖给日本人。”
李舜匆匆进门:“东家,秦夫人和秦副官到了。”
薛念祖霍然起身:“快请!”
薛念祖起步去门口迎接,秦佩玉和秦烈姐弟已经并肩走了进来。秦佩玉的脸色也不好看,日本人突兀来了这么一招,也让秦家措手不及。而正因为措手不及,所以疏通斡旋起来已经有些马后炮的味道了。
似乎也来不及了。
第一百零四章血气之勇?()
“大姐!秦副官!”
薛念祖拱手施礼。
秦佩玉脸色阴沉扫了在一旁的冯鹏远一眼,柳眉轻蹙:“冯大公子也在?正好!此番日本人来意不善,利用了上头的力量,硬逼着我们卖掉电厂,真是气煞老娘了!”
冯鹏远缓缓点头,却没有急着发表意见。
他心性沉稳,觉得在这件事上若是真要应对,秦氏姐弟才是力挽狂澜的中坚力量,而自己虽然是冯家这一代的话事人,但毕竟涉及官府,冯家的能量有限,硬要插手效果会适得其反。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气:“大姐,请问省府方面到底是何姿态?”
薛念祖问的是山西省官方高层的真实态度。
秦烈叹了口气:“督军大人倒是没有过问此事,不过,督军衙门和行政公署衙门的幕僚们议论纷纷,他们对日本人对一家小电厂志在必夺实在是想不明白,但既然惊动了北平,日本人还施加了外交压力,诸人都认为权衡轻重给日本人一点面子也无可厚非。更重要的是,教育厅的人看中了日本人捐赠的五万大洋,这可是真金白银的投入,这意味着省里给山西大学的教育经费就可以因此节省下五万大洋来,这笔款子到位后还不知道要让多少人中饱私囊,你们想想就能明白他们的态度。”
秦佩玉幽幽道:“念祖,你准备如何应对?如果事不可为,日本人要买电厂,你是卖还是不卖?”
薛念祖目光炯炯,一片清明,他抬头望着秦佩玉和秦烈,嘴角噙着淡淡的冷漠,一字一顿道:“若真事不可为,到了最后一步,我会将电厂所有设备炸毁,人员遣散,厂房拆除,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