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的脑袋摇得坨螺似的,“不成,你本是悟字辈。而且师父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以为,当你悟出自己佛性的时候,定能悟出一切本然为空,无可执着,即得自在。阿弥陀佛……” 
  如今是很自在,但我不想当猪……沮丧的靠在桃花下叹气。 
  “师父,我真回不去了么?”我撇撇嘴,正色问他。 
  乱糟糟的脑袋点点头,“你本为这世界之人,只是机缘巧合,出生时,正是鬼节,被你跑了两魂三魄。” 
  我眼睛一亮,问他:“我既有三魂,是不是再死一次,还可还魂?” 
  他微一沉吟,道:“恐怕是不能了,因为你已经三魂归一。” 
  “唉!”我无奈叹,“师父,你怎么就选中我了。” 
  “偶然喽。当时见你眉宇间极度具慧根,简直千古奇材,老和尚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可是,细一看,却是个呆子。本想不理你,又实在可惜,研究三年,才明白,竟是魂魄不全的半拉人……” 
  我笑了,“幸亏那时候是半拉人,否则不是早被你拉来当了和尚……” 
  破和尚咂咂没牙的嘴,摇头道:“这年月,佛性悟性具高者少呀!不行那孩子不错,只是……唉!” 
  一提到淡雅不凡的不行,不由默然…… 
  “禀主持,陵王有书信至。”了凡弓身递过来一封书信。 
  望着绢秀盈润小楷,我不由轻笑。这个皇上的,当来当去,还是脱离不开文人的本质。于些些琐事之中,还夹带着一首小诗: 
  檐间蛛网任风吹,零落西东不自持。 
  刘郎如今无觅处,远游底事尚留丝? 
  一直放心不下这青竹公子,性情喜怒无常,确实不算皇帝的胚子。年中时,曾派人送过去一本《资治通鉴》和一套“两税法”方案。期望能在治国上,帮他一些。谁想到,宇文留琉这痴人,不仅对诗文痴,当了皇帝,对政事也痴,且悟性极好。到把个税制改革搞得如火如荼,颇受陵王百姓拥护。新皇上任的头把火,也算烧得漂亮…… 
  可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这人缠功十足,自此后便生生缠住不放。大事小事芝麻事,没有不让我操心的。若非上不了悠然山,怕是早上来掳人了。就这样,还是隔三隔五,会来信讨教,当然,其中加杂的诗文,是必不可少的。 
  读罢,拿出一纸薄宣,提笔写道: 
  漠漠轻寒连续风,湖头细雨润桃红。 
  年前今日曾经语,多少春情溢水中。 
  时光如梭,历历往事还似昨天,可人却已在天涯之外,唉,时不待我呀……不由一声轻叹。 
  一眼瞥到至于竹案上的酒坛和点头,想了想,又拿出两本书。一本送给老妖精的《天工开物》,一本送给肖佩旬的《古文观止》。全都封好,打发了凡派人分别送出去—— 
  没想到这些人还记得我这和尚,这酒和点心,稍稍暖了我凄冷如死的心肺…… 
  “没见过你这么当和尚的,到比皇帝还忙。”破和尚满嘴的点心,开始来回转着圈儿琢磨我那坛酒。我一把抱入怀里,道:“胭脂红。想喝么?想喝就要给我改名字。” 
  破和尚挠挠头,砸砸嘴道:“你这法号已是编制在册,改不成了。” 
  我叹气——这人要是不顺,连个名字都跟着闹别扭。 
  99 千年修得僧一笑 
  雪白长袖垂下…… 
  削尖的桃木划过湿渍的土地,地面上赫然出现几个椭圆。 
  我不明所以,抬眸望向不行,只见他衣袂飞旋,枝走龙蛇,一串串或疏或密,或浅或深……奇异的椭圆出现在地面上。待全部画完,白晰的鼻尖处,已冒出点点清汗。 
  我心内一拧,递过去手帕。 
  那人忽然淡淡笑了,“净是些俗物……” 
  我低头一看,不由大窘。他手里拿的,却是以前在烟波湖时,玲珑表姐给绣的春色桃花…… 
  一把抢过来揣入怀中,“就当没看见!” 
  毕竟是平生收到的第一件女儿物品,即使出了家,也是有些舍不得扔的——并没有什么世俗念头,只是,两世缘分修来的,总归是个纪念。 
  咳!虽然和尚揣条桃花粉手帕,是怪异了些…… 
  那人以袖掩唇,半天,才放开素唇,指着地上大小足迹道:“这是师父临终前悟出的一套轻功,雾索飞花……可惜我不能行走,只能传于你了。” 
  原来,那椭圆,代表的是足迹! 
  我不由偷偷湿了眼角,连个如椭圆般大小的奢望,他都没有体现过,心里可有凄苦? 
  抬起头来,正对上黑白分明的一双清眸。 
  他轻轻道:“佛祖赐予不行与众不同的力量,不行已经知足了。阿弥陀佛!” 
  我假装低头研究那椭圆,使劲眨了眨眼睛,才笑道:“一定要学么?” 
  他轻轻点头,“我已经传了你一生的功力,这世上,除了师祖再无人及你。但你最致命的弱处,就是心地太纯……心无防范。这轻功么,可助你逃出生天。“ 
  我满头黑线……原来这功夫是用来逃跑用的,简直就是凌波微步嘛。难为他费这么大的气力教我。 
  毕竟有绝世的内功堑地,照着足迹走了几遍,便能若飘若飞,与桃花飞雨相追相随了……心内欣喜,抓住他的手道:“叫我如何谢你。” 
  “阿弥陀佛。”他唇角含笑,慢慢抽出了手。 
  望着日益细弱的手腕,心内又一阵酸楚,这身体真的是大罗神仙也不能救了么? 
  急急找破和尚回来,就是想让他结合现代手术技术,为不行治病的。可是,破和尚说,这肌肉萎缩之症,是有生俱来,再治不好的,能挺到如今,已经是奇迹。 
  一年来,眼看着生命力一丝丝从他身体里抽离,那感觉,竟如刀刺在心头,却不敢痛在眉头…… 
  推他缓缓走在桃花曲径,望着桃花飞旋于半空,我慢慢哼着: 
  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於碗底 
  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著你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 
  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柔美的旋律,让他微合双目……半天,望着湖面,才轻轻道:“有时候,真怀疑你不属于这个世界。身上的那抹明媚自在、悠然坦荡的神采,却是这世上之人再也没有的。” 
  我慢慢蹲在他轮椅旁,拿起小石子投向湖中,望着激起的片片涟漪,回头笑道:“说对了,我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来自于一个你们想都想象不到的千年之后。” 
  “哦?” 
  “病死的,再醒来,就已经在这肉身里。” 
  他眨眨眼睛,薄唇微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是信?不信?还是惊得无话可说?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正色道:“是真的。那一世,我叫杜今……” 
  “杜今么?”他盯着紧紧相连在一处的两只手,忽然笑了,“不知道我死后,能不能到你的世界去看看。” 
  “可是信我?”我惊喜问道,见他点头,哈哈大笑,“真的不怕我这借尸还魂之人?” 
  他笑了,抬眸道:“师祖早就告诉过不行了,说你只是灵魂归来,不算借尸还魂。那时,不行以为师祖喝醉了酒……如今,连你都这么说,不行真的信了。” 
  心里好似一下子打开了天窗,敞亮得让人喜悦无限大的往外窜出,我再大笑,“佛说,人死是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的。而极乐世界应是什么都能看得到。到时,你腾云驾雾间,一低头,就能看到杜今的世界,就能看到那个可以同样使你灵动神采的世界……” 
  他也跟着笑了,“阿弥陀佛!” 
  然后,桃雾迷蒙缠绕间,我给他讲鉴金东渡扶桑,讲唐玄奘西行取经,讲诗僧贯休,讲醉僧怀素,甚至讲到弘一大师李叔同…… 
  不行眨着清一尘不染的长睫眼眸,如听老爷爷讲鬼故事的孩子,认真的随着我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时而微笑,时而拧眉,时而叹息,时而微合双目……生动的如同一幅动画的白描山水,散发着简约而灵动的韵致。 
  后来,当他听到唐三藏西天取经,到了高老庄,收了猪八戒为徒弟并赐名悟能时。嘴角抽动两下,还是忍不住低低笑道:“阿弥陀佛,难怪了!” 
  我瞪他,再瞪他,咬牙道:“我愿意。” 
  那玉佛笑得更是山花烂漫…… 
  最后,夕阳映得湖水波泛桃红,我讲得实在累了,拿过他手里的桃枝,在地上划过行云流水的文字: 
  烟收山谷静,风送桃花香。镇日悠然坐,澄心万虑忘。 
  然后歪头看他:“事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行,谢你把我送入这个清平世界。” 
  “只要你不怪我。”不行望向云起云落处,双手合十,低念阿弥陀佛…… 
  “不行,不行,我想……我想去看看我娘。”趁气氛融洽,我朝他呲牙讨好道。 
  他哭笑不得,沉吟半天,才缓缓道:“何苦让我知道!” 
  丢下桃枝,我惊喜非常,往来处跑去。白光一闪,雪白缎练挡住去路,“许你三天,三天后回来。” 
  “不行万岁!”我大笑着展开雾索飞花轻功,飞驰起来,瞬时,那人的雪白衣袂,隐没于万朵桃花、夕阳水云间…… 
  100 何处清风不归家 
  与了凡飘入院落时,悠然寺的晚钟正好响起…… 
  院落间落于苍松翠柏间,很是空阔,沿着曲曲小径找了半天,才看到几座融会于青山绿水间的素色房屋。 
  绕过耳房,往正房行进,竟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琴音传出,待走近了,却赫然断了—— 
  “唉,一到此处,便会断绝……” 
  徐徐的轻叹声,惹得我眉毛一挑。 
  “吱扭”伸指推开房门,走进去,淡笑道:“晚辈悟能,拜见诗圣老前辈。” 
  房内两人显然被吓了一跳,先后站起来。一袭灰衫的是任肖祯,另一位长发半垂的清俊之人却不认识。 
  “晏殊么?”任肖祯迟疑问道。见我含笑点头,竟一把拉住我的手道:“哎呀,来的正好,快快帮我续上这曲。” 
  又是一个痴人!我苦笑着被他拉过去,看了看桌上的琴和琴谱,竟是我弹过的那半曲《十面埋伏》。 
  我也不客气,提笔在那琴谱上又写又画,然后再抚上琴,五指翻动、袖口飞舞,急速地弹奏起来——瞬时,整个房间充斥起一股金革铁马,万马奔腾的氛围,时而马声嘶嘶,时而车轮滚滚,时而喊杀阵阵,时而凄惨悲壮…… 
  十八段《十面埋伏》由弱到强,由胜到衰,一一演绎着古战场的气势辉宏,残烈悲壮,震动着每个人的内心都热浪翻滚、欲罢不能……待我赫然收梢最后的手势,整个房间就如大战后的战场,一片消烟、寂静…… 
  半天,长发半垂的清俊之人才悠悠叹道:“好似……经历了一场撕杀。” 
  任肖祯急忙过去扶那人,低语道:“可是累了?” 
  “还好,难得有贵客来,怎么会累。”那人清爽一笑,温温尔雅的气质,竟让我曾经相识……肖佩旬…… 
  “晏殊么?”他脸转向我,眼神却没有跟过来。仔细看了,那双美丽的眸子却似蒙着一层薄薄淡淡的云雾,心内一惊——竟是看不见吗? 
  虽然习惯性地点了头,我还是立即出声道:“是。” 
  “我是余尘。” 
  望着他笑意盈盈的样子,我大惊。这人、这人不就是妖精口中,与人跑了的洛国前国师余尘。忙站起来施礼道:“见过余国师。” 
  他抬起手来,笑道:“和你一样,已经不是了。” 
  任肖祯沏了茶递给我和了凡,然后又拿起一杯,小心翼翼的放在余尘嘴边,柔声道:“喝一口。” 
  余尘竟不避我们,就着那手,就喝了起来。 
  “任老前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待余尘喝完茶,我出声问道。 
  “当初经常喝你晏家的茶,后来是坐着你家运茶的船逃出洛京的……于是帮你爹选建了这座隐蔽山庄。”余尘笑意依旧道,“时间真快,我和肖祯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 
  我望向任肖祯,他温柔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余尘的脸,“帮旬儿,是因为老策王有恩与我,如今,与他们已无再瓜葛了。” 
  我点头,用口形问他,“眼睛……” 
  “东方彻。”我口形才落,余尘竟似看得到一般,他轻轻地接过话题,吓得我一惊,“他临死前,打算让我陪葬的。幸亏肖祯来得及时……” 
  廖廖几字,却能想象到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唉、这个东方彻比他儿子差多了,无论锦月如何算计,对我却是始终温柔且包容的……或者、或者,是还没有到紧要关头吧…… 
  “谁在弹琴?谁在弹琴?” 
  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凄厉尖颤的声音。我心中大震,身形一掠,飘出门外—— 
  门外,肥肥的娘满面泪痕,正站在清风里,往这边张望,而其身后纷纷跟来的有晏老爹,周三娘,二哥,明儿……齐风? 
  “娘……”不容再想,我扑过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桑娘下意识的回拢住我的肩头,低下头细细望我的脸,“你……” 
  我连忙点头,“是殊儿,是殊儿。” 
  桑娘微微抖动,泣道:“是殊儿……娘的宝贝呀!” 
  呜呜哭噎,且如北风低呜,回旋着万股痛惜和思念,周围众人全都落下泪来…… 
  “进屋吧。”晏老爹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抽噎着应了一声,扶着娘走进了余尘的房间。 
  大家坐定……桑娘看我一眼,突然噗嗤一声,开始伸指在我头上来来回回的摸,又哭又笑,“怎么珍珠一样的亮……” 
  我满脸黑线,众人全闷笑起来。 
  桑娘笑毕,又捧起我的脸细细地看,半晌叹道:“早就知道的…殊儿不是凡人……”& 
  我自桑娘怀里出来,恭恭正正地给二老叩了三个响头,“殊儿让爹娘操心了。” 
  晏老爹摇头道:“只要大家都活着,都活着……就好。” 
  望向二哥空荡荡的右袖,我泪水又模糊了眼睛,“二哥……” 
  二哥伸出左手帮我擦泪,边擦边笑道:“都成三绝佛爷了,还是这么爱哭。” 
  我嘟嘴道:“即使是成如来佛,也是二哥的殊儿。” 
  他点点我的光脑壳,道:“给你见一个人。”说罢,一招手,一个女子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深施一礼道:“玲珑见过三绝佛爷。” 
  我张大嘴巴,指指二哥,又指指李玲珑,说不出话来…… 
  二哥点点头道:“应该叫二嫂的。” 
  望着李玲珑微微拢起的小腹,我一拍二哥肩头,大叫:“你好快的速度!” 
  李玲珑瞬时羞红了脸,众人哄堂大笑。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忙双手合十向李玲珑道歉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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