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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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体横陈-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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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唱三叹毕。地牢周围寂静无声。 
皇帝静立半晌,对地牢内他两个已经因冻饿不成人形的弟弟说:“尔等歌之,为朕和之。” 
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惶怖悲伤,在地牢中颤声咏唱歌谣,声音颤抖,不时吞泣。 
皇帝怆然神伤,泣下沾襟。“尔等还记得我们少年时,在晋阳宫中与父亲射宴之乐吗?……念同胞之情,朕,饶尔等性命……” 
卫士闻此言,上前抽斧,准备砸开地牢的铁锁,放两个高氏王爷出来。 
“慢!”这个时候,皇帝的同父同母亲弟、长广王高湛忽然走到地牢,说: 
“陛下,如此猛兽,安可出穴!如果纵之,日后定为国家心腹之患!” 
听此言,皇帝醉眼圆睁,霍然抽刀。 
地牢中的永安王高浚愤怒大呼:“步落稽③,悠悠苍天在上,我们兄弟骨肉,你奈何狠心害我们!”呼喊声中,永安王泪下如雨。 
见兄弟相残如此,皇帝的从人中也有不少感伤悲泣。 
上党王高涣使劲摇动地牢的木杆,大叫呼冤。 
正是高涣的大叫和奋力之举,激起皇帝杀心。他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把长槊,使劲往地牢中奋跃向上的高涣身上捅去。同时,他命令都督刘桃枝率禁卫军兵士举槊,捅杀二王。 
高浚、高涣虽然被困于地牢有时,皆勇状之躯,不失气力。他们号哭喊叫之余,跳跃闪躲,拉折好几根槊杆,试图躲过杀戮。 
禁卫军长槊如林,纷纷捅下。没多久,二王皆被槊尖钉在地牢的地面上。 
看见高涣、高浚还在地上哀叫爬动,皇帝自投火把入内。卫士跟随,抛入柴草,把痛苦挣扎辗转的两个高氏王爷,活活烧死。 
临行,皇帝命令往地牢中填以土石。 
“如此处置,猛兽不可能再有出笼之日。”一改刚才的怆然表情,皇帝笑着对他的九弟长广王高湛讲。 
皇帝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大概看见我面无人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彭城王,你说得对,汉朝光武帝之所以能使汉朝中兴,就是没有杀尽刘氏皇族。你提醒得好,为了避免你们元姓皇族死灰复燃,朕即刻就把此事了结!” 
于是,他问随官:“元氏皇族,还有多少家留存在邺城和晋阳?” 
随官捧上书册,说:“还有元世哲、元景武等三十四家,共男性七百二十一人。” 
皇帝仰头大笑,指着我问:“不包括我们这位高家的女婿吧?” 
随官禀报:“元韶乃帝家贵婿,没有计算在内。不过,太史观天象,上奏说,今年一定要除旧布新,否则,对帝星不利。” 
皇帝沉吟。一捻须髯,他下令:“传朕旨意,尽诛元氏皇族!彭城王嘛,你可作为监刑官!” 
万般无奈,为了保命,我只得跟随皇帝派出的禁卫军,在漳水之滨,监斩我们大魏朝的元氏宗亲。 
整整七百二十一人,一个不少,不论老少,全部被捆绑,押到河边斩首。 
金枝玉叶,顿为待宰羔羊。大刀砍落,人头坠地。而后,皇帝下令,他们的尸体,全都被抛入河中。 
滚滚漳河河水,一时间全成为赤红色。 
最后被杀的,是数十个元姓宗室的小孩子,他们看见父兄被惨杀,哭闹不已。与我一起监刑的皇帝亲弟、长广王高湛喝多了酒,一直欢呼雀跃。 
这个长相俊秀的高氏王爷,为了寻开心,他命令行刑士兵一队二百人排成方队,齐举长槊,组成槊阵。然后,他派另外的几十个兵士,一个人拎着一个小孩,使劲把这些孩子抛向槊尖如林的空中。 
一阵哭叫过后,顿时沉寂。 
槊尖累累,鲜血淋漓。元氏皇族的孩童们,皆成亡魂。 
噩梦至此,还不算完。 
“皇帝在金凤台张宴,你我同去,那里多有乐事。”长广王高湛对我说。   
二十 金枝玉叶总凋零(4)   
在他马前,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被捆双手,满脸惶怖。 
我仔细看,原来是刚刚被杀的元世哲的堂弟元黄头。他是一个美貌高挑的元氏宗姓王爷,大概有十八九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大概,他希望我这个高氏女婿救他一命。 
我狠狠心,对长广王高湛说:“皇帝说诛尽元氏皇族,这个人,也杀了吧。” 
长广王笑笑,摇头,说:“皇帝说要留一个元氏宗室,饮酒的时候需要他耍乐。” 
一路忐忑,我随着长广王高湛和禁卫军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金凤台。 
金凤台,台榭壮丽,高逾数百尺。舞台环列,山亭高峙。嘉花名木,遍植其间,宛如天上胜境。 
大殿下,跪着大概五六十个“供御囚”,都是平时宰相杨愔供皇帝取乐杀着玩的犯人。这些人都换了新的锦衣,如果不是反接被绑跪在那里,看他们的服色,或许会以为他们是富家子弟。 
很奇怪,这些“供御囚”每人身边,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纸鸱④。这些纸鸱真是太大了,横纵有九尺多。 
皇帝站着,不停往嘴里灌酒。 
长广王高湛上前复命:“元氏皇族,都被结果。依照陛下命令,留下一个身体魁梧的,叫元黄头。” 
“皇弟劳苦了。看朕放纸鸱给你看!” 
皇帝一挥手,卫士们依次架起“供御囚”,逼迫他们排着队,走到金凤台的最高处。然后,卫士们两个人一组,配合着把犯人绑在纸鸱上,捆定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落下去。 
高台上,风很大。饶是如此,纸鸱依旧不能受重力,犯人们惊叫着,随着纸鸱的放飞,皆摔落在台下,或近或远,血肉模糊,纷纷毙命。 
半个时辰的工夫,五十六个犯人,一个不剩,均摔死在金凤台周围。 
狂风大起。 
最后,皇帝命令把元黄头绑在纸鸱上,说:“如果你命好,摔不死,朕就饶你一命!” 
姿容甚美的元黄头面无人色。他的脚下,已经有一摊尿水。 
一阵狂风,绑着人的纸鸱被推落台下。这一次,纸鸱竟然没有即时栽落,带着元黄头,忽忽悠悠,一直飞到紫陌,才缓缓而落。 
“朕不食言,毕御史,元黄头交给你,给我好好押在监牢里面。”皇帝对站在不远处的御史大夫、著名的酷吏毕义云说。 
然后,皇帝转向我,目光灼灼地说: 
“彭城王,元氏皇族,血脉最浓的,就剩下你了。朕不杀你,交由毕御史看管。” 
战战兢兢中,我等待了十年。终于,富贵荣华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除高氏二王的地牢旁边,还有十数个地牢。我和侥幸未死的宗室元黄头,就被囚禁在其中的某一个地牢中。 
人肉烧焦的味道,待我们被关入的时候,还在那地方的空气中弥漫不散…… 
已经五天了,我没吃过任何东西。深入肺腑的饥寒,最终化成了难以抵抗的困倦。没有炉火,没有羊肉,没有暖汤,只有呼啸的北风和地牢上方摇晃的一盏风灯。 
在睡梦中,时光似乎还好过一些。但是,这段时光的中,与平素截然不同。有时候特别快,有时候特别慢。我在类似昏迷的睡梦中似乎越陷越深,最后,连记忆都模糊了。 
我多么渴望那些平常生活的嘈杂声,渴望我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变成不是元氏皇族的另外任何一种人。在我灵魂穿越了肉体搅动的黑色风暴之后,希望我能在深睡中涅槃。 
五天五夜,我开始还记得时间。后来,一切都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害怕白天的光从地牢上方照射进来。清醒中,尤其不堪的,是饥寒的困扰。肉身是那么顽强,生命如此坚强和敏锐。只有在睡梦中,人生的欢愉才能迎风怒放。金枝玉叶的生活,恍惚之间,似乎有万里之遥,那是我全然陌生的另一种人的另一种生活。 
现在,冻僵的双手和干瘪的肚子提醒我,我只是一个即将死去的行尸走肉。 
这个时候,如果能给我一口饭食,我愿意把我王府中所有的宝物献出。想当初,孝庄帝的皇后高氏下嫁给我为王妃后,魏室奇宝,多被高氏带入我的王府内。先前几日,长广王高湛还向我索要号称“西域鬼作”的双层玉盒。我为什么不马上就给他呢?说不定,当时把东西送给他,他会在皇帝面前为我求情,免我一死。 
如果能在酣睡的夜晚无声地死去,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我甚至羡慕起那些在漳水边被杀的同宗皇族们。他们死得多么爽快啊,一刀下去,身首分离,根本没有长久的折磨人的冻饿折磨。 
现在,在我,或者是元黄头的无力的呼唤呻吟中,桩桩往事,那些诱人的食物和美好的居所,在被北方冻僵的黑色记忆里面,重新泛起颜色。   
二十 金枝玉叶总凋零(5)   
我想起王府花园中的那些梨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满眼雪白的梨花,多么像这虚无缥缈的生命,白驹过隙,一纵即逝。痛苦如此长久,让人无法忍受…… 
突然,阳光倾泻,我听到一阵马蹄阵阵、锣鼓喧天、莫名其妙的声响。 
鼓起最后一丝气息,我抬眼上望,热泪盈眶。 
北方冬阳,那么耀眼,闪闪生辉的天空中,终于显现了一张人的脸。不,许多人的脸。他们正在往下窥视。 
“陛下,我饿!”我不知羞耻地哭了,哀求说。 
吱呀声音过后,地牢的木栏被砍折了。 
孔武有力的大齐皇帝飞身跃下,忽然站在我的面前。 
皇帝高洋,他的容貌虽模糊不清,像神佛一样。阳光洒满他的全身。他就是佛陀,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君王。 
皇帝手举一个火把,他把歪斜在我身边已经差不多没气的元黄头的手臂举起,放在火焰上燎烤着。 
很快,阵阵肉香传出来。 
“你饿吧,可以吃这个。”皇帝把元黄头的手臂,烧烤焦香的手臂递到我的嘴边。 
香味确实太诱人了。我张大嘴,死命咬了一口。 
我吞咽之间,一块致命的烤肉塞到了我的喉咙中。 
我窒息了。 
“拓跋氏⑤的后代,真是没有出息!”这是我最后听见大齐皇帝高洋说的话语。 
① 即魏朝的孝武帝。 
② 魏朝宣武帝元恪的年号,从公元500年到公元504年。 
③ 高湛的鲜卑小名。 
④ 纸鸱,即风筝。魏晋时期,中国已经有风筝。 
⑤ 元氏最初姓拓跋,孝文帝的时候改为元姓。   
二十一 沉重的肉身(1)   
“大哥,你出来吧。不是别人,是我,你的弟弟高洋啊,我不杀你!”我一边掀起床榻,一边哄骗着说。 
大哥高澄的脸露了出来。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我先前用长槊刺穿,膝盖以下几乎断掉。 
高澄,我的大哥,东魏的大丞相、渤海王,继承了我父亲几乎一切封号的魏朝的第一号人物,此时,他的脸色如此苍白,表情如此惊骇,几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大哥,这不是我们小时候捉迷藏的游戏啊,你躲,又能躲到哪里呢?”说着话,我用尽全力,把手中长槊捅进大哥高澄的胸腔。 
他试图用手来抵挡,两只手掌皆被刺穿,被我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血,大量的鲜血,立刻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他应该头一歪,死了,应该死了。 
受到如此重创,他应该死。但是,他没有。忽然,他自己抽出陷入自己胸腔中的槊尖,站起身,神采奕奕,浑身似乎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让人骇异的是,他变得十分高大,越来越高大!他俯视着我,鄙视着我,微笑说:“你想取代我?你这个痴呆的物事,怎能担当魏国的大任!”说着话,他抢过我手中的长槊,朝着我的眼睛扎过来…… 
同样的噩梦,我做了近乎十年。 
大哥,一直欺压我的大哥。作为家中一直被忽略的次子,我忍受了你二十年。你嘲笑我,讥讽我,当众贬斥我,奸污我的妻子,抢去别人送给我的礼物。终于,在你即将推翻魏国的影子皇帝想自己做皇帝的时候,我把你送到了地府。 
你好色,最终也死于好色。为了宠爱魏朝宗室婢女出身的琅玡公主,为了便于私下出入,你住在了北城偏僻的东柏堂。如果你住在晋阳的大丞相府邸,我又怎么会有机会杀你。当然,你的手下陈元康、崔季舒也提前被我收买,但事前他们以为我只是把你软禁,不会杀掉你。大丈夫做事,能做一半吗?恰恰在杀你的前一天,崔季舒差点透露消息。晚间的宴会散后,他在北宫门外,当着朝中诸位大臣的面,忽然泪下如雨,朗诵鲍明远的诗:“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声甚凄凉,反复再三。酒,让他几乎口吐真言,差点坏了我的大事。陈元康运气也差,我部下趁乱杀人,他混乱中被砍倒,跌在一旁闭气。 
大哥,真没想到杀你这么容易,像杀一只兔子那么容易。我手下只有区区十五个人,就能把你,这个统率魏朝千军万马的大丞相杀掉,真超出我事先的想象。而且,能如此安静地把你解决掉,也出乎我的意料。 
待我杀你后喘息之时,你的厨子兰京捧羹汤走了进来。这位厨子,是南朝的梁国大将兰钦的儿子,先前在交战中被俘虏。他父亲曾经多次提出要以巨金赎取他,均被大哥你拒绝。 
兰京的菜,做得很好吃吗? 
看到躺在地上你的尸体,看到恶狠狠的我,兰京惊呆了。 
陆陆续续,又有六个厨房的苍头捧着菜食进入房间。无一例外,他们都惊呆在当地。 
我的卫士迅速把这七个人绑起来。 
灵机一动,我坐在那里,命令卫士们割掉这七个人的舌头。未等他们哀求叫嚷,七块血淋淋的肉块已经掉在了地上。 
好了,终于抓住杀害我大哥的“凶手”了。我立刻宣布大哥被人刺杀的消息,召集晋阳霸府诸将、大臣前来东柏堂。 
我当着众人的面,高喊为大哥报仇。为了做戏逼真,我把已经被割掉舌头的兰京细刀脔斩,边割边哭。血泪横流,感动旁人。 
几乎任何人,除了我们的母亲娄太后以外,没人怀疑过你的死因。 
大哥,你死后,我对得起你。我建立北齐后,追尊你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你的坟墓也变成了陵墓,号曰“峻成陵”。你该安息了,你也该满足了。死后能当皇帝,你还不满足吗?如果当时你推翻魏朝来做皇帝,不一定比我干得好。 
在梦中,你折磨了我十年。我的容颜,一天一天变化。但是你,在梦中,你永远是二十九岁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唯一变化的,是你的脸,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凶恶,你扑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大。 
十年了,快十年了。我心中充满了新的恐惧。当年我取代魏帝,改元“天保”,就有术士讲过:“‘天保’之字,拆字后,为‘一大人只十’,喻示皇帝只有十年运。”对了,邺城当时还有童谣:“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我正是午年生人,所以“马子”是指我啊。现在的三台宫,是羯族天王石虎旧居,所谓的“石室”,难道是指三台宫殿吗?三千六百日,正是十年啊。还有,继位之初我登临泰山的时候,曾经问过一个老道士我能当几年天子。他回答:“三十。”这些天,我恍然大悟,十年十月十日,不也是三十吗?这个期限,就快到了。如果我能熬过这个大限,可能会活更久吧。   
二十一 沉重的肉身(2)   
生命,可能就是一种突然消散的时间概念。我感觉到那种灵魂从我肉身上静静地剥离。死亡的脚步声,尖厉、清脆,连绵不绝,总是在梦中萦绕在我的耳畔。它一点也不遥远。我能时刻听到死亡的脚步。想起这十年间,一桩桩一件件,我所做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在黑暗的宫殿的夜晚,我确实感到过惊恐不安。那些死去的、被残害的灵魂,在风中叮咚作响,化为尖锐的呼号,使得我不得不深入反省我的一切作为。又能怎样呢?这就是我全部时光的存在意义,我的全部往昔,没有一刻消停过。杀戮、鲜血、消耗,那些鲜活的肉身蕴涵着过去美好的时刻。看到别人的肉体上面那么多的痛苦,我自己黑色的欢乐和欲念,更加渴望去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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