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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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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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入大兴宫的时候,赵祯端坐在高位,屏风仍在,不过邱明毫已不见。龙椅上的赵祯,神色有些疲惫,双眸中,却有寒光闪动。

叶知秋跪叩起身后,第一句就是,“圣上,臣对宫中凶杀一案,有了些结论。”

赵祯手握龙椅的扶手,神色不变道:“叶捕头不愧为京中名捕,这么快就有结论了?这事你可说给太后听了?”

叶知秋摇头道:“臣只准备说给圣上一人听。”

赵祯目光闪动,喃喃道:“只说给朕一个人听?”他沉默了半晌,又道:“那好,你说吧。”

叶知秋道:“宫中前段日子,凶杀不断,太后责令臣调查此案。这几日发生赵允升造反一事,但臣并没有因此中断查案一事。伊始时,臣的确以为,这一切本是赵允升所为,可后来发现,其中疑点重重。”

赵祯皱眉道:“不是赵允升做的,还有谁有这般手段呢?”

“有,有不少人可以做到这点。比如说罗崇勋、杨怀敏和江德明三人,这三人均在宫中担当要职,要制造宫乱、甚至害死宫人,并不是难事。”

赵祯舒了口气,神色也有些轻松,“但是他们都死了呀……”突然意识到什么,赵祯改口道:“杨怀敏和江德明是死了,不过罗崇勋嘛……”脸有震怒之意,赵祯冷声道:“他刻意放火,罪大恶极,朕若抓到他,绝不轻饶!”

叶知秋垂头望着脚尖道:“圣上也不必太过气恼,想罗崇勋罪恶累累,终究难逃天网。不过罗崇勋三人作恶可以,却没有作案的理由。任何人犯案,总有个缘由,他们好好的,似乎没有必要做此耸人听闻之事。因此臣觉得,作案之人必定还有幕后主使,可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赵祯神色微变,沉声道:“纵火杀人的幕后主使,应该就是赵允升。”

叶知秋也不抬头,继续道:“赵允升可能和罗崇勋勾结放火,但他有什么理由杀宫人呢?这本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臣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据邱捕头说,就算是任识骨,也无法断定宫中死人是否因中毒而死,那他们是怎么死的?邱捕头说是幽灵索命,臣不敢确认,因此去找任识骨确认,不想他却死了。不但任识骨死了,就连当初查案的另外两个仵作也都先后毙命,死时都是嘴角带笑。”

赵祯叹道:“这么说,线索断了?”

叶知秋道:“恰恰相反,他们若不死,臣说不定查不出什么。但他们一死,臣反倒明白了很多事情。”

赵祯身躯微震,转瞬镇定道:“朕倒想听听叶捕头的高见。”

叶知秋恭敬说道:“高见不敢当,只是一些浅薄的猜测。既然有人杀了任识骨三人,臣可断定,此事绝非幽灵索命,而是有人不想臣再查下去,所以杀了他们三人,这么说,宫中凶杀一案,必还有凶手。凶手买通了三个仵作,刻意把宫人中毒一事,化成幽灵索命,想必其中大有深意。”

赵祯问道:“凶手……有何深意呢?”

叶知秋半晌才道:“臣不知。”他虽说不知,但眼中已有了惊悚之意,他的怕,是和邱明毫根本不同的。

赵祯神色松弛些,又问,“那你查到凶手是谁了?”

叶知秋立即道:“这个凶手,肯定要满足几个条件的。”

赵祯凝声问道:“他要满足什么条件呢?”

叶知秋沉吟片刻后才道:“首先,他要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没好处的事情,除了臣这种人外,现在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赵祯笑了起来,眼中掠过丝暖意,点头道:“叶知秋,朕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朕……很欣赏你。”

叶知秋笑笑,可笑容中,多少带分萧索,“其次呢,那人必须有在宫中走动的条件,比如说臣吧,臣要在宫中查案,因此可以随意走动。”他向屏风看了眼,缓缓道:“当然,查案的人绝不止臣一个……”他似乎有所暗指,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赵祯点点头,再不多言。

叶知秋又道:“再次呢,这人肯定也有些本事,杀人并非容易的事情,也要老手才行。他必定勾结宫中掌权的一人,这才方便行事。臣猜测,罗崇勋虽生死不明,但对太后忠心耿耿,只会和赵允升勾结,企图拥太后登基,而不会做对不起太后的事情。杨怀敏被人射死了,他不过是宫变中的小角色,想必难知玄机。至于江德明,虽然死了,但极有可能是宫中凶杀案的帮凶。他有能力做到这点,而且他多半也不想永远在罗崇勋之下。权欲一事,总让人迷恋,因此江德明也就有可能勾结凶手,做惊吓太后的事情。”

“但是……凶手怎么知道邱捕头要去查谁,事先就害了那人呢?”赵祯若有所思地问道。

叶知秋哂然道:“这本是极为玄妙的事情,但若说穿了,只怕不足一哂。在臣想来,凶手和查案之人,想必有些关系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赵祯双眉一轩,岔开话题,神色惋惜道:“可惜江德明死了,不然叶捕头可以得知更多的事情了。”

叶知秋沉默许久,赵祯见他不语,忍不住问道:“你话还没有说完呢。凶手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但你好像没有说最后呢。”

叶知秋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江德明死了,因为有人不想他透露秘密,也觉得他再无用处了,所以就杀了江德明。要是凶徒,最后还要满足个条件,制造宫乱、焚烧尸体、毁灭一切。这些事要处理,当然需要时间,因此他最后必须不在皇仪门前,他才可能去做善后的事情。”

叶知秋虽精明,做事滴水不漏,却似乎忘记了分析射太后的那一箭。

他是忘记了,还是不想提及?

赵祯若有所思道:“听你这么说,满足条件的凶手还真不多。”

“是不多,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叶知秋最后下了结论。

宫中静寂。

香巴拉就是那种可以让死人复活的地方!

这话虽听起来诡异疯狂,荒诞不羁。但八王爷听到后表情反倒更加肃然。别人清醒的时候他发疯,别人发疯的时候,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刘太后沉寂了良久,终于又道:“赵元俨,你不是第一个相信香巴拉的人,想必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传说中的香巴拉,那里四处都是雪山,可其中的山谷温暖如春,绿树成荫,简直是人间仙境。那里有无数的修行圣地,也耸立着比天底下一切皇宫都豪华壮阔百倍的宫殿,一个人到了那里,不但无忧无虑,听说还能得偿所愿呢。传说若有人能找到香巴拉,香巴拉之主就能满足这人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你们若真的能找到香巴拉,甚至能让死人复活,当然也可以让杨羽裳活转。”

她说到香巴拉能让死人复活的时候,眼中闪过痛恨之意,谁也不知道她在痛恨什么。

狄青不知道应该振奋,还是失望。他终于知道了香巴拉是什么,也明白为何八王爷执意说只有香巴拉才能救杨羽裳。香巴拉原来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可刘太后所说的事情简直就是神话!

还有什么比没有指望的希望更让人绝望?

郭遵突然道:“臣听说,的确曾经有很多人在找香巴拉。这件事听起来荒诞不羁,但并非绝无可能!”

刘太后笑了,讥诮万分,指着郭遵道:“原来郭指挥也相信此事。我只相信,要找香巴拉的人,都是疯子!”

郭遵不为所动,一字一顿道:“八月十五一事,太后莫非忘记了?”

刘太后身躯陡凝,听到“八月十五”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奇怪非常。她目光中似有敬畏、困惑,还像夹杂着更多的不可思议。

八月十五?应该是指某年的八月十五那一天。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了郭遵和刘太后,好像没有人能明白。狄青本已绝望,但见到刘太后的神色,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太后可能也是信香巴拉的。

“八月十五,对,八月十五。”刘太后舒了口气,若有深意地望着郭遵道:“你当然会信香巴拉,但你不是疯子,因为……”她欲言又止,扭头又望向了杨羽裳,目光中有分温情和歉然。

许久后,刘太后才缓缓道:“相信香巴拉的不仅有郭遵和赵元俨你,其实还有先帝。赵元俨,恐怕你也是从先帝口中,才得知香巴拉一事吧。”

赵元俨默认不语。

刘太后怅然道:“先帝信神,也信香巴拉,因此才有了永定陵。”

狄青一震,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朦朦胧胧的,并不确切。

刘太后望着昏迷的杨羽裳,像是追忆着什么,道:“先帝一直想要找到香巴拉,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你们又有什么能耐,可完成先帝未竟之事呢?”怅然地笑笑,喃喃道:“先帝找不到香巴拉,就在多年前,给自己建了永定陵,那就是他心目中的香巴拉!”说罢哈哈笑了起来,神色苍凉而又诡异。

狄青回忆玄宫之玄,惘然若失。从刘太后简单的几句话中,他已明了了很多。原来赵恒也在找香巴拉,不用问,如果说香巴拉可以满足人一个愿望的话,赵恒要找香巴拉,就是寻求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多少人千百年来的欲望。

赵恒找不到香巴拉,因此建了永定陵。永定陵就是赵恒心目中的香巴拉!可永定陵究竟有几分像香巴拉呢,谁能知道?

真正的香巴拉在哪里?狄青困惑不已,他本不信的,但能让郭遵提及、八王爷确定、刘太后说出、先帝执着的香巴拉,岂是虚幻?

香巴拉,究竟是真是幻?

刘太后终于止住了笑,霍然扭头,望向赵元俨,一字字道:“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香巴拉!你找不到的。”

八王爷牙关紧咬,神色痛楚,突然叫道:“你错了,我一定能找到。我这一生,从未做成过一件事情。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香巴拉!”

刘太后讥诮道:“既然你很多事情都知道,那你求我什么?”

八王爷脸色又变,上前了一步,低声道:“我求你……”他声音极低,旁人只见到他嘴唇蠕动,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刘太后闻言,脸色遽变,断然拒绝道:“绝无可能!”

满足条件的凶手不多,只有一个!

赵祯听到这里的时候,垂下眼帘,以手支颐,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叶知秋也没有再说什么,帝宫沉寂下来,呼吸可闻。

许久后,赵祯才道:“那人……是谁呢?”他神色甚至有些天真,好像真的猜不出那人是哪个。

叶知秋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上去道:“臣在去找任识骨的时候,被凶手刺杀。这是凶手在刺杀臣时,落下的东西,臣恰巧拾到,不敢留在身边。”

赵祯接过那物,见令牌上写着几个字,笑容浮现,喃喃道:“好,好,叶知秋,你很好。你破案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吗?”

叶知秋交上令牌后,跪倒道:“圣上,臣请求一事。”

赵祯微愕,半晌才道:“你要求什么,说吧。”

叶知秋道:“臣最近身子不适,心力交瘁,无能再查什么。臣不想身在其位,费君俸禄,因此臣想告老还乡。”

赵祯一怔,沉寂良久才道:“叶知秋,你未年老,也不用还乡。”

叶知秋微蹙下眉头,不再言语。

赵祯叹口气,走下龙椅,走到了叶知秋的面前,说道:“叶知秋,你抬起头来。”叶知秋缓缓抬头,望着赵祯的双眸。赵祯凝望叶知秋的双眼道:“叶捕头,你叶家世代在京城为捕快,不知破了多少惊天的案子。朕知道你忠心耿耿。当初若不是你查案护驾,今日坐在这龙椅上的,就绝不是朕了。”

叶知秋恭敬道:“臣不过是食君俸禄,尽心做事而已。”

赵祯点点头道:“这件事情,你若无能查下去,就不必勉强了。汴京动乱,朕不想失去你这种忠良的臣子。不过嘛,你若不想留在京城,那就去四处走走吧,俸禄尽管去开封府领。你有大功,朕不能不赏。”

叶知秋犹豫良久才道:“最近听说郭邈山、王则等人作乱山西,大盗历南天作乱岭南,臣请去查这两个案子,将乱党绳之以法,请圣上恩准。”

赵祯目露感慨之色,叹道:“也好,那辛苦你了。”伸手从怀中取出面金牌,递给叶知秋道:“这种金牌,朕只给出过两块,你是朕给金牌的第三人。你手持金牌,如朕亲临,可便宜行事,方便破案,做事有如朕默许,望你不负朕意。”

叶知秋神色复杂,接过金牌,犹豫良久再拜道:“谢圣上,臣告退。”

赵祯望着叶知秋退出,这才转身长叹一口气道:“叶捕头果然忠心为国……”

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是邱明毫。邱明毫神色中也有分惊诧,许久才道:“圣上,叶知秋果然非同凡响,竟只用几日,就在这种情况下查出了究竟。但他……本不应该说的。”

赵祯出神道:“他说了,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想让朕觉得他无能。他不详说,因为他肯定知道朕的难处,他理解朕呀。朕这般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邱明毫迟疑道:“那宫中的事情……”

赵祯决然道:“宫中之事,就这么算了。莫要再牵连下去。就算对赵允升、罗崇勋等人,也不必深究了。至于马季良、刘从德等人,也不必追查余党。朕在这次宫变中,虽有赵允升蓄谋袭驾,但能大难不死,是先帝保佑,有先帝在天,想必也是不想朕再造杀孽了。邱捕头,你把该做的事情,处理好就行,其余的事情,莫要多想了。”

邱明毫恭敬道:“臣遵旨。”

他看起来如铁板,可为人处世极为谨慎,不再建议,更不反驳。不过他的眼眸,还是望着叶知秋交给赵祯的那面令牌。

赵祯觉察到什么,微笑道:“这次朕能侥幸活命,有几个人功不可没。你、郭遵、叶知秋、狄青,还有……”他犹豫下,终究没有说下去,将那令牌放在邱明毫的手上,“狄青、叶知秋都有朕御赐的金牌,你也有一块,只望你,这次莫要再丢了它。”

邱明毫接过令牌,脸有愧色道:“臣再不会如此大意。”

“好了,你退下吧。”赵祯有些疲惫道。

邱明毫退下,不多时,又有一人入见,却是赵祯的贴身太监阎文应。赵祯见到阎文应,振作了精神,缓缓道:“文应,太后那面如何了?”

阎文应躬身道:“回圣上,太后已离开八王府,回宫休息了。八王爷似乎求太后什么,但太后没有准许。具体他们说什么,臣离得远,并不知情。不过臣伺候太后歇息的时候,只听太后说了几个字……”

“她说了什么?”赵祯目光闪动。

阎文应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你不会活过来的,不会!’”

这句话听起来意思很简单,刘太后才离开杨羽裳,杨羽裳昏迷不醒,刘太后多半说的就是杨羽裳了。可赵祯好像不是这么想,他目露思索之意,轻轻敲击龙椅的扶手,问道:“太后这么说,依你来看,是说谁不会活过来呢?”

阎文应沉吟许久,终于摇头,“臣不知。”

赵祯舒了口气,也跟着摇摇头,喃喃道:“朕也糊涂了。不过……答案也许不重要了。朕只想问你……”赵祯眼中精光闪动,慢慢道:“最近太后可还让你监视朕的举动吗?”

宫内又有些沉静,阎文应竟没有慌乱。他本来是奉太后的命令,来监视赵祯,可听到赵祯的质疑,居然还神色如常。

微微一笑,阎文应道:“圣上,太后这两天,情绪激动,对赵允升等人的死,很是伤心。是以并没有再关注圣上的举动。”

赵祯舒了口气,轻轻地放缓了四肢,喃喃道:“这就好,这很好。”他的双眸中,虽还有些阴影,但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

无论如何,太后老了,很难再垂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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