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地回想起来,她真的有点怕——有点怕自己此刻若强要作出任何表情,是不是都会忽然失态?
忽然已听前面一叠连声有人喊道:“教主有令,所有人退回谷中,守住谷口,不得再战!”那声音此起彼伏地到了近前,霍新抬首,稍远处隐约已见拓跋孤身形。他知定有变化,便往刺刺和娄千杉中间一截,硬生生一掌将娄千杉逼退,道:“今日到此为止,我们回谷。”
娄千杉与刺刺方交换了不到十招,刺刺八卦剑法方始,剑意绵柔还未达酣境已然受阻,虽有不甘却也违拗不得,避身而退。娄千杉却是庆幸于他们这次退却的,加上忌惮霍新,也不敢追击,只下意识一抬目欲看出了何事,才与单无意对视了一眼。
无意还在呆呆站着看着她,不退也不避,见她抬头,他唇上微动,似欲说话,可娄千杉的目光不过一触已经移开。
“你是不是在怪我——这么久没来找你?”他有那么一瞬间对上她的眼神,还是开了口。
她无法回答,只能转身而去。这个少年究竟是有多笨、多傻、多不懂?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知?你若骂我无情无义,我倒是无所谓了,可你——可你却问我是不是在怪你——我连一句嘲弄你的回答都无法答得出来!
“哥,我们先走了!”刺刺已在拉他。
“可我——可我一直在找你的!”单无意提高着声音,像是要对着那个弃他而去的背影解释,“我……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不想与你为敌——千杉,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这个样子!”
娄千杉纵然心坚似铁也忍不住在心窝子里因这一喊而楚楚一痛。可痛又如何呢?除了加快脚步,她甚至没有别的选择。
不再有无意的声音传来。他已经被步步退着拉走了。他也不明白,怎么这个期待了这么久的见面竟是这样的?到最后她连一句话也没有对自己说,连目光的交汇竟都只有那么一瞬半瞬。自己怎么这样没用,那些情言爱语也好,豪言壮语也好,怎么都说不出来,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原本自以为虽然羞怯犹豫,可那时她的嫣然巧笑历历如在目,他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会与自己心有灵犀——他只要她那么……那么一笑也好,他也会知道,她心里还有他。
可却没有。连一个表情都没有。
他忽然低吼一声,用力挣开刺刺的手,向那个背影飞跑而去。刺刺应该能了解的吧——看着自己在意之人离去,那是何等的难过和后悔呢?他不要这样。他要追上她。一切胆怯优柔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怕我们立场的相害吗?怕谁责怪吗?或是最怕——怕即使我追你而去,你也仍会冷冷将我投入自作多情的深渊吗?可那一切比起让你永远离去,都太微不足道了吧。
可正在他觉得挣脱了一切束缚的时候,侧面忽然袭来一股劲风,在猝不及防之下,已将他掀了个筋斗。他一翻身还未及站稳,侧面这个人已走近了。“无意?”他开口喊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些冷峻和不悦。
无意才站起,可去路已阻。
“教主。”他第一次将这两个字叫得这么不甘与无奈。——是拓跋孤已回来了。
那个背影——已经倏然很远,而他已没有了机会。他丢了魂魄一般被众人推挤着往回走,面容,只有怔忡与恍惚。
二三〇 命若琴弦(十)()
众人退至谷口驻守,那壁厢关非故自然已觉出变化,幸得次子关盛等已经得到消息,率人掩了过来——关盛一行人还算多,除了有两三个受命看住沈凤鸣未曾现身,仍有二十来人前来接应。关代语眼尖,远远见得,已喜道:“爹!爹!”
他一个小小孩子,被关默拉在手中护着,其实处境艰难,谷中的拓跋朝远远看着自然担心,只是自己年幼,被人受令看得紧,也只能挤到谷口而已,无法上前帮忙。先前见众人还曾援手,他心头稍落,可忽然诸队退守,他心中大急,见拓跋孤走回,冲过去喊道:“爹,怎么不管他们了?”
与他带了一样质疑的还有关老大夫。可拓跋孤脸色不好,并不言语,也便没人敢再多言,只能静观其变。
单疾泉也正匆忙返回,刺刺见了他心中一喜,只见弓箭组之人抬着一人跟着过来,许山等另几个却又抬着一个向另一边过去了。
“他们怎么去那里?”她喃喃说着,顺着去看,忽然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
那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
所有人该都看见了那个人了。“大内第一人”朱雀,纵然只有过一次当面,刺刺心中还是微微一怕,似回想起许家祠堂那一日他的一身凛然杀气。许山一行正是去了朱雀身侧,她心中不解,可偷眼去看自己父亲、看拓跋孤,他们的表情却殊无变化,显然,对于朱雀的到来,他们应已知晓,现在的退守,或许就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涉。
“爹,”她悄悄地走到单疾泉身边,想问他些什么,却见顾笑梦已先靠近过去,问出口来,“不会有事吧?”她只是这么问。她历来相信单疾泉的安排——只要他说不会有事,她便什么都不必追问。
“应该不会。”单疾泉的口气,有那么九分的肯定,只留了一分的警惕。
“君黎也不会有事吧?”顾笑梦迟疑了一下,追问了一句。
单疾泉看着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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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外的景况已变。
从谷口撤退的娄千杉等众人,还未及将关非故包围起来,关盛等人已呼啸而至,与原本俞瑞所带众人相与冲突。但若朱雀出现,什么样的冲突又能不为他让路?
他一步步走近这交战之地的时候,俞瑞与关非故的交手还未停止。两个白发萧然的老者,关非故身形更为高大硬朗,俞瑞身材矮小些,交手间也是关非故已渐渐占了上风,可要完全取胜,似也不那么容易。
青龙教的退却、朱雀的到来——关非故皆有所觉。那个几十年前伤于自己掌下的孩子他早不记得模样,可那一股敌意,他已嗅到。黑竹会的这么多黑衣人他未必真放在心上,可这个人的到来让他真正觉到了今日的危险。
他欲待停手以待,一时却也难以摆脱俞瑞。朱雀也眯目看了约莫十招光景,方冷冷道:“够了。”
这般冷冷淡淡两个字,却好似冰刃凿入人心。俞瑞也是心头一紧,手下一慢,抽身而退。
争斗已歇。关盛等迅速地靠向关非故等人,俞瑞、娄千杉等,也脚步一错,退向朱雀一边。
可真正一触而发的争斗,或许现在才要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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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距离,纵然借着东风,也无法将说话声送至青龙谷众人耳中,不过见这两相对峙的阵势,约略的情形总也可猜得出来。没有人离去——纵然事不关己,总也要看看这场相争如何收场。
“朱雀——当真是因为关默投靠太子,才非要取他性命不可?”拓跋孤忽开口问单疾泉。
单疾泉向他看了一眼,知道他是反问。“教主也看出来了。”
拓跋孤皱眉。“有何内情?”
“我也是听君黎说的,就是朱雀的那个弟子。”单疾泉道,“据他所言,朱雀与关非故往年有过节,恐怕关默不过是个幌子,关非故才是他真正要找的仇家。否则——他们大内之争,自有官面手腕,该不是这个样子了。”
一旁霍新似有所悟。“难怪。我想他纵然要动太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明着亲自出面的。”
拓跋孤却只是远远看着,半晌方道:“那关非故应不是他对手。”
单疾泉点头。“是。”
“也即是说,关非故这一行人,今日恐要葬身此地。”
“是。”
拓跋孤面色带了些铁青,不再言语,一旁拓跋朝听了却愈发着急,“爹,不要啊,你出手救救代语和他爷爷啊!”
拓跋孤仍未说话,一双眼睛看着远处。那里,朱雀与关非故的谈话似已开始了。
“原来这一位就是朱雀朱大人,久仰大名。”关非故对面前的强敌拱了手,“我前些日子听人说起,说大人有心为难我家里两个晚辈。老朽素闻朱大人是大内第一人,一贯也诸务缠身,两个小子该是劳动不了大人的,可今日——莫非他们两个真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大人?倘真如此,老朽倒该赔个不是的。”
他是一见之下,已知朱雀武功胜于自己,是以倘若低头赔礼能行得通,这一口气能咽则咽了。况他此次出来,主是为了沈凤鸣——关默传回来的这个消息太惊人——“魔教后人”,这于正准备召开三支大会、在会上有所图谋的幻生界来说,何等重要!若能得其为己所用,纵然今日略有受挫,今后再要找回场子来又有何不能?
朱雀一双冰冷的眼睛却逼视着他。“你今日叫我朱大人。”他冷冷地道,“想必你已不记得四十多年前,你于我和我那些同伴来说,才是生死予夺的‘大人’!”
关非故闻言像是微微惊了一惊,这表情让朱雀脸上露出一抹残忍之笑。“可想起些什么来了,关英雄?”
关非故面色忽变,不住上下打量他,可四十年后形容已毁的朱雀,又岂能让他忆起什么少年的容貌。
“我关非故并无做过什么亏心事。”他话虽如此说着,语气却有些犹疑,“若要说有,也就只有——的确是四十多年前,我曾误杀了一个孩子——可他……可他……”
“可你以为他死了,是么?”朱雀冷冷地道,“可惜,他不但没死,而且还一直记着那一段血仇。关非故,我不妨明说——你什么儿子孙子的性命,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我却要与你算一算四十年前那笔帐——你打了我一掌,今日我也不要多的,哼,你也让我打那么一掌如何?”
“你是……你果然是那个……当年那个……”关非故面上已是震惊。
“不必废话。”朱雀道,“今日你走不脱——如果还想保你后人与门人,便爽快点——只要一掌,也算便宜了你。”
“当真狂妄至极!”关盛早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言语间,袖间激出一线银色之物,飞向朱雀面门。
那银色之物快极却也轻极,倏然到了朱雀眼前,可便只咫尺之距,如遇屏障,竟返激而落,无法伤其分毫。关盛一惊,抬目见朱雀动都没动,似乎浑不在意,可那眼神又何其地冷——比适才更冷上三分。
他机伶伶地一怕,忽然觉得他的话似是真的——他果真有能力让幻生界的众人现在就死。不要说什么三支之会、什么利用魔教之子的得意计划了,现在看来,就算是要生离此地,怕都难上加难——这朱雀,当真没有办法对付?
“爹,”他紧张之下,喊了关非故一声,只因他也知道,关非故怕是受不下朱雀一掌的。
“若你受不下,也怪不得我。”朱雀却看也没看旁人,说得风凉轻易,“当年你打我那一掌,原也没想我能活着,对不对?”
“我来受你一掌!”忽然传来个小孩的声音,却有个大人从关非故身后走上。朱雀才略带异样地看了这人一眼——那是关默,可说话的却不是他。
那孩童话音方落,随即换了一副口气,“大伯,你不要……”自是关代语。
关非故已经抬手示意两个儿子退后。“好,我关非故也不能太没了担当——既然朱大人如此说了——你们都退开吧!”
仍在谷口观望的众人眼见那一边已然剑拔弩张,均各心中紧张,关老大夫愈发着急,忍不住又道:“教主真的不管?”
他见拓跋孤仍不回答,把心一横道:“青龙教坐慑皖南之地,只要是这淮河以南,哪里不给我们几分面子?如今就在自家门口,就任由他人行凶?”
“人家如今是在解决私仇,这种事,是旁人插手得了的么?”拓跋孤冷言以对。
“可是,爹,再怎么样,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是拓跋朝开口,“管他私仇不私仇,他们有‘私仇’,我和代语不也有‘私交’!”
他实难忍拓跋孤的无动于衷,说得激动起来,“爹不帮他,我帮他!”忽然发力,一个小小孩童身形自然灵活,加之他原本力气也不算小,竟一蹴奔出谷口,要向那交战之地奔去。
众人皆吃了一惊,幸得靠外边的单疾泉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了他回来。拓跋孤实是大怒,一把将他后领一提,拖了回来,便道:“霍新,给我把他带回去!”
可拓跋朝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竟是红红的。纵然孩子年幼,可拓跋孤也好几年没见他哭过了。什么辛苦、委屈,似都不会让这个小小汉子掉泪,可今日他竟哭了?那一个叫关代语的,他真将他当成了什么样了不得的朋友?
二三一 命若琴弦(十一)()
霍新不敢怠慢,上来要携这少教主离开。拓跋朝心怀不甘,转向他与单疾泉:“霍伯伯,单伯伯,你们……你们帮我求求爹,我不要代语有事,我不要代语的爷爷有事啊!”
众人都只能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眼光目送他被霍新带走,也唯有单疾泉看见了拓跋孤那般呡紧的唇。眼前一切若回过去追究源头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但至少这样的收场并没那么令人开心——包括拓跋孤。
他略作沉思,上前低声道:“教主,其实……其实也不是非要如此不可。”
拓跋孤冷冷视他。“说要置身事外的是你,如今你不会又要我插手?”
“不是要教主插手,只是——少教主如此难过,想必教主也是不忍,这件事——我还是有办法解决,不会连累青龙教,也不至于让朱雀杀了关非故。”
拓跋孤目视那边二人:“箭已在弦,你觉得你还能阻止?”
“能,只看教主怎么决定。”
一旁程方愈也不是看不出脸色之人,忙插言道:“方才关神医说的也没错——倘若就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让朱雀动了手行了凶杀了人,我们显显然是矮了他一头,在这一带的其他门派定会有些想法,这定也非教主所愿。单先锋历来智计百出,倘能折中解决,倒也不失为妙。”
拓跋孤知道他多少也相帮自己丈人,皱了眉向单疾泉道:“你要怎么阻止?”
单疾泉只一微笑。“我去去就来。”
他纵身而走,双足如飞,只因再不快些,恐就真的晚了。
朱雀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向关非故寻仇的,单疾泉也乐于见他向他寻仇——可那所谓“乐于”——却也恰是他相信朱雀定不能杀他的理由。
因为——他心里明白——那关非故,到底是白霜的生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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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劲力已催,掌力将吐,关非故也早凝神以待,可单疾泉此时闯来——朱雀心里一沉:莫非青龙教反悔了仍要插手?关非故心中却一提:青龙教此来,是扭转局势的好意么?
两边不得不都将力凝住,朱雀先道:“你来干什么?”
单疾泉全不顾忌地靠近到二人丈许之处,“我来与你说句话。”
他又上前两步,走得更近,近到秋葵都有些紧张脱口道:“爹,小心……”
朱雀却并不在意,由他近到自己身侧,压低了声音,以旁人都听不得的声音,说了那么一句话。
关非故不知单疾泉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可朱雀面色已变,那苍黑的脸一瞬间像是有些发白,他倏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中像是充满了难以置信。那压抑得幻生界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