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荣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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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乡谣-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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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早就在这里散布过流言蜚语,他当现行反革命 是必然的。二祥只能在心里骂,我日你娘才是必然的,你他妈也一辈子嫁不出去,嫁出去了 生了孩子没有屁眼。

 曹德刚与那个女红卫兵如此这般不知说了些啥,再后来他们就把二祥带进了一间小屋子 ,再下来就只剩二祥一个人。没有人给他松绑,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二祥就在那小屋里绑 了一夜,饿了一夜。第二天,门打开了,一个男红卫兵给他松了绑。二祥傻乎乎地问他把他 怎么办。那红卫兵说,怎么办?回家,以后说话小心点。

 二祥实在太饿了,他硬着头皮去找了盈盈。盈盈给他买了粥和馒头,正吃着张光宗来了 。二祥就把他的事说给他们听,让他们评评这个理。光宗只说了一句话,曹德刚太过分了。 二祥看他说得咬牙切齿的,他想到了曹德刚逼他娘游街的事。二祥就暗暗在想,怎么借光宗 整一整曹德刚。盈盈送二祥时跟他说,既然公安局不收容你,你就不够现行反革命罪,〃文 革〃办公室扣留你是违法的,你让曹德刚给你平反。

 一路上二祥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来气,他在心里恨死了曹德刚,不过无意识说错一句话 ,就把他整成这个样,他一定要报这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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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二祥不再去高镇看游街,也不再参加村里的批斗大会,也不再到县城去看大字报,不 造反就不造反,反正反革命也当了,街也游了,村上的人爱说啥就说啥。队里出工他就出工 ,队里不出工他就在家歇着。一到闲着没事,心里总会冒出云梦游街的情景。现在他也用不 着笑她了,他也游了街。二祥生出一个想去看云梦的念头。二祥说不清为啥要去看云梦。是 想去羞辱她?是想去叫她后悔?还是可怜她?还是对她仍有一种亲情?二祥说不上来,或许 种种都有。反正他想见见她。

  
 想见云梦的念头,其实那天在高镇一看到她就产生了。当时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做, 他 有种种担忧。那时他怕别人说他阶级立场不稳,界限不清,又怕别人说他没有骨气,人家抛 弃了你,你反去讨好人家;他还怕伤着云梦,让她在世上没脸做人。二祥就只好一直这么 想着她,又不去真见她。如今他有了这回事,他啥都不怕了,反革命都做了,还怕啥呢?地 富 反坏右,他跟她划了等号,成了一类人。二祥就因为这,他心里没了顾虑,他想去见云梦。

 没等二祥去见云梦,云梦家却派人来请二祥了。来人是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进门跟二 祥说,我姑想见你。二祥先是一愣,问小伙子,你姑是谁?小伙子说,我姑叫乔云梦。二祥 没再说啥,跟着小伙子就走。走出门,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让小伙子等他,他回家把丁腊芳 剩下的那些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用一块装化肥的尼龙布袋子包了,他想把这些衣服带给云 梦 穿,放这里也没有用了。再说,云梦原来剩下的衣服,都让他一件一件卖了买米吃到肚里了 ,带这些衣服也算还她的债。

 二祥跟着小伙子从后门进的云梦家,进门就听到了云梦娘细细的哭声,这哭声让二祥浑 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二祥走进云梦的房,见云梦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云梦脸让二祥的心往下一沉。他以 为自己来晚了,她已经死了。这张脸又黑又瘦,皮包着骨头,再找不到云梦原来的一点影子 。那次游街她脸没有这么黑,也没有这么瘦。二祥就傻头傻脑地立在那里,话说不出来,哭 又哭不出来。

 云梦慢慢睁开了眼睛,二祥看到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发出了幽幽的光,他觉得那光游 游移移,已经没了人的精气神。二祥向云梦凑过去,问她是怎么啦。

 云梦的话随着那气从云梦的嘴里飘出来,她说:〃我得的是肝病,你不要靠这么近,会 传染的。这病得了好几年了,那个小畜牲不给我治,反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在上海没过一 天舒心日子,我罪有应得,谁叫我犯贱,守不住身子。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对不住正中。 我要不到上海去,正中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得这病。〃

 二祥让云梦说得流下了眼泪。二祥说:〃不能怨你,要怨我,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们娘 儿 两个,我不配做个男人,是我逼你去做奶娘的,为了那几个臭钱,我把你往火坑里推。〃

 两个人说着,哭成了一团。

 云梦的娘和家里的人都替他们伤心。

 哭过了,二祥说:〃前些年又有个苏北的女人想嫁给我,她有三个小孩和一个婆婆,我 养不活他们,她就跟了别人。这些衣服都还是新的,你留着穿吧。你去上海时剩下的那些衣 服,都让我卖了,我对不住你。你要放宽心,好好养病,现在有粮吃,不会有事的。过些日 子,我再来看你。〃

 云梦说:〃衣服我用不着了,你带回去,以后还会有用的。我没几天活头了,你也不用 来看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后,求你把我跟正中埋在一起,我一辈子,就他这么 一个骨肉,活着没能跟他在一起,死后让我们娘儿两个在一起吧,我求你了,你能答应我吗 ?〃

 二祥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二祥回来五天,云梦就死了。她的棺材是她哥哥用船运来的,二祥领着他们把她和正中 埋在了一起。二祥在她们娘儿俩的坟前坐到天黑才回家。二祥想想,人的一生一世真像一场 梦 ,云梦嫁过来,仿佛就是前几天的事,她穿好多条裤子,不让他困,到他爹爹临死时才让他 困,让他困了以后,反又困不够,他们在田里也困,在她家芦滩上也困,他们过得是那 么开心。可一眨眼,她就死了,儿子也死了,他还是光棍一根。二祥自言自语说,真没意思 ,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二祥心里灰灰地回家。

 二祥再没有心劲去造啥反了,也没有心劲去找曹德刚为他平反。他想开了,工人是这么 一世,农民也是这么一世;贫农是这么一世,地主也是这么一世;革命是这么一世,反革命 也是这么一世;富贵也罢,穷苦也罢,都一个样,都没有意思,到头来都只有一副棺材,都 脱不了做土馒头里的馅。

 二祥不造反了,外面的世界却越来越乱。一天张光宗逃回家来,头上身上都是血;盈盈 也逃回家来,身上也带了伤。说县里成立〃革委会〃,做官的位置分得不公平,得便宜的 那一派说这样好得很,觉得吃亏的那一派说好个屁,争来闹去,红卫兵就分成了两大派,一 派叫〃好派〃,一派就叫〃屁派〃,两派越闹越凶,闹着争着就开了战。盈盈和光宗还真有 那么回事,他们的事是逃回来之后被大吉发现的。大吉不让盈盈再跟光宗来往,可是盈盈还 是偷偷地去看光宗,她瞒着大吉,上街给光宗到医院买药,给他换药,据说他身上挨了枪子 。那一天,盈盈正在光宗家给光身子的光宗换药,大吉闯了进去,大吉忍无可忍,抽了盈盈 的耳光。盈盈就再没有回家。菊芬天天在家一个人哭。二祥在隔壁听得心烦,上了光宗的家 。盈盈和光宗都在。

 二祥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盈盈说:〃我们并没有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也并没有在谈恋爱,我们是一个兵团的 战友,他负了伤,我有责任照顾。你们都太狭隘了,我们真要是谈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 我们都还想考大学。〃

 二祥说:〃那你为啥不跟你爹说明?〃

 盈盈说:〃他根本就不让我说,也不听我说。〃

 二祥说:〃那你怎么不回家?〃

 盈盈说:〃他不让我回家,我回去做啥?回去还不是挨骂,惹他生气。〃

二祥说:〃你跟你爹爹说不明白,也应该跟你娘说明白。〃

 盈盈说:〃我娘跟我爹爹一鼻孔出气,我也没办法。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他们以为我 们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以为就以为去吧,我也不来费这个劲解释。反正我以后的日子,还是 要我自己去过,我跟他们没法对话。我真失望,我爹爹的那些书不知道他是怎么读的。〃

 二祥说:〃那你们就这么弄假成真了?〃

 盈盈说:〃没有啊,我可以跟他妹妹睡啊。〃

 二祥就回了家,他先去了学校,跟大吉说了盈盈说的话,大吉不信。二祥说信不信就只 好由你自己了。二祥又去找菊芬,把盈盈说的也跟她说了。菊芬立即就上了光宗家,把盈盈 领了回来。

 闹到收秋,村上的人都有些后悔,田里的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稻子,没有下秧时的稻种 饱满。会计七七八八一算,一个劳动日只有一角三分。卖掉公粮,再没有余粮可卖,人均口 粮也只有三百多斤稻子。全队人辛辛苦苦一年,队里反欠信用社的钱。社员干一年搓搓手不 算,一分钱没分到,还要把一半的个人口粮粜到粮管所,换成个购粮证,让社员自己弄钱到 粮管所买着吃,弄到一块钱,买一块钱的粮,弄到十块钱买十块钱的粮,弄不到就只好看着 购粮证挨饿。

 社员们都绿了眼。最倒霉的还是二祥,他不养猪也不养羊,有只小粪缸埋在外面,一般 都是雨水清粪汤,队里收粪都不要他的,平常给队里没有一点投资,做活又不行,好多活做 不了,只能跟着妇女做轻活,不能记男劳力的工分,常常按八折算。一算下来,把他的口粮 全部卖给了粮管所,还倒欠队里五十多块。二祥的大嘴气得歪到了一边。从会计那里算账回 到家,他关上门就开骂。他先骂会计,说他的算盘比地主老财还铁,撅着屁股做一年,工钱 不给还反欠队里的,比地主的心还黑。骂完会计就骂红卫兵,说这些个婊子养的,发神经, 吃饱了撑的,做啥不好,造他娘的反。你们他妈的在学校里不愁吃不愁穿,他们工人月月有 工资发,地里有收没收与他们无关,少不了他们的工资少不了他们的粮,拉着我们农民来寻 开心,闹得田里没收成,你让我吃你娘的牝啊!

 二祥站着骂,骂累了坐下来骂,坐着骂累了躺床上骂,骂得没有劲了,肚子也饿了,他 这时才明白,骂人生气也是要费力气的。二祥就有些后悔,费这么多唾沫星子做啥呢?谁也 听不见,就是听见了,谁也不会给他钱。二祥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做声,只是躺在床上犯愁 。他愁钱,从哪去弄钱买口粮,没有钱,买不回口粮,他会回到一九六○年,会被活活地 饿死。一想到死,二祥就想到了云梦,想到了正中,一想到他们就流眼泪,他不能哭,他已 没有力气哭了。

 二祥流完眼泪,人累了,心也累了,后来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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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一种水的声音在天空飘荡。干渴便让二祥充满了欲望,清凉甘甜的感觉畅游着二祥的全 身。甘霖点点滴滴滋润着二祥的心田,他贪婪地吮吸。二祥在吮吸中睁开了眼睛,没有清泉 ,没有甘霖,他吮吸的是自己厚厚的嘴唇。一个梦,一个不好也不坏的闲梦。梦醒了,那水 声仍依旧。二祥自己跟自己说,下雨了,仍让自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企图让自己再入梦乡 。那水声慢慢让二祥真正醒来,他觉察出它不是来自大门外,也不是发自屋顶,它不是雨, 它是从隔壁大吉家那边传来。

  
 二祥躺着伸了一个懒腰,让全身各处真正地醒来。水声嘀里嗒啦依旧在响。这水声一点 不烦人,尽管它搅了二祥的好觉,这声音在二祥听来,是那样的清亮干脆,又是那么的悦耳 动听,好像一支好听的歌。二祥就以困足觉之后非常好的心情倾听这水声。

 二祥发觉水声中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那是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在水声的伴奏下,也 是那样的欢畅。这声音很熟悉,不是菊芬大嫂的声音。二祥用心细听,他终于听出来了,那 是酱油盘韩秋月的声音。

 二祥有些日子没注意听韩秋月说话的声音了。自从韩秋月被红卫兵拉着游街现丑后, 她在村上人的眼睛里陌生了。除了下田做活,村上人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一块下田做 活,她也只埋头做活,不跟人说话。原来村里的一个活宝,就这样消失了。人群扎堆,玩 笑总是不可缺少的,少了反倒是不大正常。姚水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取代了韩秋月的角色。 姚水娟刚嫁来的时候,很少张扬,因为做过小,那根狐狸尾巴夹得十分的紧。把一身的媚气 硬都逼在身子里,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不让身摇屁股晃,只让那说话的声音柔柔如水,袅袅 如烟。如今,尤其是春林被斗争以后,她被红卫兵架上台吓得尿了裤裆以后,她给自己松了 绑,显出了原形,不再有腼腆,也不再那么含蓄。许茂法跟她开玩笑,她敢当着众人面伸手 到许茂法的裤裆里抓他那东西。许茂法则更流氓,故意挺起肚子让她抓,还说他早晓得她对 他那东西垂涎已久,只要春林不计较,他随时听从召唤,保证随叫随到。姚水娟居然脸不改 色心不跳,把那东西狠劲地拽了一把,痛得许茂法嗷嗷地叫。大家说他俩是公开调情。这样 的玩笑再没有韩秋月的份儿,她见他们闹,连看都不看,笑也不笑。她心里很苦,最让她苦 的是女儿女婿。自从她被游街后,别说平常,过年过节他们都不登她的门,他们不登门看她 ,还 不让韩秋月看她的外孙,她女儿对外人说,我没有她这么个娘。亲生的女儿这样对自己的娘 ,当娘的还有啥脸面。

 韩秋月一声笑,二祥心里一紧。心里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二祥心 里这么骂着韩秋月,两只耳朵还是放不下那边的事。水声还在响,韩秋月还在讲,没有大吉 的声音,似乎有菊芬大嫂的疑问。二祥憋不住好奇,贴到壁缝上往那边看。

 原来韩秋月在教菊芬大嫂生豆芽。臭不要脸的,偷过人家的男人,用这来讨好。

 二祥这些年,打心里不在意韩秋月。那一年想弄她不成,反被她奚落,二祥被她伤透了 心;大跃进正经八百想娶她,她却拿他当猴耍,在他面前装得像黄花闺女,私下却跟春林说 喜欢他这样的男人。从那时二祥就对她死了那念头,后来遇上了赵月兰,再后来有了丁腊芳 , 再又碰上云梦,他一点都不想韩秋月了。韩秋月游街后,他就再没正眼瞧过她,尽管有时候 偶尔还逗趣磨牙,但他是故意拿她寻开心,心里早已没了那回事。

 二祥一在意,新奇地发现了韩秋月这些日子的不同。她身上穿的比别人光洁,四季吃的 比人家有油水,一年到头从来没听她说断粮。死鬼张兆帮抓进去之后,再没回来,她也没去 探过他,有人说他越狱被打死了,也有人说他留在劳改场重新成了家。时间一长村上人也就 没人再问这事,都只当他死了。韩秋月就更不在乎他,不要说是出了事吃了官司,张兆帮年 轻在家时,韩秋月就没在乎过他,他赌也好,嫖也好,她一概不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谁也别管谁。韩秋月跟别的男人玩,并不是自己犯贱,她想的更多的是报复。二祥看着韩秋 月日子好过,原先总以为她是靠那块肉,没想到她竟是做生意的好手。韩秋月每日清早不 出工,不去学大寨,二祥原以为是张瑞新照顾她寡妇娘们,没想到她一直在暗地里偷偷做豆 芽生意。每日天蒙蒙亮挑着豆芽到附近的乡镇去卖,卖完豆芽早饭后下田前赶回来,神出鬼 没的没有人注意她,看来这生意赚头不小。

 二祥回到床上,心里泛着一种输的滋味。一个堂堂男子汉,不如她一个娘们。或许她就 是因为这才瞧不起他,二祥心里有些窝囊。

 不就是生豆芽吗!这有啥难的,没有杀过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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