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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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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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低头喝酒,默不作声,只耳朵有些微微发热。
“王爷。”胡总管小步跑过来,脸上带着种微妙的笑意。
轩辕符看他:“弄好了?”
胡总管点头:“回王爷的话,全都安排在德化殿了。”
轩辕符起身,对周琦道:“中秋佳节,本王想了很久,都不知该送你什么。金银珠宝你不稀罕,琴棋书画本王也不懂……”
他没有往下说,周琦很是好奇,也跟着站起来,嘴上客气道:“王爷如此美意,周琦受之有愧。”
轩辕符摆摆手,率先往德化殿走去。
德化殿其实是轩辕符寝宫延宁殿的偏殿,两殿以一长廊相连。有婢女执宫灯开路,明月相照,浮云翩跹,几人漫步于王府内院,倒也颇为惬意。
到了德化殿左近,透窗可见宫内东厢房明火执仗,周琦正要进去,轩辕符却按住他的肩膀:“我做这些,并无要挟的意思,只是单纯为了你。”
周琦笑笑:“事到如今,王爷要挟不了我。”
说罢,他推门进去,然后便呆住了。
厢房里弥漫着淡淡药香,正中摆着一张软榻,上面躺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摊在床上、病体支离,蜡黄的脸上却带着宽厚慈爱的笑意……
周琦缓缓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忠叔……”
忠叔勉强支起身体:“少爷,老奴不能给你行礼了。”
周琦微微扬起头,才勉强没有掉下眼泪来:“时过境迁,您几番与我同生死患难,又是长辈,还讲这些主仆的虚礼做什么?”
似乎有医官对轩辕符说了什么,轩辕符俯身在周琦耳边道:“已经亥时了,医官交代过,忠叔旅途劳顿,需要好好休养。不如咱们先出去,有什么体己话,不如明日再叙?”
周琦有些不舍,忠叔却道:“王爷说的极是,反正今日老奴也算是和少爷团圆过了,哪怕今夜就去了,也是此生无憾……”
周琦厉声打断他:“忠叔这是说的哪门子的晦气话?您一定会寿比南山,活的长长久久。”
忠叔宽容地笑笑,很有些困倦地闭上双眼。
一出厢房,周琦便质问轩辕符:“忠叔身体弱到这个地步,行动亦不方便,你竟然还让他老人家长途颠簸,难道你要把他逼死不成?”
轩辕符心平气和道:“凤仪有所不知,忠叔自觉在陇右不曾照看好你,故而不肯留在周家,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又少人照拂,缺医少药。你嘴上不说,本王却知道,你还是很挂念他的。”见周琦脸色稍霁,轩辕符又道,“你放心,这一路有王府最好的太医陪侍,走的也极慢,不仅无碍,这月余忠叔的身子反而还好了不少。”
周琦知自己方才语气不善,有些理亏:“让王爷费心,周琦无以为报。”
轩辕符笑笑:“忠叔的为人,本王也是了解的,不愧一个忠字,遇到这样的人,鼎力相助也是天经地义。何况,这还是你心中所愿……”
周琦有些窘迫地别过头,窗外月明,千里平沙。

第十五章

许是王府杏林妙手众多,加上开方抓药不吝价钱,人参雪莲地慢慢调养,忠叔到陇右后终是一日日好起来,转眼便到了重阳。
一大早,周琦便往德化殿探望忠叔,奉上菊花糕,菊花酒,又说了些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吉祥话,料来轩辕符曾经吩咐过,加上又是佳节,周琦得以在德化殿坐了一个时辰才被医官赶出来。
刚步出德化殿,就见轩辕符站在庭中等候。
周琦笑了笑,行礼:“王爷。”
秋高气爽,轩辕符只着单衣,手里却拿着件轻薄大氅。
“重九佳节,不想与本王一道出去转转么?”
在府中深居许久,周琦也觉得有几分气闷,便答道:“王爷既有此雅兴,那周某便恭敬不如从命。”
轩辕符只带数十人策马向城西而去,周琦虽数年不曾骑马,原先骑术倒也还记得个七七八八,加上轩辕符有意放慢速度等他,倒也不十分吃力,几人施施而行,说说笑笑,不一会便出了城门。
轩辕符拨转马头到他身侧,把大氅披在他身上:“山上冷。”
周琦微微一避,大氅险些滑落下去,他与轩辕符同时去接,手指碰触在一起,周琦又是一阵尴尬。
“王爷,这是要去?”周琦眯着眼打量左近,仿佛突然发现官道两边野草长得也颇有魏晋情致。
轩辕符手执缰绳,笑意沉积下来,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几分:“莲花山。”
周琦挑眉,有些诧异:“为何不是天梯山?登高望远,天梯山不是更合适些么?”
秋风飒飒,轩辕符为他理理额上乱发:“莲花山上有一药泉,据说可以疗伤治病,颇为灵验。还有个善应寺,里面有座七层佛塔,从那上面登高北望,可以看到祁连山。”
他靠得很近,若不是原上朔风,怕是连呼吸都可相闻,周琦一阵心慌,猛地抽了下马鞭:“既然如此,咱们便抓紧赶路吧,兴许在晌午前可以登上莲花峰。”
站在莲花峰顶眺望远处,确实依稀可以看到祁连山顶连绵积雪,周琦把大氅拢了拢,突然一个人闷闷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轩辕符为他斟酒。
周琦抿了口酒,菊花酒的清香沁如心脾,不由赞叹道:“好酒。”
轩辕符笑道:“河朔最西处,肃州境内有一药泉,形同新月,水质清冽。处在流沙之中,却偏偏不干不浊。这酒便是取了那药泉水,加入余杭白菊酿制而成。”
见周琦小口啜饮,面色怡然,轩辕符也勾起唇角,默默品酒。
侍卫仆从都在不远处相候,见轩辕符心情大好,也纷纷放下心来。
周琦喝完一盏酒,才不紧不慢开口:“我方才笑,是因为刚刚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周琦向善应寺禅房行去:“我这一生,起起伏伏多半与山有关。”
他少年入陇,于祁连山遣使说退左贤王十万军马,又阴差阳错在焉支山被冤屈,陷在凉州两年。后来假死,隐居在蒙山种了十年的茶……
豪情壮志也好,屈辱折节也罢,到了后来,随着年纪渐大,就连长叹低吟都没了兴致。
也许就如中原一位高僧所言,所有的妄念,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把灰。
轩辕符跟在他身后,随他步入禅院,又一道登上宝塔。周琦一言不语,只默然北望逶迤祁连。轩辕符看他侧脸剪影,心里又是安稳,却又抑制不住地有些疲惫。他几乎不敢想,若是周琦最终还是拒绝留在陇右,决意远走天涯,他又该如何自处。
“凤仪……”他终是涩涩开口。
周琦却打断他:“王爷,先不要言语。”
轩辕符合上嘴,天地静寂间,有雁阵齐齐向南飞去。
“王爷看到什么了?”不知过了多久,周琦突然发问。
轩辕符看他,淡淡道:“苍茫万里秋。”
周琦笑笑:“王爷久居人上,胸襟开阔。”
轩辕符反问道:“你呢?”
微微一笑,周琦手指向远处山峦:“山川万年,人生百岁,仔细想来,我们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等我们百年之后,如今的这些纠缠不清,又有谁记得又有谁会在意呢?”
轩辕符静静听着,最终却摇头:“本王却不如此想。”
“哦?王爷有高见?”
“人生苦短,说是百岁,其实也不过短短数十年。若是我们如今所作所为按佛家所言,都是虚妄,那我们为何还活在这世间?”轩辕符顿了顿,又沉吟道,“大丈夫处于天地之间,本就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若事事都不进取,只等着万事化为乌有,只顾着吃斋念佛、求仙问道,那苟活于世又有何生趣?恐怕也辜负了父母生养抚育的心吧?道家佛家都说通过修行就能跳脱轮回,早登极乐,可世上真有极乐么?”
周琦想了想,叹道:“这些思虑,今日我们为此而苦,殊不知自古世世代代,从未有人真的解脱过,所谓高僧活佛恐怕也大多为世人杜撰罢了。而我猜,就算再过去千百年,恐怕也还是有如我等这般执迷之人吧。”
轩辕符却大笑起来:“凤仪啊凤仪,古人之事,早已尘埃落定,悲欢离愁也不过都是往事笑谈;而千百年之后,你我都是尘土,那时的事情自有那时人来操心,与我等有何关系?”
他虽然将近不惑,但此刻却自有一番飞扬。周琦目光游移到他鬓角繁星,立时又有些感慨起来。
“听闻寺中有药泉?”
轩辕符点头:“就在禅院之后。”
“劳烦王爷带路。”
与周琦想象不同,这药泉水温极冷,在秋末洗浴,几乎刺骨。
药泉旁种着些毛竹,想来并不是地产,那毛竹长得稀疏枯黄,让周琦禁不住有些怀念蒙山的凤尾竹来。
药泉中间隔着块竹板,轩辕符虽与他不在一处,但彼此动静倒是可以听个清楚。
轩辕符似乎是叹息了一声,周琦泡的无聊,便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为何烦心?”
“恰恰相反,本王想的是,这样的日子再好,也总有个尽头,无奈时光如白驹过隙,留都留不住。”

第十六章

轩辕符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幽怨,周琦忍不住笑出来。
“很好笑么?”
周琦悠悠道:“流光容易把人抛,但只要人活着,好的日子总会再有,何必庸人自扰。”
轩辕符意有所指:“良辰易得,良人可就不一定了。”
周琦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药泉果然不负盛名,泡完之后确实有些疗效,周琦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步履都轻快了许多。轩辕符亦是英姿焕发,策马扬鞭,恍若吕奉先再世。
“王爷,下面咱们要去哪儿?”看轩辕符并无回府之意,周琦忍不住问道。
轩辕符低头笑了笑:“到了就知道了。”
周琦有些仓皇地看着前方风景,顿住脚步。
不高的一个土丘,上面稀稀落落地建着两座宫殿。出身世家的周琦自然知道,一座是献宫,一座是下宫。
轩辕符轻轻道:“这就是本王的埋骨之地。”
重阳佳节,也是祭祖之日,轩辕符带他来这里,显然是别有用意。
周琦扯动嘴角:“王爷祭祖,我在这里,恐怕不合规制吧。”
拍拍他的肩,轩辕符淡淡道:“跟本王来。”
无奈,周琦跟着他走进献宫,只见紫檀祭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两个牌位。
有几个献官等候在那里,轩辕符瞥他们一眼,其中一个执事便将丝帛置放在青铜盘上,又由主献官奉上祭台,紧接着又献了三杯酒。
周琦在一旁惊讶至极,省去了迎神,从奠帛到三献礼也不过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算是平常富户,祭祖之事也不会如此草草。
“王爷……”献官们退下后,周琦极不赞同地开口。
轩辕符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个蒲团,随意用袖子拂去上面浮灰,示意周琦坐下来。
“你是不是在想,本王为何如此忤逆不孝?”
周琦没有做声,目光落在眼前的牌位上。
轩辕符苦笑道:“在本王这般岁数,父王母妃皆早已薨逝。如今想想,他们除了在长安时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其余时候都是吃苦受累。本王袭爵后,屯垦凉州,训练士卒,也都是秉承先父遗志。”
周琦轻声道:“王爷已经做的极好了,十年百年之后,陇右的军民都应该记得王爷的德治武功。”
轩辕符用麻布擦着牌位,脸上闪过一种苍茫却又无谓的神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父母,本王是为不孝;隔岸观火,威慑京师,于朝廷,本王是为不忠;杀人如麻,罔顾苍生,于子民,本王是为不仁;偏安西北,不谋进取,于部下,本王是为不义。”一口气说完,他笑得有些惨淡,“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世上全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本王此生也算是值了。”
周琦听不下去:“哪里的事,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轩辕符摆摆手,放下麻布,把牌位摆好。
“过往半生孰对孰错,本王比谁都清楚。”他在周琦身旁坐下,“本王自己心里忖量过,平生最对不住的有两人。一是父王,二就是你。”
周琦皱眉:“王爷,我不是说过,你我之间……”
轩辕符伸手似乎是要点住他嘴,却顿在半空:“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时日久长,本王可以慢慢还。至于父王,本王并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之前种种有悖孝道之事,恐怕此生想还也还不了。”他长叹一声,“若能荡平突厥,也许他于九泉之下还有些慰藉。否则,人若有灵,本王哪里有面目去见他。”
周琦沉默许久,终于艰涩开口:“其实王爷正值壮年,若是即刻纳妃生子,肯定也是来得及的……日后再立战功,威慑四夷,先靖西王必会含笑幽泉,王爷也能忠孝两全。”
轩辕符低低笑了:“凤仪,本王你是知道的,看起来或许跋扈无礼,其实远比常人执拗,认起死理来,恐怕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不管你之后抉择如何,本王既然认定了你,就不会再去想别的心思。”
他说的恳切,周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轩辕符幽幽道:“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想本王娶妻生子?”
周琦涩然:“难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是人间正道么?”
轩辕符静静听着,心里一阵绞痛,口上却还能开得了玩笑:“所以,凤仪明年怕是要娶个美娇娘,后年恐怕就要添个公子了吧?”
周琦心里也极不好过,半晌憋出一句:“大哥留有子嗣,我成亲与否,倒是无关紧要,而王爷毕竟是凉州靖王府最后一条血脉。”
他脸色苍白,说话时不自觉地瞥向地面,指甲轻轻掐着指节……相识十几年,轩辕符自然知道,当他言不由衷时总会如此神态。
悠悠笑了,轩辕符道:“我轩辕家的子弟多得不得了……我看朝中太子的位置稳如磐石,日后皇长子应当落不到好处去。到底是你的外甥,若是你愿意,本王就过继他来当靖西王,可好?”
周琦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轩辕符,最终缓缓摇了摇头:“还是让他离朝事纷争远些吧,也免得我周家树大招风,日后酿成祸端。”
轩辕符不以为意:“这个倒是无妨,本王找个机会修书给二哥与他商量,若是他同意了,本王便上书朝廷,想来我那皇帝侄子也不会反对才是。”
远离朝廷多年,周琦哪里还知道后宫里的情状,之前听曹无意略微说过一些,说是这太子极不受宠,若是以后要行废立之事,恐怕族妹所育的皇长子必在人选之中,到时候周家又脱不了牵连。
纷纷扰扰,喧喧闹闹,方才劝说轩辕符纳妃的事情倒是忘了大半。
突然周琦皱眉,看轩辕符:“你方才叫我二哥什么?”
轩辕符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你的二哥就是我的二哥嘛。”
周琦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提到周玦,想起这些年所历酸楚,周琦心里又是一阵烦闷,还不免带着些乡愁。
轩辕符却道:“其实本王想,你二哥虽然看起来这些年对你是不闻不问,可对你应当是极关切的。本王后来只见过他一面,当时便觉得其实他城府远比顾秉要深。”
周琦笑了:“顾秉一个老实人,谈得上什么城府。”
轩辕符摇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先说你二哥,他看起来虽然风流不羁、浪荡不堪,但本王却觉得,他心事极重,似乎郁郁寡欢,有空的话,你还是多开解开解他为好。”
周琦有些惊诧地看他,末了摇摇头,起身:“王爷,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打道回府罢。”

第十七章

转眼已是十一月末,离与轩辕符半年之约只剩下二十日光景。
大雪纷扬,遮天迷地。
整个陇右被皑皑白雪覆盖,街道上空无一人。
坐在马车里,周琦冷的浑身发抖,纵然手里抱着暖炉也不济事。
轩辕符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笑道:“西蜀也不是四季如春之地,怎地你比从前更怕冷了?”
周琦开口,嘴里吞吐白气:“王爷龙马精神,英武盖世,周琦不过弱质匹夫,怎么能和王爷相比。”
轩辕符失笑:“怎么又扯到本王头上了?”不过他唇角微弯,倒是看不出愠色,“话说回来,今日不是你非要去看什么沙中飞雪么?”
周琦白他一眼,纠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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