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诺弯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吉诺弯刀-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当时我的父亲陈士钊将军是燕塘关的总兵,那天抓到一个奸细,偶然知道了敌军将于夜间声东击西,绕道偷袭你父亲所住庄集的消息,他来不及请示上司,匆匆和我母亲告别后,就率领燕塘关的守军部队,开关赶来救援。因为时间紧迫,父亲带了数量不多的精锐轻骑兵,抢先抄小路赶了过来,把大部队和更多调集过来的援军甩在了后面。他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正好在护镇军招架不住,即将溃败时候加入了战斗。轻骑兵的到来,帮助镇上的兵勇们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他们重新组织起来,顽强地顶住了敌军的攻击,守住了中心地带,保护了大部分居民没有被屠杀。所以,也可以说,若没有那天夜里我父亲的冒死驰援,和拼死作战,整个庄集里的年轻人,或许,都不会有出生的机会。

    双方的马队在庄集各处激烈地交锋着。我们的两位父亲,也和汗王的亲兵队在谷场殊死战斗。我父亲的英勇给汗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也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但最终,我父亲还是落在了下风。汗王把他逼到谷场的这个角落时,勒马停了刀。他看着我父亲的面容,用生硬的汉话说:“你很勇敢。我不杀你。到我这儿来吧,我请你做大统领。”我父亲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了他。于是,汗王说:“那太可惜了。你让我没有别的选择。”说着,他就挥动大刀,以排山倒海的力度,朝我父亲当头劈了下来。你重伤的父亲看在眼里,想要过来援救,但实在是伤重难支,力不从心。

    这惊心动魄的一刀,老仆人说他到死都会记得。这一刀如雷霆霹雳一样地砍下来,把我父亲从肩膀到腰部斜着劈为两半。我父亲就在被劈为两半的时候,还在奋力想要刺到对方。当他分为两半倒下去的时候,佩剑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老仆人指给我们看。我父亲的上半身就掉落在这里,而另一半掉落在那里。就在这时,更多的汉军部队陆续赶到了,滂沱的箭雨射向敌军。汗王见偷袭无功,汉军主力又似源源不断而来,判断继续攻击得不偿失,就放弃了和汉军的硬碰硬交锋,指挥勿吉马队呼啸而走。

    老仆说,我父亲当时并没有马上断气。他的眼睛还睁着,身体也还在微微地动弹。整个那一片地面都被他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随后很长的时间,那片地面都是红色的。连接下了几场暴雨之后,那红色也还没有完全消褪。你父亲咬牙挣扎着爬到我父亲身边。我父亲睁眼看着他,却已经说不了话。那时,我父亲还不到35岁,正值英年,又刚刚续弦,新婚未久。他看着你的父亲,嘴唇动着,鲜血从内脏泉涌出来,满嘴都是血,没有办法说哪怕是一个字。你父亲抓住他的手,向他起誓,将会照顾好他的家人,将会如同自己家人那样地终身照顾好他的家人。在你父亲的誓言当中,我父亲的呼吸渐渐微弱,不一会儿,就在你父亲身边断了最后一口气。临终的时候,他的眼睛都还是睁开的。

    老仆人说,战斗结束后,你父亲派人到燕塘关报信。我的母亲一听说丈夫阵亡的消息,马上就昏倒了。我父母生前伉俪情深,非常恩爱。我母亲当时也不知道,她已经有孕了。是她昏倒之后,大夫来救助时,才发现的。所以,她没有机会告诉我父亲。我父亲死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

    听完这个令人全身发冷的故事,我在父亲鲜血曾经染红过的土地边跪了下来。我伏拜下去。我的额头接触到那片潮湿的地面。父亲的血液这时在我的血管里汹涌起来。它撞击得我的耳鼓发出一片瀑布般的轰鸣。

    我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我说:“为什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杀害?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伸手把我拉了起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泪。我对你说:“难道人们千辛万苦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导致彼此的死亡吗?”我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你说:“因为,有时候,人们以为,杀掉别人,可以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或者更好一点。”

    你说:“是因为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非常深的恐惧。人们杀掉别人,都是因为对于自身死亡的、深渊般的恐惧。”

    那天,在打谷场上,我对你说:“这一生,我誓愿绝不会杀人,将来也会告诉我的孩子不要杀人。“

    你说:“要做到这一点,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后来的事情,证明你是对的。

    若不拔除内心的恐惧,一个人很难停止伤害别人。

第十七章 同车() 
回家的路上。我们并肩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滚过大地的声音。

    我低头沉默不语。你看着我的珍珠耳坠在耳边晃来晃去。

    你用胳膊碰了碰我。我抬头看你。你说:“还在难过啊。快到家了。”

    我说:“谢谢你今天陪着我。”

    你说:“应该的。从小,我也一直想来这儿祭奠一下陈伯父。若得成为军人,愿我能像陈伯父那样英勇无惧。”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你说:“琴儿,一会儿到家了,帮我个忙,可好?”

    我说:“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说:“你代我,去看看大哥好不好?”

    我说:“他没生病。他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去。”

    你说:“我知道。他不是针对你和陈伯父的。你不要见怪。他只是不想和我一起。他也不想去给我母亲扫墓。他恨我,也恨我母亲。”

    我说:“那你还这么操心他?”

    你说:“我们是兄弟。”

    我说:“那,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你摇头。你说:“他不会想要看见我的。他更不想看到我和你一起去。”你说,“帮我转达一下问候吧。你单独去看他,他心里会好受一点。”

    我看着你。我咬咬嘴唇。我说:“好吧。”

    你看穿了我心思,你笑了一下,说:“不用害怕。有我在家,他不敢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马蹄声变得清脆起来。马车已经驶入了庄镇里的青石街道。

    我说:“哥哥,你也不要难过。”

    你的眉毛稍稍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被自己的兄弟仇恨,在自己的家里被家人仇恨,滋味很不好。”我看着你。我说:“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我,都明白。”

    你看着我。你转脸看窗外。

    你说:“我们到了。”

第十八章 荠菜粥()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大哥警惕的一只眼睛。他说:“是你?你来做什么?”

    我说:“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好不好,给你送点荠菜粥。今天路上特别为你采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大哥脸上的戒备神情缓和了一点。他说:“特别为我采的?真的?”

    我说:“哎呀,大哥,让不让我进去啊,大老远从厨房端来,我快要端不住了。”

    景云看了我一眼,伸手把托盘和粥碗都接了过去。他说:“让下人端过来啊,小心把自己烫着。”我说:“亲自端来,才有诚意啊。”

    大哥坐在桌边,一勺一勺地喝着粥。

    我在旁边看着他。他喝一勺就看我一眼。

    我问:“味道怎样?我自己熬的。”

    他说:“真的?”

    我点头,说:“当然是真的啊。在厨房守了好久呢。不信你去厨房问。”

    他冷笑道:“或许是你自己熬的,看在你辛苦的份上,我都喝了。不过,你也不要想骗我。是他叫你来的,对吧?”

    我摇头。景云说:“我们这么熟悉了,你心里想什么,瞒不到我。若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肯定不会单独来的。”

    我不说话。他哼了一声。他说:“你对他,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言听计从!”

    我忍不住说:“是他让我来看看你的。没有人对你有恶意。他很关心你,他没过来,是怕你不想看到他。”

    大哥停了下来,伸手把粥碗推开去。他说:“一提到他,就让我恶心,这粥,也吃不下去了。你一口一个他。照照镜子,看看你提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你一说到他,整个人都在放光!他有那么迷人吗?十多年来,他总共陪了你几天?我陪了你多少天?可你从来没有为我这样放过光!”

    我叹息了一下。我说:“大哥你真是病糊涂了。”大哥说:“我没有病!我是心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有些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没有。”

    我说:”可是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这么多年,你留在父母身边,尽享父亲的教诲和母亲的爱,而他一个人独自在清川长大。”

    大哥冷笑道:“那有什么意义。只要他回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回来,所有的这一切就都是他的。我不过是他的看门狗罢了,这么些年辛苦帮着父亲做的事情,都不过是替他看守罢了。”

    我说:“你们是兄弟。他并没有对你不好,也没有存过害心。你为什么要这么恨他呢?”大哥说:“是的!我恨他!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说:“你不明白这里面的事情。从父亲12岁起,我母亲就侍奉他,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冷了,热了,病了,累了,都是我母亲在伺候他。我母亲和父亲才是真正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的,才是真正情投意合的。家里所有的长辈对我母亲多年来的表现都没有话说,是所有的长辈一致许可,母亲才做了父亲的妾侍的。母亲嫁给父亲之后,本来夫唱妇随,恩爱和美。但是,那个女人,她一来就夺走了我母亲的一切!她年轻,她出身高贵,她是正室,她通琴棋书画,她漂亮。她把父亲迷住了。父亲完全忘记了我母亲!”大哥说:“每天早上,我看到母亲早早起来,去问候她,去伺候她和父亲吃早饭。当她和父亲吃饭时,我母亲只能站在一边,连个座位都没有!我母亲始终笑着,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可你知道她心里有多痛吗?可你看见过她独对空房时候的眼泪吗?”

    我说:“可是,在这里面,他做错了什么呢?他对你做错了什么呢?而且,夫人只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很短的时间就去世了。这么些年,一直还是母亲陪在父亲身边啊,和过去并没有两样。”大哥说:“他错在根本不应该出生在这里!如果他没有出生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一切,早晚都会是母亲和我的!是他!是他非要出生在这里,把本就应该属于我们的一切,全部夺走了!他为什么不和他那短命的妈一起死了?!”

    我被大哥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正在这时,门突然砰地一声开了。你出现在门口。

    大哥看着你,一时张开了嘴,合不拢来。

    你站在门口,盯着大哥看了一会儿。你抬腿跨过门槛,走到屋里来。

    大哥的脸色刷地白了。他连连倒退了几步,退到墙角,尽可能离你远点。他看着你,支支吾吾地说:“你,你又想做什么?”

    你看着大哥。你说:“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出生在这里了,已经活着长到这么大了。没法改变了。”

    大哥看着你,觉得你不像是要对他有所行动的样子,胆子便又大了一点。他说:“你好卑鄙!让她来套我的话,然后躲在外面偷听!”

    “大哥!”我忍不住想说什么。你举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你说:“我让她过来看看你好点没有,没有让她套你的话。那些话,都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没有人蛊惑你说。我也没有偷听。只是我看她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说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我站在廊下,就是想要不听,也做不到。”你看着景云的眼睛,你说:“我不放心妹妹是有理由的。大哥你对此非常清楚。”

    大哥的脸慢慢涨成了茄子的颜色。他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你说:“大哥,你怎样恨我,怎样说我,都没有关系。但是,我母亲是父亲的妻子,是你的嫡母,你不能用这样的语气,当众谈论她。请你保持对我母亲的尊重。我不会把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告诉父亲。但你最好,不要再口不择言。”

    大哥转过头去,不和你的目光对视。

    你说:“说话声音这么洪亮,看来大哥是没事的。既然大哥没事,我们就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伸手拉住我。我们一起向门外走去。

第十九章 屋脊() 
你拉着我的手,离开了景云的院子。你一直向前走。我默默地跟着你。

    我们走到别院的回廊上。走到回廊的一半时,你松开了我的手。你停了下来。你站在那里,看着回廊的尽头。你没有说话。

    我看着你,心里充满同情。我轻声地说:“大哥就是那样子的。你不要介意他说的那些糊涂话。”

    你转过脸来看着我。你说:“我不会介意的。”你说:“作为兄弟,没有办法让他走出仇恨,我很难过。”你说:“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清川。我回来错了。”

    我说:“不。你没有回来错。要是你这次没有回来,我现在已经在坟墓里腐烂掉了。感谢上天,让你回来了。”

    你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你的目光一直停在那里。我的脸颊慢慢地变得绯红了。我稍稍偏了一下头,避开你的目光。

    我说:“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看着我。你说:“没说错什么。只是,我刚发现,有个妹妹,原来这么好。”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说:“我带你去个开心的地方吧。你肯定从没去过的。”

    “又去后山吗?”

    “不,就在家里。”

    我说:“可是,家里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啊。”

    一个温暖的笑容从你嘴角跳荡开来。你说:“当然有。”你说:“现在我们就去。”

    我们一起坐在大宅最高的屋脊上。春天的微风,带着花草的味道,像丝绸一样从皮肤上滑过。

    我们看着整座庄集里绵延成片的、高高低低的屋顶,和下面的人、车、牛、马。

    “没来过吧?”你说。

    我还沉浸在刚才被你紧搂住腰肢带到这个高度上来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中,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的。

    你看着我的样子,温存地问:“怎么?吓到了吗?”

    我的脸再次红了。我摇头。

    “这么高,害怕吗?”你问。

    我再次摇头。我说:“有你在,我不怕。”

    “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我们的家,我们的庄集。”我说:“从来没人带我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你说:“这是家里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晚上大家都睡了,我有时会来这里坐一会儿。从这里看下去,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小。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可大可小。若视点足够高、足够宽,它就会变得很渺小,不能成为我们的障碍,也不会充满我们的心。”

    你说:“在清川的时候,师父常常对我们说,当你们感到自己陷入了什么烦恼的事情不能自拔,无法解脱的时候,你们就独自去最高的山峰上坐一会儿,俯视一下在群峰间翻腾的松涛。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你们就会明白,其实,世界足够大,烦恼非常小,而我们,也本就比任何烦恼都要高大和辽阔。师父说,我们能比最高的山峰还要高,比波澜壮阔的松涛还要博大,我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