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绪明白了我的意思,高声叫道:“算了算了,看你可怜,就跟我进来吧。”
我跟在他身后,被他领到了老爹面前。他又很机敏地朝老爹示意了一下,就走出去带上了门。
老爹上下打量了很久,才笑道:“建成,你弄成这样,连为父也差点认不出你来。”
我拱手回道:“父亲,您的行踪如何会传到杨广那里?想必是此处有……”
老爹摆手打断道:“这些事情,倒不足为虑。为父找你前来,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我问道:“何事?”
老爹从一旁的书案旁抽出一封信道:“你与紫金光禄大夫郑继伯可相识?”
老爹这明显就是明知故问,我在外结交何人,做过什么事,从来都不对他隐瞒,连我杀宇文智及闹齐王府的事都对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他早就知道我在洛阳城外的奇遇了。
我点头道:“父亲这是明知故问了,我之前同父亲说起过的。”
老爹摸了摸胡子,正色道:“你先看看这封信。”
我展开信,还没看完就将信扔回了老爹手里——郑继伯为女儿择婿,千挑万选之后最终看中了唐国公府的大公子,愿意以女儿妻之……
我几乎是没有思考就回绝道:“父亲,请恕建成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老爹对我的反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我知道他是了解这个儿子的,应当早就猜到了我对此事的态度,他本不必过问,可他却不惜让我冒险前来,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在老爹心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
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然地看着那封信沉思,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我吗?还是觉得无论他以何种方式哪怕仅仅是提出让我考虑一下于我而言都太过残忍?
厅中寂静无声,隔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叹息,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老爹。
四目相对,我发现老爹的目光虽然坚定如常,看向我的眼神里却满是担忧和悲伤。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我从前根本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也经历了丧妻之痛,也遭逢剧变,儿媳殒命,一双孙儿惨死……他还要在伤痛之中照拂同样满是伤痕的儿子,担心儿子万念俱灰,怕他也一死了之,容忍儿子的消沉堕落,胡作非为。
如今,他仍然承受着我的痛苦,只是比我隐忍得多,从不曾在人前有所表露。
他将我找来,给我看了这封信,我知道是有求于我,可他顾虑我的情绪,不想再给我任何压力,所以只是默然以对。
在我生不如死的这几年里,他从来没有以一个父亲的威严强迫我做任何事。不只是这几年,而是从我来到这里,他就一直如此。
我一向自诩孝顺,可事到临头,满脑子想到的,却只有自己。
我想了很久,缓缓开口道:“父亲……建成愿听父亲一言。”
老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道:“为父知道你不愿意,因此不强求于你。只是……为父曾为荥阳太守,在任上与郑氏一族颇有往来,知道他们一向自恃身份,不轻易与一般人联姻。”
我点了点头,听老爹继续说下去。
“荥阳郑氏势力庞大,若与之联姻,洛阳以东的门户便可为我们利用,建成,你可知道?”
我又点了点头。
老爹接着道:“郑继伯主动提出此事,为父若推辞,得罪的,恐怕非止郑氏一族。到时候五姓七家之户,人人都会说我李渊沽名钓誉,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我知道,如果不是陷入了两难之境,老爹不会轻易让我为难,他其实并不怕得罪那些人,只是乱世中的敌人,还是越少越好的。
“为父为你考虑,郑继伯的女儿与你,也算得上是……”老爹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口,只看着我等我的反应。
我低头喃喃道:“若修怎么办呢?”
老爹没有听清我的话,问道:“什么?”
我正了正神道:“没什么。父亲,既然您觉得可行,那就答应了他吧。”
老爹诧异地看着我道:“建成,你可想清楚了?”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是。”
其实我知道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再娶别的女人,我无所谓,可这关乎另一个人的一生。
当我看到老爹给我的信时,其实已经明白了大半。
这封信在老爹这里放了已经有两三个月,那时候我还在洛阳城外,和郑继伯的女儿——郑观音——也就是子闵,待在一起。
那时候她一定已经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我了。
而我却不知情。
她对我并没有恶感,时常还找我搭讪,至少嫁给我在她看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我突然明白了王珪说的那句话——郑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是什么意思。
子异老人话里有话我也恍然大悟了。
第133章 联姻郑氏(三)()
我答应了老爹,他舒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里十分欣慰,仿佛还有一点感激。他给郑继伯写了回信,答应了这门亲事,过了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和郑继伯的女儿郑观音成亲了。
第一个跑来安慰我的人,是三娘。她是明知道自己的大哥不愿意另娶妻室的。
大业十年,唐国公府的春天一如往常,我坐在存墨堂中,呆呆地望着窗外结了花骨朵儿的海棠花,忍不住开始想象这些花儿开了之后会是怎样,若修的笑靥又浮现在我的面前。
三娘就在海棠树旁伸出头来,看我出了一会儿神,强打着精神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她的目光和我汇聚到一处,她明知故问,我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消极,便答道:“在想一个月之后会如何。”
我与郑观音的婚期已定,就在一个月之后。
三娘听我这样说忍不住轻声道:“大哥,你怎么会就答应了呢?”
我看着她道:“大概是因为父亲希望我如此。”
三娘道:“那你不为自己想想?”
我苦笑了一声,道:“从前就是为自己想得太多,为她……为她想得太少了。如今父亲逐渐年老,我不能光为自己考虑。”
三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样也好。可是大哥,你如此将就,万一日后得罪了郑家的那位姑娘,会不会……”
我想到在子异老人那里子闵对我的态度,她也明知我思念亡妻。我摇摇头道:“想必不会吧,她自己是愿意嫁给我的。”
三娘怔了怔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她大概以为我十分自恋。
可是我的感觉是没有错的。子闵此前在我面前的所有表现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她在我最初去疗伤的时候对我百般照顾,又在我最伤心的时候立在一边陪着我,我甚至意识到那日雪地里她回眸一瞥时眼中的泪都是为我而流的。
婚期将近,郑家派人捎信来,说新娘生性不喜欢热闹,一切礼仪从简,而且对于前来道贺的亲朋一概谢绝。
这样一来,所有想通过唐国公府和郑氏的联姻献殷勤的人都碰了一鼻子灰。而我则图了个清净,等着把新娘娶进门就可以了。
事情没有经过任何波折,只是与我第一次成亲时的气氛已经大不相同。那时候人人都很开心,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情在那儿郁闷,现在却是人人心里都揣着事,生怕惹我不高兴,只有我自己,心下反倒十分平静。
新婚当日,竟没有鼓乐之声,这在一般人看来也不会太奇怪。在他们眼里,这些自己高攀不上的世家大族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人们根本就不敢随便议论。
而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婚礼如此冷冷清清,其实全是因为子闵的坚持。
若修去世之后,我很少再去从前的房间,三娘替我收拾了一间更靠近存墨堂的屋子用来做我的卧房。
我将郑观音接到府中后,就躲到了存墨堂里,这个时候,我是觉得自己和若修待在一起的。
我强行安慰自己,身为夫君,我没有背叛她。可是身为家中长子,我却不能仅仅只为自己而活,唐国公府上上下下,在老爹外任的时候,我成了唯一的支柱。
长嫂如母,子闵则暂时在形式上,做了唐国公府的女主人。
这一次我滴酒未沾,在存墨堂待到了第二天清晨,三娘一大早就来找我,陪我在存墨堂又待了一会儿。
“大哥,新婚之夜不入洞房,你觉得那郑家的姑娘会怎么想?”三娘问道。
我想了想,出嫁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如此冷落,仿佛太残忍了。
我道:“我回房看看。”
新房只在门上贴了两个“囍”字略加表示,我推门而入,子闵正在妆台前梳妆,伺候她的是陪嫁而来的侍女惜墨。
子闵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而继续让惜墨帮她梳理头发,惜墨也看了我一眼,有点嫌恶地收回了目光。
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立了好一会儿,还是转身退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关上门的时候仿佛听到门内传来一声轻笑。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新婚之夜连洞房都不进,子闵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这样尴尬的局面维持了好几天,我想了想,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如果传扬出去,唐国公府丢人是小事,于子闵的名声更是有损,我虽然并不把她当作妻子,可好歹相识了近十年,无论如何总不至于让她受如此委屈。
这天我从朦胧的梦中慢慢清醒过来——其实根本不愿意醒,因为梦里有若修,睁开眼睛她就消失了,打算去找子闵,刚打开书房的门,就见子闵站在门口举着手正要敲门。
见我开了门,有些慌乱地朝后退了两步。
她正了正神说道:“公子既然不愿意,为何要答应?”
她的话问得突兀,我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好如实答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父亲希望我答应。”
子闵黯然了片刻,接话道:“因此你就答应了?”
我道:“是。”
子闵又道:“如此草率便误了子闵终生,以子闵对公子的了解,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我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她道:“子闵姑娘,在下之所以答应,还因为姑娘愿意。”
子闵听了我的话,脸“刷”地一下红了,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公子知道?”
我避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道:“知道。在下心如死灰,其实不愿娶妻,但在下与姑娘相识日久,姑娘的心愿,在下愿意成全。”
这样说来,于子闵而言,我实在是个渣男。
子闵却并不生气,只道:“公子何妨如在邙山一般,与子闵做个朋友?”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如果撇开夫妻这样尴尬的身份,在邙山的时候,子闵的确算得上是一个良友,那就把唐国公府当作是邙山吧。
她见我答应了,伸出三个指头道:“约法三章?”
我笑了笑道:“你说。”
第134章 柴绍归来(一)()
子闵想都没想便道:“第一,公子与子闵,在名分上既是夫妻,如此……”她指了指存墨堂,又指了指她自己,接着道,“恐怕不合礼数。”
我道:“子闵姑娘,这个在下明白。”
她指着我道:“这便是第二了。公子与子闵,既是朋友,如此称呼,实在太过生分,自今而后,我也同他们一样,称公子一声大哥,公子亦可直呼子闵之名,‘姑娘’就不必了,如何?”
我点头道:“好。”
她的目光四处转了转道:“这第三,子闵还未想到,等想到时再说,公子……大哥可否先答应了我?”
我想了想,点头道:“好。”
她见我都答应了,突然松了一口气道:“大哥,府中有客人来访,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我道:“怎么没人通禀一声?”
子闵笑道:“三娘来过,见大哥还在睡着,便没有打搅。”
我就要往外走,子闵拉住我的衣袖道:“大哥如此模样便去会客,似乎不好。”
我自嘲地笑了笑,便回卧房去换装。几天没有踏进卧房,再进去的时候已经被装点一新,圆桌后一道屏风将里外隔开,屏风上画着几株海棠……我看到海棠花,心中猛然一痛。
子闵见我神色有异,问道:“大哥不喜欢这扇屏风?我让人换一面……”
我摆手道:“不必了,我很喜欢。”
我和子闵一同出到前厅,见到来人之后既惊又喜,被困突厥多时的柴绍居然从关外回来了!
他正要拱手,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便道:“柴兄总算回来了,你让三娘等得好苦!”
几年不见,柴绍俊朗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听我提到三娘,眼眶微红,却正色道:“建成,你……”他说着瞥了一眼站在我身侧的子闵,改口道:“我此次回来,就是为了给三娘一个……一个交代。”
我想了想,牵过子闵的手对柴绍道:“这位便是我的新婚夫人,光禄大夫的爱女郑观音,小字子闵。子闵,他便是柴绍。”
子闵朝柴绍施了一礼,道:“柴公子侠义之名,子闵早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她的话说得十分得体而又生疏。
柴绍也意识到了,拱手还礼道:“少夫人过誉了。”
我道:“柴兄归来,不如去醉鸿渐一叙如何?”
柴绍迟疑了半天不点头也不摇头,我突然一笑,道:“我先去茶楼等你如何?”
柴绍点头道:“我随后就来。”
我把子闵送回房便要出去,她拦在我面前道:“大哥,可否带子闵去?”
我迟疑了片刻,道:“可以。”
她转入屏风后,没一会儿就换了一身男装,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比起三娘,她又要俊秀得多。
醉鸿渐茶楼仍然熙熙攘攘,我带着子闵上了三楼,才走进去,唐临便绕到我身后将子闵拦在了外面。
子闵笑着拱手道:“这位少侠,身手不错。”换了男装的她,完全没有小女儿家的情态,带着一副江湖中人的习气。
唐临听她这样说,冷冷道:“这位公子是瞧不起在下吗?不如比划比划。”说着就要把子闵往外推。
我却知道子闵虽然话说得漫不经心,其实不过是个花架子,只好转身对唐临道:“让她进来吧,都是朋友。”
张文苏在里面笑道:“这位姑……公子想必就是子闵吧?请坐。”
我知道子闵来了免不了一番客套寒暄,其实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带她来,只觉得她的性格和这里的人大概会投缘。
果不其然,才互相厮认过没多久,就已经不那么生分了。
丁渔儿端着一壶茶进来,见了我便道:“公子带朋友来,我也该认识认识。”她说着便给子闵倒了一杯茶。
不知道为什么,连最开始对她十分不客气的唐临,后来居然对她一点恶意也没有了。
我们茶过三巡,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又响起敲门声,柴绍带着三娘走了进来。三娘也是一身男装,看到子闵愣了半天,才坐到了我对面。
柴绍以前和这里的人并不相识,但他被困在突厥牙帐的时候,我曾让好几个人去找过他,与他都有过接触,柴绍一向好义,喜欢结交人,不但和荀一冯立做了朋友,连唐临也与他有了交情,只是突厥牙帐,只身出入容易,可柴绍被严加看管,却不容易走脱,因此虽然多次尝试,却没有一次成功。
他最后是如何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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