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完了密报,思量很久,却并没有发怒,只道:“李孝基兵败被俘,他身为皇亲,必然被看管得很紧,是如何逃出来的?”
李世民所料不差,老爹根本不可能轻易相信。
且不说这很有可能是细作所为,意欲扰乱唐军视线,构陷大臣,导致君臣离心,即便密报真的是李孝基所写,老爹也要怀疑他的用心。
他说不定见长安事态不稳,早有了投降之念,已经被刘武周收买。
最后,老爹颇有自信,在此之前,他治下的人,从无反叛的前例。
自从李孝基被俘,我连李孝基的面都没见过,不可能知道他逃脱的经过。
我拱手道:“父皇,虽然此信不足为凭,但……是不是让世民小心防备,以防万一?”
老爹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绕过御案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建成,你消瘦了不少。听说你被刺,阿瑶也担心,既然来了,你便去安仁殿给她问个安,也好叫她放心。”
我点点头,和子闵一齐退出了两仪殿。
第253章 蒲州生变(二)()
安仁殿中,万夫人正襟危坐,给一个立在她身边的人吩咐些什么,那人却面生,并非安仁殿中的人。
我和子闵到了殿中,万夫人见了问道:“太子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我拱手道:“多谢夫人关心,已经好多了。”
子闵道:“除夕将至,后宫饮宴之事都要夫人来安排,可需要帮忙?”
万夫人笑道:“如今将士征战在外,我们岂能随意享乐?陛下的意思,一切尚俭,如平常人家便可。秦王殿下和齐王殿下不在,只怕冷清得很。”说着神色一黯。
我和子闵对视一眼,知道又勾起了她的丧子之痛。
“夫人,太子府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有人托我将此信转交夫人。”
片刻沉默后,我从袖中取出信来,交到了万夫人手上。
万夫人有些疑惑地接过信,信封上其实什么也没有,可她却看了很久,迟迟没有拆开。
她当然想不到还会有谁写信给她。母家遭逢战乱,非死即散,即便她有了贵妃之尊,只怕也甚少有人还记得。
子闵拉着我起身道:“夫人,大哥需要静养,我们便先告退了。”
万夫人回过神来,起身将我们送出安仁殿外,才缓缓地转身而去,我回过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中只觉得一阵凄然,这位容颜半老的母亲,心中伤痛的,恐怕只有李智云的早夭吧,千百里之外的战事,胜了败了,与她又有何关系?
子闵扶着我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大哥,你说夫人看过那封信,会感到些许欣慰吗?”
我道:“想必会。即便不会,至少也该对你我释然了。”
子闵笑了笑道:“其实这两年,我倒不觉得夫人对我们有何成见。”
我想了想,她说得并不错。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急迫的脚步声,我和子闵转身看去,见万夫人身边的一名侍女正朝我们小跑而来,到了我们近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便道:“太子殿下,太子妃,万夫人请二位回去。”
子闵笑道:“太子殿下有些不舒服,我们便不回去了,贵妃娘娘既然让你来找我们,你把这个带给娘娘,她看了,自然不会怪责于你。”
子闵口中所指,其实是一柄很小的折扇,是李智云很小的时候,万夫人自己动手做的,后来李智云年岁渐长,万夫人越来越管不住他,有一日不知怎的争吵之间,李智云一气之下竟将它给扔了,万夫人虽然伤心,也无可奈何。
不过自那之后,万夫人便很少管他。
万夫人当然想不到李智云后来会把它找回来。
回到太子府,冯立正好回来了。
他到蒲州后,深入敌营,偷到了独孤怀恩与刘武周往来的书信。
老爹面对这样的铁证,不再怀疑独孤怀恩反叛的真实性,但独孤怀恩手中尚有兵权,若公然问罪于他,必然会逼得他狗急跳墙,到时候反戈一击,李世民应付刘武周本就吃力,再加上一个独孤怀恩,只怕更加难办。
子闵听我跟老爹一言一语地商量,一般情况下并不插一一言,见我们实在头疼,忍不住道:“父皇,大哥,独孤怀恩并不知道他反叛之事已被我们知晓。若父皇亲自领兵,召他来见,他必不会生疑,只是……”
我道:“父皇身为一国之君,轻易离开长安,只怕不妥。”
老爹却摸着胡子笑道:“无妨,为父觉得此计不错。”
我想了想道:“父皇,儿臣代父皇前往如何?”
老爹和子闵同时道:“不行!”
我缓缓道:“如今大敌当前,父皇若离开长安,只怕会引起朝野上下的揣测,请父皇三思。”
老爹又沉吟了很久,才终于不得不答应我代替他去蒲州的计划,但是要求必须让荀简跟着。
认识将近二十年,荀简已经老迈,只是行医之人可能都比较主意养生,因此精神矍铄,更胜于我。
到了蒲州城外的军营,才发现我实在高估了自己,如果不是有荀简和子闵陪着,在路上恐怕都得折腾死。
李世民到辕门外迎接我,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并不相信我竟真的来了蒲州。
中军帐中,他让我坐了主位,帐中却全是李世民的心腹,跟在我身边的人只有唐临和子闵,还有帐外的不到两千人。
子闵原本担心我在李世民的军中会不安全,可我顾虑的却并不是这个,他即便真的想杀我,也不会选这个时候动手。
在表面上,我是代表老爹来慰问寒冬腊月还在外征战的将士,我望着黄河西岸的漫天飞雪,觉得这些在军营中备战的士卒说到底,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枚棋子,如果被放在了不重要的位置,生与死,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慰问过士卒,我只觉得很累,李世民再想与我商量如何对付独孤怀恩的事,我已经有些懒散。
“大哥,如果独孤怀恩不奉诏前来,我们又当如何?”李世民急切地看着我。
我却倚在榻上,闭着眼睛根本不想搭理他。
子闵替我答道:“世民,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大哥在太子府遭行刺,受了重伤,如今不过勉力支撑,一路奔波已经伤神,剩下的事,不如改日再议如何?”
李世民似乎没有再说话,我却真的昏昏沉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子闵仍没有睡。
“大哥,你醒了?”子闵又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地图,才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我。
我笑道:“看什么这么专心?”
子闵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荀先生到了哪里。”
我也起身看了看地图,道:“上次唐临回来,说刘武周并未主动进攻。你想,永丰仓陷落,粮道被断,刘武周不会不知道元吉缺粮,可他却并未趁虚攻打,这是为何呢?”
子闵拍手道:“我知道,后方有事。”
“说的不错,否则元吉已经败了。”我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眼前烛影却突地晃了一下,子闵看了看我,盯着帐帘,却并没有人。
我笑道:“门外有人守着,不必多心。”
第254章 蒲州生变(三)()
话虽如此说,我却十分理解子闵的担心,那日她不过去七不杀山庄有点事,才出去没多久,我便被人行刺。
想要杀你的人,无论如何防备,也能被他找到可趁之机。
子闵勉强一笑,道:“大哥,我是怕了。”
便在此时,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唐临,他身后那人正好被唐临挡住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可他的身形我却认得很清楚。
唐临手中的剑并未出鞘,手却紧紧地握着,看着我和子闵,目光无比坚毅。
子闵见状,手中一滞,软剑没有出手。
我缓缓道:“李靖,我自思如今与你并无半点瓜葛,你又何必来为难我?唐临更是与你无仇无怨,你放了他,有什么事,找我便是。”
李靖自唐临身后转出来道:“李靖并非有意为难太子殿下,只是他有意拦阻,不得已为之,请太子殿下见谅。”
子闵道:“李将军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李靖道:“独孤怀恩已经知道了。”
我一愣,道:“你的意思是,独孤怀恩已经知道明日……”
我的话没有说完,李靖便连连点头。
子闵问道:“李将军是如何知道的?”
李靖道:“独孤怀恩此次所领之兵,多为秦王旧部。他暗通刘武周,对属下将士许以高官重禄,但……总有不愿就附之人。”
子闵又道:“如将军所言,此事秦王殿下应当已经知晓。”
李靖点头道:“太子妃聪明,正是如此。”
我道:“我为何要信你?”
李靖微微愣了一下,拱手道:“太子殿下,末将言已尽,至于殿下是否相信,便看殿下自己了。”
我看着他,时光恍惚一转,便回到二十年前,他已经老了太多,只是目光却依然清明坚毅,与从前一般无二。
我几乎忍不住要问当年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勾结王世充,为什么要在城外截杀我。
他并没有等我的回答,便转身欲走。
唐临一晃,已经拦在了他身前。
我摆了摆手道:“让他走。”
李靖离开了之后,我自然不可能再睡得着,独孤怀恩已经知道我明天要见他不怀好意,李世民知道独孤怀恩知道这一点,却不提醒我,这是为什么?
他必定有他自己的算计,难道是想借独孤怀恩之手杀了我,然后他再出手平定独孤怀恩?如此一来他便立下大功。
子闵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嘀咕道:“人心难测,大哥,我们……”
我猛地回过神来对唐临道:“你再去把李靖找回来,我有话要问他。”
唐临答应了一声离开了,子闵道:“大哥,他有心帮我们。陈年旧事,大哥可不可以不必再提?”
我点了点头,笑道:“放心。”
不多时,唐临将李靖带进帐中,便退了出去。
李靖立在帐中拱手道:“太子殿下还有疑问?”
子闵起身道:“李将军,太子殿下有恙在身,请将军体谅,将军请坐。”说着指了指我和子闵的对面。
李靖眼神中透出一丝疑惑,犹豫了片刻还是在我和子闵对面坐了下来。
我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李靖一脸肃然地拱手道:“太子殿下是真君子,秦王却……机关算尽,恐怕最后也不得人心。”
我又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是这样吗?”
李靖道:“是。不过只是一半。”
那另一半是什么?我几乎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却只觉得这个问题现在问似乎太不合适。
子闵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向好奇心颇重的她,竟也三缄其口,未开一言。
我想了想道:“李世民有何计划?”
李靖却道:“太子殿下不问独孤怀恩,却问秦王,难道真如传闻,太子殿下此番遇刺确是秦王所为?”
子闵讶异道:“传闻?”说着回头看了看我,“此事为何会传扬出去呢?”
我却摇了摇头,只道:“独孤怀恩?嗯,即便是陷阱,恐怕他也不得不来,没什么可问的。”
李靖点头道:“秦王想趁独孤怀恩回去的时候下手。”
子闵道:“这样的确可行,可他已经与大哥商定明日独孤怀恩一来便将他收押。”
李靖道:“若太子殿下既无人证物证,又无陛下诏书,又当如何?”
李孝基如今正在军中,物证在老爹手中,老爹给我的诏书,我则已经给了李世民了,难道他竟要篡改诏书?
第二日将近午时,独孤怀恩带着好几百人前来,我亲自出营接见,将他迎入中军帐中。
刚入中军帐,独孤怀恩还来不及转头,脖子上已经横着两把刀。
他被人架着拖进帐中,李世民在一旁正襟危坐,独孤怀恩看着我道:“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独孤尚书,你勾结刘武周反叛,如今东窗事发,你还不知罪?”
独孤怀恩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骂骂咧咧道:“太子殿下,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反叛?太子殿下无凭无据便诬赖好人,老子不服!”
我道:“人证物证俱……”
“在”字还没说出口,唐临突然闯进帐来,附在我耳边道:“太子殿下,李孝基自尽了。”
我闻言一愣,转头看向李世民,李世民却一本正经地看着独孤怀恩,目不斜视,根本就不看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李孝基不是自杀,而是李世民所为。
“太子殿下,你说人证物证俱在,请问,人证物证都在哪里?”独孤怀恩目光犀利地看着我。
他咄咄逼人的架势几乎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人证死了。”
独孤怀恩哈哈大笑道:“太子殿下可真会说笑,人证死了?哈哈哈哈……无凭无据,便如此对待有功之臣,传扬出去,李唐如何立足于天下?”
他句句指责,我意识到已经没法开口说这是老爹授意了。
李世民与独孤怀恩勾结?
我摇了摇头,猛地一拍桌案道:“来人,将独孤怀恩收押。放心,三日之内,本宫必定会给你一个说法,你最好想清楚,到时候要如何分辨。”
第255章 蒲州生变(四)()
中军帐中,有人开始起哄,我有些恍惚,李世民一向信任的刘弘基和长孙顺德倒没开口,说话的全是我并不太认识的人。
我努力定了定神,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叔父为何会自杀?”
李世民面沉似水,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既然唐临已经说了李孝基是自杀,也就是说不可能找到他杀的证据。
回到帐中,子闵已经知道出事了。
见我一脸不开心,她虽然也心急,却仍安慰我道:“大哥,方才李将军来过了,说让大哥不必着急,除了李孝基,还有别人。”
我道:“是吗?”
子闵道:“李将军说了,三日之内,必定将人带到。”
我心中一阵怅然,想不到还是落入了李世民的谋划。
独孤怀恩被看押着,倒并不十分苦闷,反而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见我来了,“哼”了一声,转而却笑道:“太子殿下,怎么样啊?”
我看着他的丑恶嘴脸,也笑道:“你的脑袋,迟早是要搬家的。放心,即便你以为你成功地算计了我,最终也逃不掉。”
独孤怀恩笑道:“太子殿下,你可别吓唬我。下官清清白白……”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是否清白,你自己心知肚明。实话告诉你,我是奉父皇之命,前来押你回京。如今有人利用你来为难我,我无法回去复命,总会有人代替我,至于你……下场总是一样。”
独孤怀恩听我把话说完,笑容似乎有些凝固,想了想却又猛地摇头道:“不可能,哼,太子殿下,我不是三岁小孩,可不会上你的当。”
我缓缓起身道:“我又何必骗你?人心险恶,对谁都是一样。不过你放心,我刚才的话,只怕没有机会被证实。”
第一日。
子闵发现我出发时带来的独孤怀恩勾结刘武周的书信竟然不翼而飞。
也就是说,现在不但人证没了,就连物证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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