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冬水主藏-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人何以堪呢?

庾清怔了一怔,但很快又硬起心肠,冷然道:“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竟这般好了?”庾渊点了点头道,不作答话。

“她人在何处?”庾清追问不休。

庾渊身子微微一颤,良久之后,方回道:“冬水谷。”

“好,我去找她!你既不愿抛下这荣华富贵,我便陪她去浪迹天涯!”庾清注视着庾渊背影,一字一顿地说出,斩钉截铁。

庾渊听了这话,立时转过了身子:“你说什么?”满脸的震惊下,再难顾及平日那份悠然自得。但见庾清昂首挺胸,大声重复道:“我去找她!”言罢,他与庾渊四目相对,完全不知退让。

庾渊身子剧震,蓦然间胸口收缩,继而则是一阵大咳。他咳得弯下腰去,几乎再也站不起来,庾清看在眼中,情不自禁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猛然一推,退去好远。他背心直撞上墙壁,“扑簌簌”地,有灰尘自梁上落下。

“哥哥,你……”庾清一时之间,又生悔意:莫不是方才太过忤逆,竟惹得他旧症突发,才咳得这般厉害?

过了半晌功夫,咳声稍歇,庾渊缓缓站直了身子,脸上神色已转为木然,无惊亦无怒:“你去不得。”他只是淡然道。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无比坚定。

庾清脸色一变,道:“为什么?你既已与她一刀两断,难道还不许旁人爱她敬她?”庾渊不置可否,只是重复道:“你去不得。这次,就听了为兄的吧。”

庾清一时愣在当场,终究是气极反笑,厉声道:“庾渊啊庾渊,你当真是贪得无厌!佳人富贵,都想一人独占,天下又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也罢,我不去找她,你也不要妄想过你的太平日子,迟早一天,我定从你手中夺来玉宇阁!”语毕,不等庾渊回话,他便转身摔门而走。

“扑簌簌”,随着那摔门声音,又是一阵烟尘弥漫。庾渊慨然长叹一声,再度打开了那扇窗子。冷风卷着几片雪花袭上面孔,他只觉眼角一凉,隐隐约约,竟不知是雪水,抑或泪水。窗外的雪花洋洋洒洒,越下越大,而远处的长江江面,在这茫茫雪幕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可当真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二)事亲奉孝,直把君乡作故乡

 “吾儿,且坐到娘的身旁来。”那榻上的人浑身浮肿,两只眼睛被脸上的肉挤作两条细缝,目光极是艰难地自缝中探出,全部聚集在庾渊的身上。

庾桓氏甚为勉强地一笑,牵着庾渊两只手,如牵救命稻草:“儿啊,娘本以为再见不到你,如今能见你一面,娘的身子就好些,你可莫要再走了。”

庾渊缓缓地点头,双手一转,已把上了庾桓氏的左右脉门:“娘,我给你把把脉,再开张方子调理调理,总应当比建康这些庸医来得好些。”庾桓氏只乐得合不拢嘴,儿子难得有心尽孝道,哪怕开出来的是毒药,她也甘之如饴啊。

庾渊全神贯注于双手四指上,少顷,微微皱了皱眉头,庾桓氏看得仔细,不禁问道:“怎么?”

“没怎么。”庾渊淡笑道,“不知娘是否常觉口渴,抑或总感饥饿?”他不提还好,此刻既然说出,庾桓氏顿觉得口中干燥难耐,连连点头,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茶杯,道:“是啊,奇得很,常常渴而欲饮,饮而仍渴,竟是不知喝下的是什么。”

庾渊起身端了杯茶送到庾桓氏近前,双眸闪闪,似有泪光。庾桓氏瞧在眼里,心中一凉:这病症已缠身一年有余,建康城中的名医来看,只说这是什么“消渴之症”,虽治不好,但多食乌梅,亦可缓解。但这一年过来,总觉日渐乏力,甚至偶有心痛,原以为是思儿心切,却不料庾渊回还后,病仍只重不轻。

恐怕真的是,病入膏肓吧。

她一向自认命硬,纵然次子是天煞孤星,也没克去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未抵半百,便要被病魔缠去,一时之间,当真是又苦又悲,又气又恨。

恨只恨,这两年多来只有那要命的阎王儿子守在近前,虽然生病后便不许他再靠近这东院,想不到依旧是难逃那煞气。

庾渊只见母亲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哀婉叹息,一时又咬牙切齿,饶是他再聪颖十倍,也猜不出这短短时间内,在母亲心中急转而过的念头。

正自踟蹰,就见丫鬟端了浓浓的一碗汤药过来,热气蒸腾,薰得满屋子充溢着淡淡的酸味,正是乌梅。

庾渊摆了摆手,先自接过那汤药,放在鼻端细细闻去:乌梅、党参、细辛、黄连、黄柏、蜀椒、当归、桂枝、干姜、附片……这些气味他都再熟悉不过,这开方子的大夫并非泛泛之徒,然而服下药后,又怎会适得其反,闹得今日这般境地?凭他多年的修为来判,眼前这病人的时日,只怕是超不过这两个月了,而那消渴之症,本不致命才对。

他问旁边的丫鬟要来一只竹箸,从碗中沾出少许,放入口中。

这一品之下,他不禁脸色大变。“呸”的一口,将那汤药全啐入床畔的痰盂内,继而连碗带药,一并投入。“哗啦啦”,那瓷碗被重重砸落,顿时碎作好几十片。旁边的丫鬟们何曾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发下如此雷霆之怒,顿时吓得哆哆嗦嗦站成一排,脸都不敢再抬。

“儿啊,怎么了?”老夫人躺在床上也是被吓得一震,手撑着床沿,便要起身。

庾渊赶忙收敛怒容,扶母亲依旧躺下,道:“没怎么,只是这药,咱们可不能再吃了。”

“不能吃?为什么?”庾桓氏兀自不解。庾渊顿了一顿,方道:“那开方的大夫只怕是个草头郎中,还不懂得君臣相辅。这药吃了,要伤身的。娘,你先好生歇歇,我去厨下张师傅那边看看。”

“好。你是从哪学的这……”庾桓氏欲待再问,但见庾渊身形一晃,早出了门口。这句话不问也罢,只怕问得了答案,还要惹得自己恼火。庾桓氏望着儿子行去的方向,怔怔出神。她人虽老,却还不糊涂,当年拐带儿子离家的那女子,不正是号称一代国手么?

可是,庾渊口口声声指责的那“草头郎中”,却的的确确是这京都之中,颇负盛名的良医啊,君臣不偕的错误,他又怎会犯?庾桓氏起了疑心,不过既然是儿子说那药吃不得,那不吃就是。她慢慢合拢双眼,心里却渐渐觉出些许端倪:请来这大夫的,不正是庾清么?也罢了,她操心了这一辈子,也懒得去管这些了。有果必有因,前尘后事,怕已是更改不得,那孩子怨憎着自己,就由他去怨吧,反正自己也没多少时间,只要他不给庾渊捣乱,便任他胡闹就是。这么想来,若没有自己一直以来扮着恶人,这兄弟二人的感情,怕也不会这么好吧。

因缘际会,总有一天,是有心无力。想着想着,她终究沉沉睡去,梦境中,犹不忘露出几丝笑意。

张师傅正慢慢地拨弄着锅底的药渣,就见庾渊急匆匆地跑来,连声问道:“乌梅汤的方子呢?”从没见过少爷如斯地失了方寸,张师傅手忙脚乱地翻出那张早已揉作一团的宣纸,庾渊未待他展开递上,早夹手夺过。

“乌梅三十枚,蜀椒、当归各四钱,附片七钱,桂枝、党参六钱,干姜二钱,黄柏、细辛各三钱,黄连一钱。”

纸上赫然。

“果然,与所猜一模一样。”庾渊倒吸一口寒气,他若记得不错,这方子之中,附片本该是六钱,而黄连则应是三钱。附片有剧毒,于心痛相辅又相敌;而黄连不仅清热,在这方子中更是为了消减附片的毒性。如今那大夫将附片加重一钱,减去黄连两钱,这岂止是君臣不偕之失,若认真论起,简直称得上蓄意投毒。

天下医者皆知这道理,庾渊想不明白的是,母亲与这大夫无怨无仇,何以会被如此无端加害?

“少爷,这方子有何不妥么?”张师傅小心翼翼地问道。

“的确……”庾渊仔细思琢,缓缓问道,“这方子,可真是那大夫亲手开的?”

张师傅连连点头,道:“是啊,二少爷亲手交给我的,还反复叮嘱要按照方子所言来抓药。二少爷真是孝顺呢,老夫人那么待他,他却说要尽孝子之心,常常过来帮我一起去买药,煎药。”看得出来,他是深受庾清的感动,这一夸起来,便喋喋不休,再难停歇。

庾渊心头一凛,脸上却微微笑道:“他连巴豆和黄豆也分不清的,怎么去买药?”张师傅笑道:“大少爷,您没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二少爷聪明得紧,一学就会呢。我老汉却有些惭愧,因为年已老迈,这味蕾便衰,买药时怎么也尝不出药材的味道来,若不是有二少爷在旁帮忙,只怕要麻烦得多。”

“是么?”庾渊淡然道,余光瞥见一旁摆着些细辛,遂佯装心不在焉地拈起一根,掰下一小段,放在了口中。

张师傅只当眼前的大少爷对于医药犹是门外汉,便好心提醒道:“少爷,这是细辛,有发汗、祛痰之效。我们买的都是上品,这么嚼在口中,舌头会麻,会被辣到的。”

“唔。”庾渊点了点头,连忙吐出那段药材,笑道,“果然是又麻又辣,可有茶水么?”他脸上笑得欢畅,心头却愈发冰凉:这细辛嚼在口中,味同嚼蜡,恐怕便连中品,也算不上。

“清弟啊清弟,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不知是该憎,抑或怒,毕竟庾清自幼受此对待,如此回报,也在情理之中吧。

只是我此番回来,又为了什么?庾渊缓缓地喝着茶水,却觉口中愈来愈是苦涩难当。

这么看来,家中的药是都用不得了,而与前秦打仗的缘故,当归、细辛等出自北方的药材在这一时半刻间,倒也运不进建康。可要怎生是好?

纵览这普天之下,他所知晓的,也只有那一处地界,终年有着绝顶的药材。

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冬水谷,药王庐。

“姬叔,少不得又要麻烦您一番了。”庾渊又将面目转向了北方,心中默默念道。

山中的岁月依旧平淡无奇。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雪未化尽,但听得“嘎吱嘎吱”的踏雪声音伴着悠扬的歌声越来越近,一名膀大腰圆的樵夫扛着锯和斧子缓缓走到林子里边。

“咦?”雪中一物发着绿油油的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粗拙的手指灵巧地拾起那枚首饰,又放在衣服上蹭了一蹭,那翠玉钗表面的污垢顿被拭净,映着明艳的阳光,放射出异样光彩。那壮汉瞧着那翠玉钗盯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可真是好东西啊。不知是谁这么放得开呀,钗掉在这雪地中也不知回头来捡。”又想了想,忽然咧嘴笑开,“那就是不要了吧。嘿嘿,这钗拿去送给冬儿那小丫头,她不知要怎么高兴。”

正想间,兀地眼前一道碧绿晃过,再回过神时,那钗已然易手到旁人手中:“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鲁大叔,你怎地不唱下去了?”语声未落,那女子亦是“咦”了一声,“梦华轩的碧玉钗呢。大叔,你怎么得来的?”

“诶,抢什么抢什么,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臭美,正要送予你的。”那樵子拧了拧眉头,笑骂道,但话语之中,尽是抹也抹不去的爱怜,“刚回来一天,也不在谷中好好歇歇,疯跑出来做什么?”

那女子“咯咯”轻笑,道:“送给我的么?那好,晚辈不客气啦。只是好奇怪呢,寥寥数日不见,鲁大叔竟跑了趟长安么?这飞毛腿的功夫您可从没教过我。”

那樵子憨笑了几声,道:“这功夫你学不来的,只怕是老姜的杰作。我倒要回去讨教讨教他,看看怎么才能从地里种出玉钗来。”

“从地里种出玉钗来?”那女子闻言一愣,凝目看向脚下,但见那雪地中有一处,依稀还留有玉钗的印记。

原来如此,穆然哥哥,你还是来了啊。

她心中立时恍然,却不点破,只是紧紧握着那玉钗在胸前,霎那间,觉得好生温暖。

“你怎么还不回去歇着?留神大叔一会儿砍树砍着你。”那樵子看她身子比起离去时又单薄了许多,心疼甚剧,不过关心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凶巴巴的催促。

那女子笑道:“鲁大叔最疼冬儿,才不会呢。我把药材的单子给了姬叔,姬叔又不肯让别人进他的药王庐采药,好生无聊,就过来帮鲁大叔砍柴啊。”边说着,边强行“抢”过了那樵子左手提的锯。

那樵子满脸错愕,问道:“药材?要什么药材?不舒服么?你姬大叔也不管着你,我回去可要骂他!”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可见心里的焦急,而那厢,那女子却笑得直不起腰来:“鲁大叔,您要是再这么心急,只怕传到墨伯伯耳朵里,又是好大的笑话呢。您忘了我昨天回来时说的了?”

“噢,是了。”那樵子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是为了庾渊的母亲?她当年那么待你,你又何苦如此?更何况如今庾渊也已、也已……”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方方说出“庾渊”二字,那女子原本灿若阳光的表情就骤然间阴沉了下来,眼泪在她眼眶中团团地转圈,她深吸口气,仰起头来,尽量不让泪水落下。

“姬大叔和我说过,医者父母心。我想,我能明白庾渊母亲心中的痛苦和无奈。我只是、只是想让她离去得快乐一些,不要承受过多的痛苦。”她缓缓地说道,两颗水珠终究还是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直划入发鬓之中。

“唉,红颜薄命,不复如是。便是在这冬水谷中长大的孩子,原也逃不开世上情结羁绊,恐怕竟是陷得更深啊。大抵此番执著,要累垮你了。”看着眼前这被他们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那樵子只觉揪心,但万般无奈,尽化作了一声叹息而已。

这女子,正是被这冬水谷中众人捧在手心里的人物——冬水。她诞于前秦甘露三年,到而今,已满二十三岁。当年刚刚出生不久,不知何故,她便被人遗弃在了这深藏秦岭的幽谷之中,幸得谷中有号为黄帝后人的姬回春,施展济世之能,终将仅余一口气的她救得回转。自此,她就长留谷中,谷中之人皆为饱学之士,看她聪颖灵慧、勤学好问,都将周身本领倾囊传授,这二十余年过来,竟将她教作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她不知自己何姓何名,因养育之恩无以回报,自幼她就以谷为名,自称冬水。

然而,冬水谷虽在前秦境内,她却并非前秦之人,只因这谷,原本就不属于这乱世的任何帝王、任何国家。

这冬水谷自从建谷伊始至今,已度过三百五十九载的春秋,而三百五十九年之前,正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建武元年之时。

当然,这样的一群能人异士得以聚在一起,却又比之建谷,更要早上好几百年。还在秦朝时,因始皇一统天下,推行法家,其余诸子学说就不上朝堂,在野志士中却依旧有些人甘愿追随自己梦想,他们便渐渐集合在一起,开始四处游荡。

而也正因如此,始皇虽有焚书之举,但那百家争鸣的辉煌,还是在这些人心中保存了下来,而后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到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故而这些人之中原属儒家的,渐渐离开,然而又添进了韩非、李斯的后人。

自然,这些所谓后人,大半名不副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心中的学术之纯,信念之真;而至于那黄帝后人,神农后人乃至庖丁后人等等,则更是杜撰而来,这些人大多掌有一技之长,却性格孤高怪僻,不为尘世所纳,便索性追随他们,一起避世来营造属于自己心中的尘世。

辗转数百年,历经风雨飘摇,有人加入,有人离去,有人逃了,有人怕了,但终究还是有人一直没忘却当年的宏愿。直到建武元年天下大定,他们这仅剩的数十人才找到这样一处避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