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精神一振,整整衣衫,阔步迈入大门。
甫一进阁,目光就被大厅当中的杂耍所吸引。但见那戏者两手各持着四五只长竿,竿顶各置一个白瓷盘子,正轮转不停,引来四周不住的叫好声音。自杂耍向外,团团围着近百张桌子,正值午时,故而座无虚席。食客们一面品尝佳肴,一面观看表演,均是兴高采烈,红光满面。
店内新招的跑堂并不认识庾渊,见冬水气宇轩昂地走进,忙迎上前来,笑容可掬:“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冬水环顾四围,甚为满意,遂“哈哈”一笑,道:“请你家掌柜的来,只说有人前来踢馆。”
那跑堂脸色一变,看“他”不像信口胡诌,登时慌了神,忙退后几步,踉跄离去。不一时,庾福随着跑堂疾步走来。此时他当任已久,大场面也见过了许多,是以昔日的惶恐畏惧早已退去不见,唯余一身精明强干,丝毫不输当年的郝掌柜。
正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冬水见他换上一身绸制长袍,一扫往日捉襟见肘的窘相,反倒透露出些许贵气来,不禁拍手笑道:“庾大掌柜,这才有个掌柜的样子。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庾福认出来人身份,忙躬身拜倒,听东家打趣,又不觉复露出羞讷神色,抓了抓后脑勺,笑道:“少爷,盼了您许久,这杀才却乱讲什么‘来踢馆的’,当真吓了我一大跳。您随我来,正巧少夫人也在。”语罢,横了那跑堂一眼。那跑堂听得浑浑噩噩,愣在一旁,犹自不知上前行礼,及至看到掌柜使来眼色,方才恍然大悟,急忙走上一步,唱了个大喏。这跑堂恁是油嘴滑舌,生怕东家怪罪,忙不迭地自责“有眼不识泰山”。他身为跑堂,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早说熟了这些赔罪的话,此时绞尽脑汁,一讲就是一大串,冬水听着有趣,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庾福见“庾渊”心情大畅,便一挥手令跑堂去招呼其他客人,而后在前引路,带“庾渊”入了后院,走到一处至为偏静的所在。那是玉宇阁单隔出来的一处偏院,原是几间储藏室,后因玉宇阁改制,故而冬水与鲁樵子将之改建为一整座别院,用作客房。但因其价格不菲,是以少有人问津,此处便一直闲置。
二人停在偏院门口,四处寂静无声,一缕缕的碧桃清香弥漫在空气之中,引人心醉。冬水内力精深,侧耳倾听,竟可清楚听到院中手拨木珠的声音,不禁笑问道:“那是……是在拨算盘么?”
庾福点了点头,道:“小年过后,玉楼开张。少夫人在娘家中住不下去,只得回府。然而二少爷……”他虽然欲言又止,但冬水对他所要说的,自是了然于胸。想来,桓夷光久滞娘家,以她那几位兄弟的脾气,定是冷嘲热讽,要她回到庾家;然而回到庾家后,又碰到庾清这个缺肝少肺的表哥,总之,这段日子,着实是受了不少辛苦吧。
就听庾福续道:“这偏院总之少有人住,少夫人白天就到这边散心,晚上再回家。少夫人见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就自学了珠算,帮我们打理帐目。”
“打理帐目?”冬水略略一惊,当真是没有想到,这远离人间烟火,恍似天人一般的桓姐姐,有朝一日,竟也学会了与铜臭之物打交道。看来,自己离去的这些时日,她虽遇着逆境,但终究是毅然熬过,甚而已学着自立起来。
如此,自己即便离开了庾家,也不用多有忧忡了。
她淡然一笑,正要抬手叩门,忽听院内骤起一串散碎脚步声音,继而一名女子声音响起:“阿福,你说话这么大声,不怕吵着夫人么?账目还要一会儿才整理好,你就不知道多等等再来,每次都这么心急?”
一声未息,就听另一温婉声音缓缓传出:“小菊无礼,还不快去开门?阿福,你在玉楼那边辛苦了,进来喝碗茶吧。稍歇会儿,再有半刻功夫,账目就能整好。”
一语竟,但听“咔嚓”一声,门闩被拨开,旋即门扉敞开,一名丫鬟俏生生立在门后,脸上略略带些责怪,然而她眼波一转,目光立时凝到冬水身上,愣了好久,也无法移开一分一毫。
冬水站在门前,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小菊渐渐将嘴张大。呆了片刻,终于,小菊高声叫起出声来:“夫人,夫人!是、是少爷,少爷回来啦!”声音中欢欣无限,冬水听来,不禁双眼发潮,笑叹了一声,趟过门槛,步入院落。
庭院之中,碧桃花瓣散落遍地,桓夷光身着淡黄长裙,静静坐在一台青石圆凳上。她面前是一张青石圆桌,其上放着个温润如玉的月白瓷壶,另有三只月白色的茶盏冒着腾腾热气,分置一旁。
她望了冬水一眼,好似浑不在意,不过纤手一探,却拿过第四只茶盏,倒满了香茗,放在自己侧畔,淡然道:“旅途劳顿,此处别无长物,就请先满饮此杯,权作解渴吧。”话未说完,声音先自发涩,随即双眼一红,赫然已是泪盈满眶。
(十六)迷途终返,负荆请谅哀伶仃
四人甫一坐定,冬水方将茶水饮尽,正待开口说话,蓦地听桓夷光在旁淡笑道:“二妹,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将面具除下吧。”
冬水不觉愕然,侧头一看,但见庾福憨憨一笑,道:“少东家,少夫人和小菊都告诉我了。总之,我都帮着你们就是。”他感于冬水的提拔以及桓夷光的信任,虽知那真实身份,称呼却始终不改,仍然认了冬水是这玉宇阁的当家。
冬水倒被桓夷光这大胆做法吓出一身冷汗,但看庾福目光清澄恳切,又见小菊在旁笑得欢喜,心立时放下去一大半,遂微笑道:“也罢。这面具总之也戴不得几天了。”说罢,伸手一揭,登时露出原本相貌。
桓夷光一愣,问道:“怎么叫做‘戴不得几天了’?”
冬水道:“姐姐既已掌权玉宇阁,又有着阿福这般的好帮手,我当可放心了。眼下之事,只剩找个合适时机,将实情告知庾清,令他改邪归正。等交代完毕,我也该回自己的去处了。”想起此前与李穆然所讲,神情略转黯然,心绪一飘,已回到秦岭冬水谷中:不知当日离开他后,他是否回谷;他倘若回谷了,那么自己再回转,又当如何面对?
桓夷光神色一滞,想留住她,苦于没有借口,只得摆了摆手,要小菊抱来尚未结好的账目,埋头打起算盘来。冬水觉得气氛颇有些尴尬,遂抿嘴一笑,转向庾福,笑问道:“阿福,那杂耍团的主意,是谁出的?”
庾福听她问起,又不自禁地搔了搔头,讷讷笑道:“是孙大娘离去时教的。孙大娘说,作客栈,就要令客人宾至如归,这一点我们已经做得很好;而作酒楼,则要食客觉得热闹有趣,这样,即便上菜有所不及,客人也不致等得失了耐性。我一直想不到该如何才能叫人觉得‘热闹有趣’,就发下传单叫客人们提了提意见。有说杂耍团好的,有说要听评书的,有说请舞姬的,但一来玉宇阁太大,讲评书的来了,即使扯着嗓子喊,怕也没用;二来玉宇阁不比秦淮河畔,请来舞姬只怕有损体面,遂和少夫人商量了一下,请了这杂耍团前来。每月须得多支十两银子给他们,但看遍满建康城,唯咱家独树一帜,旁家要学咱们,却苦于没有这么大的排场,是以最近的生意较之以往更好,两相比较,大抵每月多赚了二百两银子。”
冬水瞧他如数家珍,说得极为流利,不觉欣慰于自己的眼力:这庾福,果然未尝辜负自己重望。她笑吟吟地又看桓夷光算了一会子账目,忽而眉头一皱,问道:“我临走前,将这账目交给庾清算的,眼下他既然不在,又去做什么了呢?”
庾福稍露愧疚,道:“少东家您曾和我讲过,在这玉宇阁,只要您一天不死,我们就只有您一个东家。余人要我们做什么,哪怕他是您亲兄弟,也听从不得。二少爷倒是热心,自您走后,也曾来玉宇阁照看过,但他不晓得这玉宇阁经营之道,总是、总是……”他不好说出“指手画脚”四字,只憨笑带过,续道,“我不好听命于他,除您之外,又无人能够将我赶走,他就大发了雷霆,撒手不管。再后来,少夫人来管了账目,二少爷便不再露面,当是闲在家中吧。”
“他倒也不闲的。”说到此处,桓夷光已将账算好,把本子一合,道,“他始终对表哥心怀妒念,现在在家中埋头苦修,成天拿着斧锤等物事,说是也要学会了木工技艺,自己建个天穹阁,抢走玉宇阁的生意去。他坚信表哥仍和你在一处,不会再回来家中,满口臆语几近成狂,家中已经没人再敢和他说话了。”
听到几人开始谈论家事,庾福抱过一摞账本,知趣退去。小菊送他出了门后,便又合紧了大门,神情间,倒似有些许不快。
“如此……”听了桓夷光一番话后,冬水微微沉下头去,只觉有些对不住庾清,但也没想到这人行事乖张偏激,竟到了这般地步。那么,还是早些将真相告诉了他,以免他沉沦更深,不可自拔。她这时连遭变故,心绪大乱,当年本想好生教育庾清,然而心力俱疲之下,此刻只想早日解脱离去,往昔的嫉恶之心,竟在不知不觉之中,淡去许多。
桓夷光看她沉吟不语,忽而心中一动,想起一个由头,却拿不准是否应当开口,唯恐此事说来突兀,委实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念及冬水决意离去,左思右想,也只有她答应此事,方好留她在庾家中,名正言顺。她自忖计定,终于犹豫着说来:“庾清对你难以忘情、以至癫狂,不若咱们将真相告知于他,而后你嫁他呢?如此一来,咱们姐妹就不用分开,想来,表哥也会体谅的。”
一时间,冬水心中却是连惊诧也觉不到了,当下只觉得好笑,万万没想到桓夷光一向循规蹈矩,如今竟也会想出这么石破天惊的筹谋。她摇了摇头,笑道:“这不成的。姐姐,莫说我已经嫁了李穆然……”
一语未竟,桓夷光已变了脸色:“莫说你什么?李将军他不是已有妻室了么?”她虽然向来矜持内敛,但此事委实太过耸人听闻,由不得她一时失态。
冬水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提吧。总之,即便我没嫁人,这辈子也绝不会嫁给庾清。”她语声一定,又坚毅转为柔和,续道,“姐姐可记得庾渊他的咳症么?我这番回来后,便会佯装咳症日益加深,等到日后将真相告知了庾清,‘庾渊’就可借咳症而逝,如此外人看来,便也觉不到有何异样。只是我走了之后,怕要苦了姐姐……”
她伸手上前,轻轻握住桓夷光双手,道:“姐姐,你要是觉得累了,抑或想我了,只要飞鸽传书给我,我一定过来帮你。至于庾清那边,我自有法子要他帮着照顾这个家。”【小说下载网﹕。。】
于是,时人传言,玉宇阁东家庾渊咳症日益加深,眼见着便是药石无医,命不久长。
世人唯恐庾渊的盖世厨艺就此失传,一时间,玉宇阁的生意竟比之以往又翻了十翻,甚而当今圣上也屈尊降贵,微服亲临。有了御幸的招牌,往昔那所谓玉宇阁与北廷勾结的流言不攻自破,至此,玉宇阁这一场浩劫方算全然了结,再无余忧。
然而,冬水自回到庾家后,几近半个月的时间过去,竟然没有见过庾清一面。曾有数次亲往家中东院,无奈都被庾清的小厮拒之门外,吃尽了闭门羹。她晓得是庾清听闻哥哥回家,心里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那以往的倔脾气又发作起来,自忖总算一时之间情势大好,庾清在家中今非昔比,他原有的地位早已逐渐让步于桓夷光,料他眼下也只有生闷气的份,倒掀不起多大涛澜。
虽说挑明真相不急在一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料到,蓦然间竟会横生变故。
庾清听闻兄长的旧症日益沉重,他兄弟情深,念及庾渊罹患嗽症到底是为自己所累,不禁大感懊悔,恨不得以身相代,宁愿是自己减寿数十载,也不愿见庾渊就此一病不起。而听着兄长病入膏肓的消息,他也有了些许疑问:冬水号称杏林奇葩,此刻为何并不陪在庾渊身畔,两人曾经那般的情真爱笃,何以他到这种境地,她竟撒手不管?而日日为庾渊伤心操劳的,只有桓夷光一人,或许,患难时方见真情,当真是自己看错了人吧。
彼时,他心中暂且放下庾渊与冬水的种种纠葛,满脑子想的,都是庾渊待己的好处。这日,听手下人传言说哥哥又咳出血来,他再也难于稳坐院中,遂稍一整饬,就欲前往小楼探病,但又不好空手径去,想了想,竟叫小厮去拿了一根“家法杖”来,装作“负荆请罪”的模样。
这一路上,家中仆从奴婢见这二少爷赤裸着上身,不伦不类地斜背着一根乌黑的木杖,形容狼狈,都有些错讹莫名。很快,庾清要请罪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庾家,几乎不约而同地,所有人齐集在庾渊的小楼之下,都好奇着大少爷要如何对待这“浪子回头”的二少爷。
庾清还未走到小楼,已自遥遥看到了长兄的身影。但见那男子仍旧是斜倚在窗棂上,沐憩着春夏交融之际的暖风徐徐,怅然远望。他的身形较之以往要瘦削许多,神态也憔悴得不成样子,非但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便是唇间,也似染上一抹死灰。十数只信鸽盘桓在他身边,争相竞食他不经意间撒落的苞谷,片片白羽飘散而下,经那暮春的熏风一吹,就打着旋向西北而去,转瞬不见。
“哥哥。”庾清心中一酸,他当日,是不该说那些话的。他不该怪责兄长难耐清苦,毕竟,北国苦寒,他若不去,这病也不会恶化得这么迅即。只是,他终究猜不透庾渊与冬水之间的牵连:若说当真一刀两断,当日自己所见是假,那他此番,又为何在北方耽搁恁长时日;若说犹有旧情,又为何不一走了之,为何对桓夷光如此体贴温情,为何在母亲去世后,依旧“难享清苦”?他只觉此事太过复杂,委实非他所能堪透,然而他禀性倔强,越是猜不透,越是钻牛角尖,这才有了这一年多来的种种怪异行径。
然而,时至今昔,亲眼看到他已露颓然,那往日的谜,往日的矛盾,往日的爱深恨切,便就此作罢吧。即便他当真负了冬水,抑或他当真心口不一,但他总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最为疼惜自己的人呐。
庾清转到楼前,静静立在小楼下,等候小菊传报。不知怎地,他忽而觉着心中很倦,仿佛是做了一个久长如斯,几乎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现下,他终于是醒了,这才觉察到他与自己的至亲作对整整一年,这些心力、这些恨意、这些光阴,实在浪费得毫无意义。
“二少爷,天气虽已回暖许多,但穿得太少,恐怕也要着凉。所谓‘春捂秋冻’,您还是要自己多加注意些。”小菊翩然出了小楼,手捧着件玄绸长衫,盈盈笑道,“这是大少爷让我拿给您的,楼上风大,您先披上了,才好进楼。”
庾清一愣,接过那长衫,却又忐忑难安,不知当否着身。蓦听小菊偏头斥道:“你们几个好没眼力,就不知道解去二少爷身上的木杖么?”她是“庾渊”最为倚重的丫鬟,在家中赫然是半个主子,此刻发话,那几名小厮当即一个机灵,七手八脚地,顿将庾清所背的“家法杖”卸下。
庾清反抗不得,尚未说出一句话,绑“家法杖”的麻绳早被解开,而后身子一凉,那玄绸长衫已被披上肩头。他仰头看小楼,但见白鸽四散,想来,兄长是下了窗棂,俨然候在屋中了吧。
那么,他要自己卸杖着衣,是代表他原谅了么?庾清眼中一热,三步并作两步,抢步踏入小楼。
他自是不知,彼时高居楼上的冬水与桓夷光,也是心中惴惴,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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