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铨的心里,尽是苦涩。
他上过阵,杀过人,自觉心硬如铁。这城中百姓遭遇兵灾之后的凄惨,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进入彭城之后真正亲眼所见,他才意识到,这种场景,与他此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同。
比他能想到最惨的情况,还要凄惨无数倍!
若是没有亲眼见到,这些凄惨只是纸上数字罢了,可是亲眼见到之后,周铨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
彭城之乱并非他的计划,但是,必须承认,彭城之乱是因他而起,换言之,这些凄惨的情况,有他一部分原因。
周铨不是将所有责任都背负于己身的圣人,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在亲眼见到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受害者时,这种感觉,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反思。
自己是不是错了?
不,没有错!
若不推动大宋变革,这种情形就不只是发生在彭城,而是整个大宋整个华夏!
这种痛苦不只是持续几天,而是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异族暴虐。
但自己是不是就没有责任,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场动荡给自己的大计所带来的利益?
微微叹了口气,周铨觉得自己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这一天叹气的次数,恐怕比此前一年叹得气还多。
“大郎,大郎!”李宝低声呼了他两句,周铨慢悠悠从柴房里晃了出来,阳光再次照在他的面上,让他眯着眼。
这样普照一切的阳光……他有些不适应呢。
“大郎,你没事吧?”李宝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不忍。”周铨看着在地上哀哀欲绝的那少年,摇了摇头。
彭城之中这样的惨事太多了,仅他亲眼所见,就有数十上百起。贼人先后三次作乱,第一次还只是劫掠富户与衙门,第二次就是一般百姓家也被抢掳,到得第三次,贼人打出劫富济贫的旗号,实际上却是大肆屠杀,在劫掠走大量财富之后,将彭城烧掉大半,然后弃城而走。
所以当周傥与周铨进入彭城时,收复的是一座残败不堪的城池。
四分之三的城区被火焚毁,城中存粮大半毁于火中,百姓被杀者数量在三千之上,伤者过万……周家父子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周铨才走出来,突然见那个少年从父母尸身上爬了起来,走到周铨面前,跪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
“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跟着那少年的小女孩儿还不懂事,只是看着哥哥怎么做,就学着做。两个小孩儿跪在周铨面前,周铨只觉得自己膝盖微软,他单膝跪下,将那小女孩扶了起来。
“你……你识得我?”周铨问道。
“俺在太白楼当过小厮,因此见过衙内,俺听说衙内是有本事的,俺和俺妹妹,愿意给衙内当奴当仆,只求一件事,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
周铨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到了彭城来。
他确实来过彭城几回,狄丘距离这里并不远,无论是招募工匠,还是预订货物,都要来彭城更方便些。
周铨牵着那小姑娘的手,将张猛也扶了起来,对方的要求,让他心中很是酸楚。
“你家中还有别的人么?”周铨问道。
“俺家就只有俺和妹子了……”说到这,张猛又忍不住流泪:“衙内,求你为俺爹娘报仇!”
看来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即使是有别的亲人,张猛倒还罢了,他妹子才四岁左右的模样,周铨也不放心将之交给那些远亲。
“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听得周铨这样问,张猛身体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恐之色。
那个凶残暴虐的黑壮大汉狰狞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他身前,他浑身开始颤抖,然后大哭起来:“俺认得,化成灰……俺都认得他!”
他一边说,一边再度跪下,周铨连拉了两把,都没有将他拉起,周铨有些恼了:“你先起来,再不起来,我就不管了!”
对赵猛来说,除了向周铨下跪,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换取周铨为他父母报仇。
但听得周铨这样说,他只能一边抹泪,一边站了起来。
周铨还未答话,那边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大郎,老爷唤你过去!”
周铨将张猛兄妹交给了贺途和陆海,自己赶往周傥那儿,张猛茫然失措,在贺途、陆海的帮助下,就在自家院子里葬了父母。
他家还算好,因为位于彭城边缘,未必席卷全城的大火所吞没。葬了之后,他跟着贺、陆二人出来,迎面又遇到几位少年。
“这两个也是无家可归的?”一个少年问道。
“是,求着大郎给他报仇呢,做孽啊,那些狗贼!”少年们提起城里的惨状,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
“砰!”
一声爆响传来,却是段铜将一块朽烂了的木板踢翻。
众人都看向他,他说了声“对不住”,抹了抹眼睛。方才他与张猛兄妹说了话,两人的遭遇,让他生出同仇乱忾之意。
他的姐姐,便也是死于那些无赖之手。
“衙内……大郎,为何不替这些人报仇,杀了那些歹人呢?”段铜心中暗想。
一五三、品秩最高()
穿过小半个破坏的彭城,周铨找到了周傥。
背着手的周傥站在一座完全焚毁了的建筑前,脸色铁青,极度难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味,象是锅巴,这让周铨明白,这还有余烬的废墟里烧的是什么。
粮食。
“徐州仓完了……城中各家粮铺,百姓家里的存粮,朝廷在这里的屯粮,能抢出来的百不存一。”周傥转过头,看着周铨:“恐怕有人要饿死了……”
“不会有人饿死!”周铨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如何做?”
“利国监募人,以工代赈,同时借助运河,自淮南、苏湖购粮,出一倍五的价格购粮,若还不成,出二倍的价格……终不令百姓饿死!”
“此事是私聚民心,抄家灭门!”周傥冷冷地道。
周铨之策,自然是好的,但是周傥岂会想不到这一点!地方有灾,拿出点粮食来施粥,那是行善,朝廷会表扬。可是拿大量粮食出来救人,那就是私自招览民心,图谋不诡,那要抄家灭门!
休要以为大宋善待世人,以仁治天下,那是因为没有威胁到赵家的统治。若是真正威胁到赵家的天下,且看大宋的天子、满朝文官,手中的屠刀可曾饶过谁来!
“这……”
这也是周铨所头疼的,这种****帝王,他自己不救人,还容不得别人救人!
“会有办法,定然会有办法,好在事情还不是那么急,现在最重要的是……诛腊山贼!”周铨说到后来时,话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他最初的构想,可不是直接与腊山贼交战,他的阵列少年,还有周傥的禁军老兄弟,都是极宝贵的,一百一千个贼人,也抵不得他们一条性命。
但这一次,看到彭城中的惨状,周铨动了真怒。
他没有想到,在失去秩序之后,人性之恶竟然可以放纵到这等地步。城中死伤者与他非亲非故,可见到种种惨状之后,周铨心弦还是被拨动了。
+dǐng+点+小+说,。2+3。★os_; “你知道贼人为何大肆放火屠戮么?”周傥却是冷笑了一声。
“为何?”
“一是逼迫那些跟他们走者手上沾了血,沾了血便为国法不容,只能和他们一起落草为寇,二是留下一副烂摊子,让我无力追袭……铨儿,这是贼人给我们上的一课,这教训,我们得生受了!”
贼人留下的彭城,数万人流离失所,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没有,更别提医药。这些人如果不及时处置,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为饥饿疾病而死!
城中数千具遗尸,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时天气虽然转凉,可若不能及时处置,谁能保证不发生瘟疫?
“所以,我们根本无法抽出更多人手去追击,这一次可不是海州贼那些蠢货,而是腊山贼,史鹤那厮招揽亡命收留不法,朝廷早就知晓,也曾数次遣厢兵保丁围剿,却都被他避开,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是如此,贼人应该不会想到,我们还能抽人去偷袭他们,人不必多,我带着我的阵列少年,老爹再给我……”
“休想!”周铨的提议,立刻被周傥否决。
他目光炯炯,盯着周铨,看得周铨浑身不自在,周傥才道:“年前你娘和师师会从京师回来,到时我们一家团聚,你不想被你娘揍,就老实些,休想带兵上阵!”
“可是……”
“你在彭城中,先解决两个问题,一是百姓的食物,二是医药与瘟疫,这才是最关键之事!”
周铨垂头不语,看着他这模样,周傥咳了一声,慢慢说道:“我去追腊山贼!”
周铨顿时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惊讶之色。
“怎么,莫非你老爹我就是铁石心肠,看得这满城惨状,不生出为百姓复仇之念?”周傥瞪着他道。
“不,不,老爹,叶楚你带去,终有一日,我要靠着他们来上阵!”周铨心中欢喜。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他老爹,他有些急智,另外见识与眼光要强些,但论及打仗,无论是军略还是武勇,他和老爹比都有很大的差距。
但旋即,他又担心起来。
“腊山贼与海州贼不同,老爹,你此去要多带人马。”
“那是自然,老夫做事,你只管放心。”周傥老气横秋地道。
海州贼核心就是二曹操带的二三十人,而腊山贼则不同,入彭城之后,周铨他们得到的消息,腊山贼的人数足有百人。
更可怕的是,二曹操所带着的前往狄丘的人马,只是他用钱粮招募的无赖泼皮,故此周傥突击袭杀二曹操,那些无赖泼皮顿时作鸟兽散,直到二曹操被阵斩,也没有谁来救援。而腊山贼在百人左右的多年山匪之外,还逼使徐州城中的青壮杀害无辜,待这些人手中也沾上了无辜者之血,便强带着他们离开。
逼其违法,再厚赏结恩,这些人如今只能从贼,他们虽然初时心不甘情不愿,可现在则未必了。
周傥很快就离开,将城中的一切事情都交给了周铨,同他一起走的,还有从狄丘而来的两千冶丁。
正是为了等这两千冶丁,在得知彭城落入腊山贼手中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他们才会在彭城外耽搁了几日。毕竟,彭城城墙还完好无损,靠着三百人去半途截杀二曹操可以,想靠着三百人夺回彭城,周傥还没有那么自大。
但是,叶楚仍然没有带。
“衙内!”
周铨召集所有的阵列少年,正在此时,他听得有人唤他。回头望去,却见张猛也跟在阵列少年当中,见到他之后,连忙跪下磕头。
“别磕了。”周铨上前拉起他来。
旁边的陆海笑着摇头:“大郎不喜欢胡乱磕头,你小子还是起来吧。”
“我要谢谢衙内安置我妹妹……衙内,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杀歹人么?”
这小子不停地说要杀歹人,周铨怜他失去父母的心情,倒不恼怒,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厉声道:“去催孙诚,将那些人都请过来!”
被请来的是原来徐州府的官员们。
贼人三度乱彭,原来的官员们杀的杀逃的逃,如今狄丘冶丁收复彭城,他们都跑了回来。但是如通判、彭城县令等主官和僚佐,都为贼人所杀,唯有一位判官和州学教授还活着。
“衙内怎能如此,文庙乃祭祀圣贤之所,如何能用来作些贱事?”
这群人一来,那位徐州州学教授就不满地嚷了起来。
“卫教授何出此言?”周铨愣了愣。
“汝之下仆,辱及斯文……”
这位卫教授啦啦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听得周铨头昏脑涨,周铨心中有事,哪有闲功夫听他胡扯,厉声喝了一句:“住嘴,孙诚,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孙诚说的就简明扼要,因为大量的灾民失去灾园,如今又已经九月,早晚温差较大,故此阵列少年暂时借用徐州文庙来收容失去家园的贫苦灾民。
整个彭城中建筑烧掉绝大多数,独独这文庙没烧掉,据说是因为腊山贼中有位被称为军师的读书人阻止。在别处大都是废墟的情形下,借用一下文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位卫教授却大发雷霆,以为是对圣人不敬。
“对圣人不敬?”周铨怒火腾地涌了上来。
“正是,周衙内,听闻周知事已经出了彭城?如今彭城凋蔽,百废待兴,衙内虽是知事之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钱判官乃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如今城中品衔资历,独他最高,故此还是请钱判官权摄知州事,主持善后事宜才对!”
“就是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周衙内,你还是……”
噗!
一枝毛笔狠狠塞进了正在大放阙辞的那名佐吏的嘴中。
原本周铨还不太清楚这些官员吵嚷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这些家伙,根本就是来当“接收大员”的。
所谓的有辱文庙,只是一个借口,这些人想要的是徐州的军政大权。
“你,你,你这是何意!”
见周铨表露出暴戾之气,这些官员明显不对劲了,还是那位卫教授,战战兢兢地问道。
“钱判官是吧,从八品,我是宣德郎,正七品下,我才是如今彭城之中品秩最高之人!”周铨威风凛凛地道。
彭城的这批官吏都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徐处仁消息灵通,那是因为徐处仁的门生故吏旧交好友还在京中,而这批官吏则消息闭塞,只知道周铨立过功劳,却不知道,周铨如今身上还有着“宣德郎”这个寄禄官。
虽然只是没有实权的寄禄官,可按品秩来说,确实,在现在的彭城内,没有人比他更大了。
“这……这怎么可能,你不就是一区区衙内……”那位钱判官讶然嘟囔。
“我总不能冒充朝廷命官,废话少说,你们既是本府官吏,这个时候就不要来添乱,多做些实事,钱判官,你立刻去附近州县,令其检点粮库,算一算能供应多少粮吧。”
那钱判官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了看卫教授。
这神情让周铨明白,虽然钱判官品秩更高,但实际上却听这位卫教授的。他心里冷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地盯在了卫教授身上。
一五四、人生在世,总得做蠢事()
卫教授自认是个讲究之人,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此次徐州之乱,他认为他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为此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将钱判官推出来是因为钱判官在京中多少还有些门路,同时卫教授也需要有人来试探一下周家。再拉着一批心怀不甘想要借助混乱挽回点损失的官吏,卫教授觉得,应当有资格和周家父子谈谈条件了。
只不过他的所有谋划,被周铨简单粗暴的一笔捅了回去。
那个被周铨塞了一嘴毛笔的官吏,牙齿被崩掉了几枚,嘴上黑的墨汁红的血,混在一起流了出来。
但他大气也不敢喘!
因为周铨目光冷冷地扫过他,那眼神,能杀人!
“武人安敢如此发号施令?”有人心中默默地想。
“怎么,诸位还不服气?”周铨扫过众一眼,又盯住了卫教授。
“这个,既然衙内有宣德郎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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