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笑了一下道:“小民听说,汉时此国称为大秦,还遣一个叫甘英之人出使过。小民未曾读什么书,也是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他没有读什么书,赵佶却是博览群书。
不仅赵佶,此时旁边有一人插言道:“《后汉书安息传》中载有甘英出使大秦之事,儿臣倒还记得。”
说话的,正是那位“三哥”赵楷。
周铨心中一乐,总算自己没有白陪着小屁孩儿们下棋,赵楷这一句话,让李邦彦脸顿时憋红起来,驳也不是,应也不是。
赵楷倒不是要帮周铨,他纯粹是显摆,要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
果然,赵佶捻须大笑,然后轻轻抚了一下赵楷的头。赵楷得了赞扬,终究是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向着赵桓那边望去。
赵桓则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只不过要比读书记忆,他实在是比不过赵楷,或许只有更小些的赵枢,才能与之相较。
“便是有此事,番邦异国之事,岂足相信?”赵佶笑完之后,又向周铨道。
周铨连连点头:“陛下圣明,小民也觉得,这是道听途说来的,未必当真,不过,后来听到那义士转述而来的番商之言,小人觉得,有件事情至少可以尝试。”
“何事?”
“那拂林国擅烧窑,窑中所出,非瓷非陶,唤作水泥,可以粘合砖石、抹平地面,故此其空中花园,方得高大壮丽!”
周铨这番话说出之后,赵佶微眯双眼,开始思忖此物是否真的可行。
大宋修建城墙之时,或用粘土,或用糯米,充当粘合之物。但粘土易为侵蚀,糯米昂贵奢侈,就算是奢华如赵佶,也没有想着拿它来堆砌假山园囿。
可若真有水泥之物……
周铨决定再点一把火,他继续说道:“小民听说,拂林国所建塔楼,高逾百尺,所仰赖者,便是这水泥……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水泥制法,需得学来!”赵佶听到这,再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
周铨心中暗喜,自己努力了半天,终于将事情导入了自己预计的轨道中来了。
但就在这时,原本阴着脸的李邦彦,此时破颜一笑:“臣觉得,一事不必烦劳二主,不如陛下就差遣这个周铨,前往拂林国学取制造水泥之术。”
此语一出,周围一片安静,就连梁师成,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周铨。
这一刻,总算被李邦彦抓住机会了!
李邦彦这个提议,周铨若是同意,就要被打发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它乡,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
若是不同意,那么此前他所说的就都是大言废话,好不容易给赵佶留下的好印象,顿时就化为乌有,反而会被赵佶认为不愿忠于王事!
“呵呵……”赵佶也明白这个,他不太清楚为何李邦彦为什么要给周铨下套,不过这并不防碍他问一声:“周卿,朕若遣你为使,你意下如何?”
“小民倒是没有意见,小民这就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周铨转身就走,看起来真是要出趟远门。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就连李邦彦,原本准备好的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周铨快走到这座院子之门,李邦彦才回过神来,喝斥道:“官家,他这是在欺君……”
“唉呀,陛下,小民想到一件事情。”李邦彦话未说完,却见周铨又转了回来,直接打断了他的喝斥。
赵佶笑眯眯地看着周铨,想要看这个小滑头该会如何回应,当下道:“你说。”
“此去路途遥远,西贼截阻西域故道,小民只能自海道远绕,可是小民没这么大的船,还请陛下自金明池中,拨一艘可抗风浪巨舟和相应水员与小民。”
“你……”李邦彦又要开口。
“另外,小民不学无术,不足以扬威域外,展我大宋上国之风,小民听闻李校书博学多才,文采风流,可为正使,小命愿充副使,助李校书一臂之力。”周铨一本正经地道。
李邦彦顿时哆嗦了一下。
他根本没有想到,周铨这个市井少年,面对天子时,竟然敢如此应对!
若是他自己不同意,那么现在他就是不忠于王事,可若同意,当今天子是有些浮浪的,真的要派他远渡重洋,那他当如何是好?
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对付周铨的方法。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摆了摆手:“是儿善谑!”
众人也都大笑起来,就是李邦彦,也面皮抽了抽,笑了两声。
至少比被派到什么拂林国要好!
待众人笑毕之后,周铨拱手道:“小民颇有惠巧,愿为君上分忧,与能工巧匠一起,试验能否在我大宋烧出这水泥来!”
若他没有冰棍、雪糖和自行车之事,这样说就是大言不惭,李邦彦立刻会找他麻烦,可现在李邦彦刚被骇了回,又情知这点上压他不住,故此只能沉默不语。
“嚣张,且让你嚣张吧,待你求着要救你父时,再看我之手段!”他在心中暗想。
周铨之话,让赵佶再次对水泥生出兴趣:“你果有把握?”
“此为利君利国利民利社稷之事,便是无把握,小民也当试试!”周铨道。
“利君利国利民利社稷?”这话说得赵佶爱听,他知道眼前这少年虽然油嘴滑舌,但说话总有些根据,便追问道:“何出此言?”
“这水泥之物,可以用于建筑房屋、加固城墙、修善河堤、铺设道路,样样皆是利国利民利社稷者!既有此三利,必定亦利君上!”周铨再度一本正经地道。
只不过他一十五岁少年,学着朝堂中的文士,装出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而且说完之后,周铨又眉眼一动,换成了市井之民的嘴脸:“既然建房修路都可用上,大宋富豪之民千万,总会买这些去……”
此话一讲,周围人都是呼吸一顿,上自赵佶,下到那些随侍的太监,还有李邦彦这个近臣,眼前都是金光一片。
若这玩意儿的用途真的如此广泛,确实,对大宋来说,是一条新的财源。
而且是不逊于雪糖的财源!
不吃糖、少吃糖可以,但不住房屋、不行道路、不修河堤,几人受得?
赵佶已经想到,要将这水泥纳入专卖,如同盐铁酒一般,成为朝廷的又一大税源。
而赵佶周围,那些同样对这财源垂涎的近臣、太监们,纷纷向他祝贺了。当然,大家祝贺时所说的,并不是赵佶又有了一条新财路,而是顺着周铨方才的理由,什么利民利国利社稷。
听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发表高见,甚至到有人建议这是祥瑞需改元庆祝的地步,周铨只觉得额头汗水直冒,内心十分佩服。
看来自家溜须拍马的功夫,还有不足之处,需要从这些人身上博采众长啊。
“你要些什么?”等一堆祝贺之言散去之后,赵佶直接问周铨道。
“小民只求匠人数十、窑场一座、薪炭若干。”
“期限呢,你觉得要多长时间,方可制成?”李邦彦这时抓着机会叫道。
在李邦彦看来,这水泥既是泰西特产,大宋能否制出来先不说,就算制出来了,也是耗时耗力,费用不匪。
“只需人手齐备,又无掣肘,半年之内,必有所成,若无成就,甘愿受罚!”周铨答应得斩钉截铁。
他应得这么干脆,赵佶微微一笑,心道反正也花费不了多少,便颔首道:“既是如此,杨戬!”
“奴婢在!”杨戬走了出来下拜。
“此事你盯着些,周卿若有什么需要,你来替他解决。”
杨戬应下之后,向周铨挤了挤眼,还笑了一下。一个太监对自己笑,让周铨浑身不自在,不过他还是还之一礼。
“周卿,你还有什么要求,乘着朕在,只管说吧。”赵佶又道。
便是赵佶不说,周铨也要提出的,他今日绕上这么大的弯子,不就是为了救自己父亲么!
“小民年幼,又无官职,恐不能服人,还请陛下任命小民之父主持此事,小民从旁佐助,必能成事!”
不是为他父亲求情,而是为他父亲求官!
早就等着的李邦彦张嘴就想说话,但是话到唇边,却又说不出来。
若是求情,可以直接驳斥,但为父亲求官……如果驳斥,岂不是要和官家制水泥的打算唱反调?
李邦彦想不到如何应对,而赵佶也不可能给他想出应对的时间。
赵佶其实极是聪明,对于臣僚们的那点小心思,他心知肚明。故此,他笑着道:“不为己求官,而为其父求官,是为孝也……是儿滑稽善谑,但此孝之一字,便足可取。”
听到这儿,李邦彦再看周铨时,心中一阵作呕。
“奸臣!幸进小儿!”他悲愤地想。
七十、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
御史台的上空,几只乌鸦正在盘旋。
贴在门缝处,望着那空中飞着的乌鸦,周傥对于自由,有种前所未有的渴望。
唯有失去,方知珍贵。
如今他可以理解,当初自家儿子被拘在开封府牢中的滋味了。
“这小子,那日抛出几句话,将他老子我教训了一番,然后就不来了……也不知他母子在外情形如何,狗儿他们是否听铨儿的,师师有没有担心……”
心里在念叨着,周傥又苦笑了一下。
儿子那日教训得有道理,自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信了那些文臣,替他们搜集李邦彦的罪状,结果出事时,他们却弃若敝履,无一人伸出援手。
这一次,又是信了那些文臣,以为可以搭上宰相张商英的线,同时斥退奸邪,结果自己被送到御史台来,却根本没有见到什么人声援!
就在自怨自艾之时,突然间,他听到了脚步声。
周傥迅速离开了门缝,坐回榻上,蜷成一团,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然后门被推开,光线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官吏兵卒。
“周录事,失礼失礼!”
不等周傥看清楚,便听得有人笑了一声。
他再细看时,发现那几位御史台的小官都来了。
原本这些小官审讯他时,个个凶神恶煞,若不是他装扮可怜,甚至要给他上刑。但此刻,这些小官个个神情和善,仿佛前几日恶狠狠的不是他们。
“诸位,这是……”周傥心中一凛。
“恭喜周录事,今日可得出去了。”那几个小官纷纷拱手。
他们的品秩可比周傥要高得多,而且御史清贵,便是宰相也敢上去叫两口。但今天对上周傥,他们却如此有礼,实在让周傥极不适应。
哪怕自己真脱罪出去,他们也不该如此客气啊……
想到这,周傥猛然意识到称呼不对。
他原本只是一个待选的将仕郎,没有任何职司,在成千上万的京中选人当中等待机会。
可现在,他却被称为录事……
“莫非是……张相公又回朝堂,我们大获全胜,论功行赏了?”周傥心中一激零,想到唯一的可能。
若真如此,他倒是要扬眉吐气,有宰相支持,当个录事,算得了什么。
咳了一声,周傥向着周围那些御史台小官们拱手致意,然后迈步出了房间。
这是御史台专为罪官准备的屋子,出门之后,周傥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看到自家儿子,带着一脸坏笑,站在外边等着他。
“你怎么又来了!”周傥昂然道。
既然是张商英复相,还给他弄了个录事之职,那就证明,他此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而儿子周铨上回对他的批判全错。周傥已经在想着,定要好生训斥儿子一番,终究是要重振父纲,让这小子知道家中谁说话才算数。
“令郎纯孝,恭喜周录事了!”
“是啊最啊,若我家中小犬,能如同令郎一般,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周录事,就等着享福吧!”
御史台的那群小官们不停在他耳畔唠叨,这些家伙整日憋在御史台中,盘算着咬这个咬那个,无非是想在天子面前刷存在感,好在投靠大佬时能提高些卖身价钱,真正忠心为国者,鲜矣!
“哪里哪里,诸位太抬举他了,彼辈小儿,不学无术,不知大义,诸位谬赞,实在让我愧不敢当……”
周傥这番话,那些御史台小官们只作是谦逊,夸赞的话更多了。以夸周铨为主,什么教子有方,什么家学渊源,听得周傥眉开眼笑,这些时日的憋屈郁闷,也为之一扫。
看他这模样,周铨也不催,只是心里更加坚定了一个判定:自家这位老子,真是个耳根子软的,特别当他面对那些文人恭维时,更是会得意忘形,所以不能让他和文人呆在一起。
至少不能和京中这些文痞文贼们呆在一起,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卖起人来实在防不胜防,自家老子这点智商,真会被他被耍坏来。
周傥听得开心,但是渐渐的,他也觉得不对了。
为什么就没有人赞他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呢?
为什么就没有人夸他嫉恶如仇、正直不屈呢?
所有的称赞,绕来绕去,最后终究还是要绕到夸周铨上来,周傥听得多了,渐觉无趣,终于想法子从这些人中间离开。
“听够了?”周铨陪他离开了御史台,来到了街面之上,这才开口问道。
“大胆,怎么和你老子说话的,如今得脱牢狱之灾,证明你老子的眼光还是不差,此次政争,算是在张相公面前露出一下脸,留了一个名……”
周傥早就想在儿子这挽回面子,可说着说着,他发现儿子的神情极度奇怪,他心中不免发虚,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无声。
就在这时,蒯栉骑着三轮车过来,笑嘻嘻地道:“哥哥总算出来了,这一回,可要多亏了大郎,为救你竟然跑去见了官家,当真让人捏一把汗!”
“什么!”周傥张大嘴巴,若不用手托住,只怕下巴都会掉下来!
是周铨救他倒还罢了,为了救他,竟然去见了天子!
那可是皇帝老倌,居于九重禁内,哪怕周傥在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更别提面对面地去说话!
“大郎……真是你,不是张相公?”他颤声向周铨问道。
周铨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旁边的蒯栉嘿嘿地笑道:“张相公?张商英?他已经被罢相去职,出京去知河南府了!前些时日,他可都是被拘在城外佛寺之中,数次进出城内,都未曾将案子扳转过来!”
张商英为相,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因为傲慢同僚,使得另一方面宰相何执中不满,知枢密院的郑居中对其甚为嫉恨,御史中丞张克公亦是极力攻讦,可以说,张商英在朝中放眼皆敌。而他劝谏赵佶俭朴无为,逼得赵佶告诫替他修建宫室的工匠,若是见张商英车驾便立刻停工躲避,其失赵佶之心,可见一斑。
故此当数敌一齐发难,张商英毫无还手之力,虽有些门客,唆使周傥这般对政堂不太了解的小官闲职出头呼吁,也只是落得个下台狱的下场。
周傥听得蒯栉一一说来,眼神就有些发愣了。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得脱台狱,甚至升为什么录事,应当是张商英复职的结果,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他果然是有目如盲,最终靠的,还是儿子。
“大郎……”他看向周铨。
周铨做无奈状:“有啥法子,你究竟是我老子,便是蠢了些,但生得我聪明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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