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听到这些话,却没有什么欢喜。
这些百姓哪里知道,他这许多应对之策里,背后是周铨多少努力。
就是城中的组织调配,也少不了从京徐铁路工地调来的“周铨弟子”出力。
因此,宗泽还有些羞愧,觉得自己欺世盗名,有些对不住周铨。
正想着周铨,宗泽讶异地看到,就在街边,周铨咧着嘴,对他露出笑容。
“济国公,周公!”宗泽当真是惊喜交加,若说他自己让应天府城中的百姓有了主心骨,那么周铨此时出现,则让他原本还有些不定的心定了下来。他突然对守城有了绝对把握。
两人见礼已毕,宗泽笑道:“济国公这个时候,不是在日本么,怎么有空来此?”
“我的兵力调不过来,但我本人却可以过来,而且主力虽然来不了,可非主力则来得了。”周铨笑吟吟道:“我只是先导,今后会有三千护卫军赶来……宗公,这是我能抽调的全部兵力了。”
宗泽却是半点不信,他狐疑地望着周铨:“日本的事情,是真是假?”
周铨微微一笑,却不正面回答:“我人都到了这时,只带了三千人,你说那边之事,是真是假?”
宗泽心知这里面应当还有某种玄机,他原本猜测,周铨是想坐视金灭大宋,然后他以救世之形象,跃然而出,获取民心,从而建立不世之基业——对此,宗泽虽然不满,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周铨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周铨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可能最为激烈血腥的战场之上!
“济国公是何时来的?”宗泽想了想又问道。
“两日前安排好所有事情赶回来,原本是想赶到澶州的,却没料到澶州失守的那么快……咦?”
周铨正在向宗泽解释,可眼角余法看到了路边人群中的一人,不由停下脚步,咦了一声。
那人立刻以袖遮面,转过身去,似乎是要躲他。。
四八五、金人会疯吧()
躲着周铨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清照。
她神情凄惶,没有想到自己上街寻个医生,也能遇上周铨。
赵明诚与她一路南奔,先是到了大名府,可是金军接踵而来,他们逃过黄河时,多所搜集的古玩金石丢了一半,到澶州,剩余一半也没有来得及运走,澶州就落入金人手中,他们夫妇只是带着一点随身细软侥幸逃脱。
终于赶到了应天府,因为此前曾在这里住过不短时间,所以他夫妇暂时安顿下来。可是沿途奔波,赵明诚感染风寒,又因为心中记挂被遗弃的古玩金石,病情变重,而家人仆从于乱中失散,李清照只能亲自出来,为赵明诚寻医问药。
偏偏被周铨看到了!
若赵明诚不曾知保州,李清照能够坦然面对周铨,偏偏当初赵明诚知保州时,李清照还很正式地向周铨辞行,拒绝了周铨的建议。如今凄惶而归,更重要的是,赵明诚身为太守,守土有责,原本应当如宗泽一般坚守城池,结果却弃城逃走——放在任何人身上,这都是洗刷不掉的污点。
周铨注意到李清照,没有说什么,只是唤来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
他与宗泽继续前行,将城头各处都巡视了一遍,当城中百姓知道跟在宗太守身边的这位英俊年轻人就是济国公周铨时,顿时到处都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
“几如真宗皇帝当初临澶州北城矣。”有位学子酸溜溜地道。
“你胡说什么,如今的天子只知道骗钱,周济公却是知道让百姓赚钱,他到这里,可比天子有用得多了!”
“正是,其实何止是百姓,就是官吏,哪个愿意将自己的薪俸拿出十分之一来,买那个根本不可能兑现的债券!听闻京城中的官吏,前两日已经给他们兑现了一些,也不知啥时能给我们这边兑现……”
士人官吏的议论,很快就跑了题,转到了债券之上。两次债券之事,让赵宋皇室在官民之间威信扫地,所以众人谈时,免不了讥讽。
对这些声音,周铨完全不理会,巡视完毕之后,他没有就城防之事多说什么——宗泽的军事能力不须他去质疑,因此,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周父便在这里。
周铨没有劝周傥离城,他知道此时周傥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周傥也没有劝他离开,只是有些担忧地问起师师的身体状况。
师师怀孕了。
此事尚未外传,只有周家自己人知道,这让周父周母极为欢喜,也让余里衍心情复杂。
听得师师身体很好,周傥才委婉地道:“此时你当陪着师师才对,怎么来这里让她担心受怕?”
“有母亲陪她,加上时间还早,并无大碍。”周铨道。
父子相对,话并不多,周铨告辞出来之后,他那卫士已经回来,说了李清照如今的窘境。
周铨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令卫士拿了五百银圆过去,有这笔钱,李清照为赵明诚延医问药足够了。
到得半夜,周铨被唤醒,他披衣而起,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浑身贯甲,手执大枪,站在了门前。
“金人已至,就在离城不足五里处。”周傥沉声道。
“意料之中的……”
周铨话声还没有落,就听得一声轰响,如同雷鸣般,发生在城北。
金人开炮了!
周傥面上露出苦笑:“被人用炮轰,你感觉如何?”
“这等胡乱放的火炮,没有任何意义,就是起个威吓作用。”周铨估量了一下距离,不屑地说道:“而且金人的火药配方不行,火炮射程有限,哪怕是重炮,能轰击两里便是极限,象这等野战炮,射程可能只有里许。”
“就这般炮鸣,足以让城中人心惶惶了。”
“无妨,宗泽此前虽然未曾领兵,但饱读兵书,又曾与我商量过战守之策,他会有办法的。”
周铨说完之后,还打了个哈欠:“金人此举,无非是想要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待发觉应天戒备森严,就会知难而退了……我回去补个觉,金人若是攻上城,再来唤我。”
如同他料想的一般,金人的攻击只是试探性的,此前在大名府和澶州,几乎都是炮声一响,城内自溃,所以到了应天府,他们故伎重施,也以为有便宜可捡。
这支大军的主帅,正是斡离不。
在他身边,郭药师举着望远镜望着黑黝黝的城头,然后笑着对斡离不道:“二太子,这应天府的城守,名为宗泽,当初曾激烈反对宋国联金伐辽,不过其人乃一书生,不甚知兵。”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这应天府是否真如你所说,聚集了无数粮食、钢铁和军械?”斡离不冷哼了一声道。
他弃汴京不攻,是因为听闻汴京城上,布置有射程高、炮径大的神威大将军炮,他知道自己所携的野战炮肯定不如这种重炮射程远,所以将目标选在了京师东面的应天府。
郭药师曾经来汴京受过赵佶的封赏,对于大宋虚实所知颇为详细,听得斡离不相问,他耐心地重复已经回答过数遍的答案:“赵佶猜忌周铨,故此这应天府就是他对付周铨的一处关键所在,而且为了支持辽伐的大本营大名府,也需要一处为军资中转之所。应天府有运河、铁路之便利,来自徐州的铁器、军械,来自江南苏湖的粮食,来自海外的财富,尽皆聚于此地,然后或转运京城,或发往大名府。故此此地所积军资,更是数倍于大名府,这一点我们问过俘虏,绝对不会有问题!”
斡离不又露出了笑脸来:“如此就甚好……”
在大名府,他尽得宋军军资,粮草堆积如山,甲兵也是足够武装起十余万人,当时就让斡离不乐得合不拢嘴,除了留下部分之外,他命人将绝大多数都运往燕京,一来向他父亲阿骨打表功,二来则是让那些对攻宋还持怀疑态度的女真贵族们坚定决心。
这一战,即使不灭宋国,也要逼迫宋国交出足够多的工匠,因为工匠代表着国力!
此话不是斡离不说的,而是兀术说的,但是兀术自己被打发到了西京大同,没有机会来践行这一策略。
“如果顺利,或许来日……”斡离不颇为憧憬地想着,或许明天自己就可以进入应天府了。
然而就在这时,应城府城那边,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是数十门大炮同时轰鸣的响声!
巨响让斡离不身体抖了抖,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并非胆怯,而是人的本能。不过只退了一步,他就挺直了腰:“果然不愧是应天府,连火炮都有,看来数量还不少!”
此前在大名府、澶州,都没有缴获到大炮,这让斡离不很有些遗憾——其实此前他在击溃童贯时,就几乎将宋人的野战火炮一网打尽了,加上辽国的、金人自己造的,现在他的火炮数量达到了惊人的近百门。
但受限于技术、保养,这些火炮有一半都无法使用了。
此时听得城里响声轰鸣,仿佛有四五十门炮在响,斡离不不惧反喜,在他看来,这些都将是他的战利品。
“明日看我军势,宋军必溃,火炮这种武器,用于攻城比杀敌要强得多了!”他心中如此想。
经过这么多次战场运用,火炮最大的问题已经曝露出来,对于密集阵型,它的杀伤力确实很大,但对于广阔的战场和分布稀疏的敌人,它最大的作用就只是威慑了。
相反,它用于攻城,才是物尽其用,再如何坚固的城墙,被数十门火炮轮流轰击,迟早也要崩溃。
应天府城头的火炮之声,压制住了城外的火炮声。原本因为敌人到来而感觉恐慌的城中军民,顿时心安起来。
大多数百姓可不知道火炮在战场上的局限性,只是比谁的炮声响——应天府城头自己这边的炮声,明显响过城外金人的炮声,在他们看来,这表明大宋的大炮比金人的大炮要强。
“百姓们在街上观望了会儿,如今已经被劝回去睡觉了。”
“有几个小贼想要乘机为非作歹,已被巡丁拿获。”
“逃入城中避难的百姓那边,发生了一些骚动,不过如今已经弹压下去,有八个人受伤。”
消息一条条传到了坐在城头上的宗泽这里,灯光照耀下,宗泽面带微笑,丝毫都不紧张。
待金人的炮声落下之后,他徐徐一指面前的空阔场地:“若是金人知晓,这城中的火炮之声,不过是些炮仗炸响所成,不知他们是何想法。”
周围的将士都哄然笑了起来。
他们看着宗泽的目光更是敬服:宗泽在金人炮声一响,就判断对方虚张声势,不是真想攻城,因此根本没有全部动员,而是下令以炮仗应对。
逢年过节时所放的炮仗,据说可以驱邪祛鬼,如今倒是真派上用场了,将金人的虚张声势打破。
宗泽目光又是一凝:“王彦,你过来!”
一个高大沉着的大汉走了过来:“见过太守!”
“想办法放几个奸细出去,把我用炮仗应付他们的消息传给金人,让金人知道,我在城上,其实没有火炮。另外……告诉金人,周济公带了三千人来援应天府,如今就在应天府中!”
王彦神情凝然,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他才恍然大悟,然后应了一声。
“金人会疯的吧……我等着他们发疯。”宗泽缓缓道。。
四八六、隐忍()
如同宗泽料想的那样,在从混入应天府的奸细那里得知昨夜所谓的火炮还击,其实只是宋人用于庆祝节日的炮仗,而且周铨就在应天府中,身边的兵力只有区区三千后,斡离不大怒。
羞怒交加之下,斡离不“疯”了。
他将两门火炮推至城外,就在城上举目可及之处,开炮轰击。
城头没有回应。
斡离不又添两门火炮,如此一直添到十门,直轰得城上飞石碎溅,城门也被打得米分碎,若不是宗泽早就在城门后用厚土将门洞堵死,只怕已经城门洞开了。
这样轰击了一上午,城中并无反击。斡离不基本可以确定,宋人在应天府城中布置有一个阴谋。
他才不会蠢到以为宋人真没有火炮,毕竟周铨入内,怎么会不携带火炮,整个天下,还有比周铨更精于使用这种陆战之王者么?
不过对方既然想要以陷阱诱己,自己可以抓住这机会,将诱饵一口吞掉!
斡离不以十门火炮轰击城中,终于等到了城头的反应,城上开始用火炮回应。斡离不不但不惊,反而咧开嘴笑了笑。
要用这等伎俩,证明守城方的心虚。
双方互相炮击了好一会儿,实际上准头都差得可以。
“城上已经有几处出现裂缝了。”一个将领匆匆来找宗泽:“太守,这般耗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让没将出去冲杀一番,好歹毁了金人的火炮!”
那将领敢于请战,宗泽甚是欣慰,因此抚慰道:“勿急勿急,终有你出力之时,此刻耗就耗吧,金人炮有限,在轰开城墙之前,他们的炮会先用尽!”宗泽道:“倒是城中百姓,伤亡如何?”
虽然金人只敢在最远射程轰击,可终有零星炮弹落入城内,给城内造成损失。好在目前只有几幢民宅被打破了屋顶,吓着了一个娃娃。
这让宗泽甚是欣慰。
到得中午时风,斡离不见炮击占不得太多便宜,心中开始有些焦躁了。
其实不能说没有效果,对方城头,许多垛口都被击塌,城墙上出现的裂缝,也已经很明显,只要继续轰下去,轰个三天五天,足以将城墙彻底轰塌。
但是金人的火炮可没有那么耐用。
仅仅是一个上午,十门火炮有五门哑了,匠人检查后确认其中三门已不堪用。
这让斡离不万分心疼,他还指望着靠这些火炮去轰开汴京的大门呢。
因此他不免有所犹豫。
当金人的火炮停止之后,城头上宋人欢呼起来,虽然目前为止,城头开炮反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战果,可逼得金人火炮不敢靠近,这本身就是一种战果。
紧接着,宋人的欢呼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在叫“济国公、济国公”。
斡离不虽然不象兀术那样痴迷于向汉人学习,可听得这个喊声,他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他脸上变色,然后举起望远镜,向着城头望去。
如今望远镜已经成了军中标配,哪怕周铨有所控制,却也无法避免流失到敌方。斡离不望见城头之上,一面“周”字旗帜之下,有个长得甚为英挺的汉人,在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陪同之下,正在察看城头裂隙。
周铨!
不必任何人提醒,斡离不就认出了那人!
他的眉头顿时皱紧,死死盯着这个女真人的大敌。他想从周铨面上看到一点紧张不安,或者是愤怒。
但什么都没有,周铨很平静,与宗泽谈笑宴宴,偶尔指向金人营寨之时,神情也带着轻蔑,时不时回头和周围的士卒、百姓说话,只要一开口,城中守卒就会欢声雷动。
于是斡离不气得浑身发抖。
是真气得浑身发抖,周铨这种不将女真大军放在心上的态度,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被轻视的羞辱。
“火炮……全部给我上前,不必顾忌,轰击就是!”
长时间双方对轰的结果,让斡离不对城内的火炮有了轻视之心,觉得无论是射程还是准头,城内城外相差无几,而若只是比数量,城外金人的火炮数量还多一些。
在被周铨如此淡然的态度激怒之后,斡离不做出了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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