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李邦彦却一句“你得了冰棍作坊”,仿佛他完全是为了冰棍作坊那点小钱,才会对周家出手一般。
“校书老爷,周傥可是与那些疯狗谏官勾连,曾经诬陷过你啊!”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贾奕起身道。
“不碍事了,如今周傥与那些言官都已分道扬镳,连我都不在意他曾经助言官之事,你何必着急?”李邦彦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贾奕心中当真象是连吞了三只苍蝇一般,既恶心又难受。
李邦彦当然不在意,整个过程中,他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收了不少礼。可是贾奕就在意了,他送礼花费了不少钱财不说,他儿子贾达,现在还躺在家里哭痛呢。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贾奕,你先回去,这些时日就莫要再惹事端了。靖夫,替我送客。”
何靖夫微笑起身,叭的一下打开折扇:“贾兄,请!”
贾奕无可奈何,只能起身离开。何靖夫将他送到大门口,贾奕瞅准机会,低声道:“何先生是否有空,在下想要请何先生去喝一杯茶。”
小半个时辰之后,贾奕阴沉着脸从茶楼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何靖夫掂了掂袖子里的东西,露出讥讽的笑意。
“浮浪贱种!”
走得远了,贾奕才在嘴中低骂了一声。
回到家里,他背后转了几圈,然后唤人将熊大叫了来。
他待熊家兄弟,一直就象对家奴般呼来喝去,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却是非常和气,脸上还难得地带上了笑。
“熊大,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交游甚是广阔?”
“小人出身卑微,在市井里混迹,确实识得一些人物。”
“你既是认识那些英雄好汉,可有敢与周傥作对者?”贾奕又问道。
熊大一惊:“若只是作对,那倒无妨,可官人之意……不只是作对吧?”
贾奕点了点头,面沉似水,他不敢将真相全部说出,因此诳熊大道:“李校书不愤周傥,又担忧其身后谏官,要将周家除去,我欲替李校书分忧,想要觅得胆大心细有担当的好汉……你可有人可荐我?”
熊大吸了口冷气:“此事……难了!”
四四、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在李楼后边,有一座院落,外观看上去简陋,可入内之后,便能发觉其间富丽堂皇。
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背手而立,望着眼前的十余个木盒。
木盒全部被打开,里面装满了洁白如雪的颗粒晶体。
“雪糖啊……竟然真有这么多雪糖!”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拿着巴掌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背。
在他身边,秦梓微躬着身体,而李大娘更是将头几乎垂到胸前。
梁师成,隐相!
当今天子最信任的太监大铛之中,童贯为武,梁师成为文,二者权势,即使比起外朝宰相,也不逞多让!
“启禀老爷,一共是一百八十斤雪糖,奴都算过,分毫不差。”李大娘应道。
梁师成看上去老实木讷,不太会说话,闻言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向身后人吩咐:“送一盒与叔党,小心了。”
身后的随侍应声而去,梁师成又看向李大娘:“那周铨所言当真?”
“奴这些时日也曾经算过,周铨所估算,只少不多!”
李大娘回应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惊讶,周铨果然是一个有心人,小小年纪,竟然就已经精通庶务,甚至连市师各处如何发卖,都有详细的建议。
她并不知道,周铨在卖冰棍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功课,他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京师内外两城调查,记下的调查报告,足有八万余字!
“京师一百五十万口,每人若以每年用糖一斤计,一年当用糖一百五十万斤。雪糖价格,可远胜于一般糖类,便是霜糖,亦有所不及。定价可自二百文一斤起,京师人富庶,二百文也不过是最下平民一二日工钱……”
按照周铨那天所说,只要操作得好,这种被称为雪糖的卖相极佳的砂糖,至少可以占据京师市场的三分之一至一半。但李蕴却觉得,二百文一斤,已经足以占据京师市场的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
京师人用糖,也绝对不只一年一斤,甚至有可能接近两斤。
那些色泽黯红的糖类,只能被某些作坊用于加工甜点,而颜色较浅的霜糖,更是直接要被雪糖碾压,只能降价才能与劣糖去竞争市场。
如此算来,保守的估计,这也是一个每年十万贯以上的大市场。周铨说了那个海客番商供货的价格,每斤才是区区八十文,这十万贯的毛利便可达六万贯。
这还是最低的,若以李蕴估算最乐观的情形来算,一年毛利当在十八万到二十万贯之间。
仅是京师一地,便能如此,再推广到富庶几与京师相同的西京洛阳等地,还有大宋治下各州府,年入百万贯,绝非难事。
这是足贯,不是当一贯的七百七十文!
即使是当今天子,只怕也会对此等厚利垂涎三尺!
“画得好大一块饼啊……”梁师成又缓缓道,声音轻柔,仿佛在对亲戚晚辈说话。
可是李蕴却觉得自己背后的毫毛竖了起来。
仔细一想,这确实是画出的一块大饼,哪怕只算京师一地,一年一百五十万斤的糖,那海客番商,如何能送得来这么货?
“不过这份礼,我先收了,算是他谢我拦住李邦彦。若是他有第二批货来,再谈他父亲官职之事。”梁师成淡淡地说道。
“是,老爷英明!奴也曾经试探过,周铨说,或许可以将那番客海商的制糖之术学来,若真如此,福唐、四明、广汉、遂宁皆盛产甘蔗,可炼雪糖,一年百余万斤,亦非难事。”李蕴想起周铨的交待,便又说道。
“我记得遂宁贡物中,便有霜糖。”梁师成看了她一眼:“这些都是那周铨说的?”
“正是,奴记得清楚,一字不错。”
“那小子倒是熟悉地理方物,连这些僻远之地也记得……我听叔党说过,番禺一带,亦是盛产甘蔗。”梁师成神情微动:“看来他果然有几分把握,既是如此,你去与他说,让他老子五日之后择个时间去补个名字,一个从九品的微末小官将仕郎算得了什么!”
梁师成这话说得轻巧,但若是贾奕听到了,只怕立刻会哭爹喊娘地上来求恳。
贾奕为李邦彦做许多事,为的就是由吏转官,转为这个区区的将仕郎。这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从九品文散官,却是正式官职的第一步。
这段时间,周傥一直在捧日左厢第二军中厮混,虽然他在这军中友人众多,可是他离开军职多年,再想要回军中,不但没有了原先的官职,还要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这就非他所愿了。
心情苦闷,少不得喝酒,这日正在贺记脚店傍的小酒肆中,与几位友人喝得微熏。
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又都不过是些微末小官,故此众人边饮边聊,就说到了自己家的孩儿身上。
“我家那蠢儿,前些时日终于做了个甲头,也算是有了个官身。”
“唉,段家哥哥,你这样说可就是寒碜我们大伙了,有个官身就不错了!”
“什么不错,都比不得老林家儿子,已经是三班借职,与咱们哥几个都差不多……周傥哥哥,若是你不出军,以你家传的武艺,你家孩儿少说也是个班直出身!”
众人夸来夸去,最后提到了周傥身上,周傥则是满脸尴尬,他自己还在为一个职司奔走,儿子更是在京师厮混,实在是吹嘘不起来。
突然听得外边杜狗儿的声音响起:“哥哥,竟然在此饮酒,大郎可是到处在寻你!”
周傥正是尴尬之时,听得这话乘机说道:“那小儿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各位兄弟,我先回去看看。”
“哥哥家有事,我等如何能不随去?”其中一人起身道。
“正是,这些时日帮不上哥哥什么忙,如今有事,总得去看看!”又一名军官道。
周傥有些诧然,这几位朋友虽然待他尚好,但连在军中这些时日,周傥哪里听不出,他们已经不象当初那样视自己为大哥了。
开口的这两位,甚至隐隐有些轻视他,现在这么热切,想来是想去看自家的热闹。
落到这种境地,他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叹了口气,并未拒绝。
“那小子又惹了什么事端?”出了酒肆,周傥问道。
杜狗儿却是满脸带笑:“哥哥,好事,好事!”
“他能有什么好事,这些天来,他惹的祸都可以将京师烧掉了!”周傥心中有气,开口不善。
他的伙伴也都笑了起来,虽然方才有人夸赞周傥家传武艺,但在众人心中,实际都瞧不大起周傥之子周铨的。
“哥哥这是哪里的话,我瞅大郎如今可是出息了……哥哥要当官了!”
“当官?”周傥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折腾,但给他折腾一个官职出来,却还是不敢相信。
“这是说笑吧,若是周傥哥哥要当官,这些时日何必还与我等厮混?”
“正是正是,狗儿你是出了名的说话不靠谱。”
“便是周傥哥哥的令郎,也不是个靠谱的啊,这些天里,他可没少坑爹,莫非这又是要来了?”
这些禁军军官七嘴八舌,虽然都是善意的玩笑,可是听得周傥还是额头冒汗。
杜狗儿挠着头:“唉呀说不清,哥哥你来就是。”
杜狗儿确实说不清,他这些天都嘴着周铨,但仍然弄不明白,为何周铨去了一趟李大娘家,事情就完全变了。
原本盯着他们左右的熊大熊二,如今都不见了踪影,而嚣张蛮横的贾奕,再也未在他们面前出现。
“带我去见他!”周傥琢磨着,若是这一次周铨让他在朋友们面前丢了脸,定然要狠狠教训一番。
跟在杜狗儿后面走了几步,周傥就觉得不对:“这不是去城外……狗儿,那小子究竟在何处?”
“金钱巷。”
杜狗儿一说出这个地名,周傥的几位朋友顿时大乐:“哈哈哈哈,不愧是周傥哥哥的儿子,颇有你当年几分风范!”
“铨哥儿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来着,就喜欢去金钱巷了,了不得,了不得,英雄出少年!”
这些人如何不知道,金钱巷最出名的就是妓寨!
“哈哈,儿子在妓寨里等老子,这等事情……”
周傥听得这些旧日袍泽们小声嘀咕,额头青筋跳了两跳,当即下定决心,到了那儿之后,必然要好好教训周铨一顿。
酒肆离金钱巷还有一些距离,他们赶到之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傥原本见了儿子就要发怒的,结果却被周铨拿出的一样东西骇住了。
“这是……这是?”
“老爹你傻了么,连这个都不认识?官告,这便是你的官告,拿着它去大理寺挂个名儿吧。”周铨淡淡地道。
这样装,结果自然是吃了一记爆粟,同时周傥面色如土。
“伪造公文告身……你这坑爹的货,我当初就该打断你的腿!”他咆哮着道。
“喂喂,爹,你太小瞧我了,我怎么可能去伪造这东西!”周铨原本是来献宝的,结果给敲了脑袋,顿时不高兴。
“这是……真的?”周傥见儿子说话的模样,终于不敢将手中的纸当作假的了。
“盖着尚书省的大印,你看,我便是能造个假的告身,还能去刻个假印不成?”
四五、你啊,太简单太幼稚()
周铨将那官告直接拍在了周傥的手上,周傥拿那张文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虽然还只是一个区区的从九品的将仕郎,而且只是散官,并无正式差遣,可有了这个,周傥便可以穿一身绿袍,正式踏入“官人”的行例。
与贾奕那被呼为“官人”的敬称不同,这可是真正的官职!
“这怎么可能?”周傥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生如此转机。
大宋文武殊途,武官品秩易得,可在文官面前却抬不起头来。所以当初周傥弃武官官职于不顾,成为没有品的小吏时,并没有作太多犹豫。
现在,他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文官的散官官衔,原本这是他竭力追求的东西。
“可为何……我觉得有些不对?”
周傥还在那里纳闷,随他来的那些以前的军中袍泽们纷纷挤了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张告身。
然后就是沉默,尴尬的沉默。
方才他们相互吹嘘自家孩儿时,虽然没有明的贬低周傥之子,但隐隐中,确实有这个意思:莫看周傥哥哥你武技高强曾经在边关立过军功,比起儿子来还是我们的更厉害。
可如今,他们的儿子还只是不入流的武官,周傥的儿子,就已经给老子弄了个文官官衔。
从九品的文官也是文官!
“今后就是周老爷了!”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说来说去,还是周家大郎最有本事,别人是父荫子,他却已经可以为老子活动一个官职来了!”
原本听得这些旧交故友的议论,周傥是满心欢喜的,但渐渐,他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这岂不是说,自己别无本事,就靠着儿子才当官么?
虽然这是事实,可是事实为啥就这么……让人觉得受伤呢!
“咳!”周傥咳了一声,摆出严父面孔,喝斥周铨道:“还不拜见这些叔叔伯伯们!”
周铨笑嘻要施礼下拜,结果才拱手就立刻被拉住。
“使不得使不得!”
“大郎,你年纪虽是不大,却有这等本领……可否为叔叔我活动活动,我与你父可是多年交情!”
“莫理他,我和你父亲八拜之交,不过到你……咱们各交各的,我年纪稍长,托大当你的老哥哥,周贤弟,我有件事情想要烦劳你……”
这些人可都是禁军中的油混子,原本是没有门路,故此沉沦下僚,现在突然发觉,眼前竟然有一件手眼通天的人物,哪有不上劲的。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周铨头晕眼花,有夸周铨有出息的,还有说自己当初抱着襁包中的周铨,就判断他了不起的,更有甚者,有二位黑脸丑陋的,拽住了周铨的衣袖,非要将自己的妹子、女儿嫁与他。只不过一个妹子年过三十,另一个女儿才是两岁!
莫看他们都是军中粗人,可是说起话来,不要钱的吹捧一个接着一个,马屁拍得震山响。周铨还没有被人这样拍过马屁,整个人都昏乎乎的,若不是周傥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扯了出来,只怕就要多几个妻妾和兄弟了。
“跟我走!”
周傥拉着周铨就跑,他虽然已经脱离了军中,但每日打熬身体,跑得比过去军中的袍泽还要快。将这一大堆闲杂人等都甩开之后,父子俩人才停住脚步,对望一眼,然后一齐大笑起来。
笑得甚为畅快。
街上不是谈话之所,周傥带着周铨到了一座茶楼,挑了个角落坐下,待茶博士上完茶水之后他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叔他来自嘉禾,那儿离明州近,我听他说过,明州有一种制糖方法,所制白糖如雪,更胜过用黄泥水滤出的霜糖,我琢磨了一番,制成了雪糖,将之献与梁师成了。”
此时霜糖也只产于蜀中,千里迢迢运到京师来价格很贵,而更胜过霜糖的雪糖问世,谁都能看出它的前景。
“就这样,那位隐相就……答应给我一个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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