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最初所言,与他奏章上并没有太多区别,无非就是赵楷任职皇城司,有违祖制,也逾国法。但到末了,李纲拿出太学生敲登闻鼓之事,恳切地道:“太学生皆是读圣贤书者,若非小吏跋扈,官差横行,将其逼迫至极,何至于以登闻鼓惊动君父!臣见朝中诸公,群议汹汹,却无一人请陛下召见太学生,以问其事,以察其情,臣以为,此乃诸公畏惧嘉王,不敢得罪之故也。陛下若欲彻察此事,当召太学生上殿,以对质当场,中庸执平,此方为君之道!”
不偏不倚谓之中,李纲只差没有点着赵佶鼻子骂他偏心了,赵佶这个时候也不能再装糊涂,只能勉强道:“那就召太学生中敲登闻鼓者陛见……只召三人,说清事实即可。”
几千太学生,来敲登闻鼓的也有几百,赵佶当然不肯全见,只召三人其实也是恶心一下这些太学生,毕竟面见天子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自己先撕一番,待撕出名单来,今日的朝会没准都结束了。
但出乎赵佶预料,很快名单就呈来,一看到其中那个名字“陈朝老”,赵佶就觉得头痛,这家伙可是个不稳定份子,完全就是破坏社会和谐的专业户,怎么又掺乎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然后他才注意到,在陈朝老名字之上,还有一人:陈东。
这倒是个新面孔,只不过既然和陈朝老混在一处,而且名列其人之上,毫无疑问,也是个刺头。
所以赵佶心里已经给陈东的仕途判了死刑,这种不稳定份子,放在太学里养着是怕他们去外地捣乱,至于放入朝堂之上,那是想也休想。
那边赵楷已经是羞愤交加了。
他堂堂亲王,又是皇子,要与几个没品没秩的太学生对质……这本身对他就是极不公平之事!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羞辱。经此一役,他就算大获全胜,也会削减声望,别人一谈到他,不会说那是官家最宠爱的儿子,而会说“哦就是在大殿上和太学生撕逼的那一位”。
但他还抗议不得,除非他真舍得将皇城司拱手让出,请辞其职,让别人与太学生对质。
没多久,陈东、陈朝老还有另一位太学中的活跃份子,施施然走上大殿,拜倒在殿中。
陈朝老名声极大,陈东对他很是仰慕,两人此前在几件事情上还有过配合,但正式见面,今日还是第一回。
方才在殿外,他们二人略作商议,因为整件事情都是陈东捣鼓出来的,所以,陈东是一辩,陈朝老是二辩,另一位负责打酱油,若还有总结陈词阶段,则以实际情况随机应变,从二陈中派一人上阵。
赵楷此时忍住羞愤之心,开始准备辩论,他自恃博学能言,因此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只不过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是业余的,而即将面对的这两位则是赵佶一朝最大的喷子,真正的职业选手
三六一、业余选手对职业选手()
陈东与陈朝老走到了大殿门前。
两人脚步都是微微一缩,然后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今日凭借此事入此大殿,来日必凭借功名入此大殿。
两人都是不甘为人下者,心里早就立下志向,觉得自己终有一日在政事堂里要撑顶清凉伞,却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他们在政坛判了死刑。若不出什么大的变动和意外,他们这一辈子,就是以一个清流领袖的身份混过去罢了。
在大汉将军的注视下,他们昂然迈入天子之门。
进来后两人眼前微微一暗。
这大殿经过改造,多了好几面玻璃窗,因此比起过去要亮堂得多,但终究是比不得外边,特别是皇帝所处的位置,为了保持皇帝的神秘庄严,有意偏暗采光,故此他们向上望了一眼,只看得隐隐约约,却望不清当今天子的圣容。
两人不敢多看,然后下拜行礼,听得有人唱名,他们这才上前。
至于另一位来凑数的,就连他们二人都将之忽略了。
赵佶看得这两人,陈朝老此前见过,陈东倒是第一次见到,看到陈东相貌堂堂,赵佶心里有些腻味。
他乃是大宋外貌协会的大头领,选拔官员之时,颇为看中长相外貌,觉得陈东长得不错,如此人物,完全可以靠着颜值在自己面前混出头来,干嘛还要学陈朝老那厮,只靠着一张嘴巴来喷人?
另一名太学生,也被他忽视了……
“你二人,哦,三人,有何话说,登闻鼓非奇冤不响,你们身为太学生,总不会为了丢一头母猪之事来惊扰朕与满朝文武吧?”赵佶话里带着怨气。
陈朝老听得嘴唇一抽,正想答话,眼角余光却见人影晃动,他这才回过神来,今天自己不是主角。
“臣等自然是有奇冤……臣等敲响登闻鼓,是为弹劾嘉王执掌皇城司,有违祖制,动摇国本一事!”陈东扬声说道,声若洪钟,震得周围一片嗡鸣。
而陈朝老险些吓尿了。
不是说好了,为皇城司闯入太学捕学生之事么,怎么变成了弹劾赵楷要动摇国本?
陈朝老倒不是真怕了嘉王,只不过事情的神转折,让喷久了人的他觉得有些不妙,这一次事情,似乎并不象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陈东,却见陈东声嘶力竭地道:“自嘉王执掌皇城司以来,党同伐异,监视满朝文武,甚至将皇城司的走卒派至太学,钳制士子言路。臣闻昔日周厉王以巫止谤,今已有陛下以皂吏止谤之讥矣!”
王黼听得“监视满朝文武”之语,脑子里顿时轰的一下,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不用再辩下去了,嘉王这一仗要输,而且输得彻头彻尾,不会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城司监视满朝文武,这是大伙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是,掌握在皇帝手中时,大伙对此只能忍着,可掌握在一位亲王手中,谁还能忍?
莫说别人,就是王黼自己,想到自己家宅子内外可能有嘉王安排的眼线,将自己的一些黑材料搜集起来,随时准备利用,也觉得头大如斗。
何况朝中那些老奸巨猾之辈!
难怪此前他们一个个装聋作哑,默许着手下的那些小官们纷纷跳出来,他们真正的目的,不在嘉王,而是借着这件事情,将皇城司的权力给约束住。在这个问题上,所有朝臣,利益一致,嘉王面对的可不只是三个太学生代表,而是满朝朱紫权贵。
这是一场根本不可能获胜的战争!
王黼心念电转,若是他,此时应当立刻辞去皇城司之职,然后以此为筹码,换取别方面的利益。百官真正不能容忍的是皇城司这一特务机构的监视,而不是嘉王赵楷,甚至若是操作得当的话,赵楷还可以凭借此事在百官心中得分。
只不过,赵楷却没有这种经验。
对年轻的赵楷来说,皇城司是一个关键,甚至可以说是他面对自己的兄长赵桓少数优势之一,绝对不能放弃。
因此他勃然大怒,再度亲自出来与陈东争辩:“皇城司所盯者,非奸即邪,为的是护卫朝廷,匡扶正义……”
“若皇城司所盯者非奸即邪,嘉王可敢将其名单公布,让朝堂诸公都看看,哪些人是奸,哪些人是邪?”陈东简单粗暴地打断了赵楷的话语,一句就将他噎得目瞪口呆。
赵楷并非全无准备,他与手下都推测过,周铨可能借助皇城司与太学生的冲突发难,因此,他手里准备了不少黑材料,只要陈东敢问周铨“奸邪何在”,他就敢将这些黑材料全抖了出来。
但陈东却根本不理会他对周铨的指控——那也与陈东没有半文钱关系,他直接掀了桌子,你说所监视者是可能危害朝廷的奸邪,那把名单列出来吧,看看这些奸邪都有谁。
赵楷再自大,也不敢将这名单列出来。
因为若要列出来,上到蔡京、郑居中,下到几位殿帅、开封府尹,几乎全部都在皇城司的监视范围之来。把这列出来,朝堂上至少有四分之三文武就都成了奸邪,剩余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
“奸邪名单何在?”陈东又进一步,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赵楷的脸上。
“这……这……这事关朝廷机密,岂可公之于众?”
赵楷这个时候,只能如此说了,此时他可谓步步被动,狼狈不堪,心中转着念头,想着怎么能扳回一局。
“朝廷机密,不可公之于众……哈哈哈哈,当真是好借口。有此借口,皇城司可以监视太学,去太学中缉拿敢于仗义执言斥汝之非的士子了,因为一腔正气的士子在你眼中就是奸邪!相反,象王黼这般不学无术忘恩负义之辈,则可以不监视,因为他投靠于你之门下,所以就不是奸邪!指鹿为马之事,不意今日又见矣——昔日赵高指鹿为马,意图不轨,今日嘉王你指正直为奸邪,不知所意者何也?”
旁边的王黼一脸幽怨:这与老子何干,凭啥我要躺着挨刀?
而诸大臣则是听得津津有味:说得好,说得好啊,从今以后,皇城司的那些探子们,总得收敛些吧?
太子赵桓则默默吐槽:所意者当然是我这太子之位了——这陈东不错,今后要用他,要大用!
赵楷现在面临的窘境是,他若真撕破脸引经据典和陈东争,虽然他学问可能在陈东之上,可辩术比不过陈东,一切也白搭。若他不能撕破脸,面对陈东的咄咄逼人之势,不但博不到同情,反而会显得理屈词穷。
总之一个字,就是输。
陈东一人,就将赵楷说得无言以对,他旁边的陈朝老也有些幽怨:这样下去,陈东一人就将赵楷挑翻了,自己这个二辩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啊。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人出现了。
只见言官诸臣中,有一人站了出来,厉声道:“陈东,大殿之上,安敢如此无礼!”
陈东愣了一下,转过脸去,所见之人,貌似也相当年轻,不过三十来岁。见陈东向自己望来,那人只是不理,而是向着赵佶拜倒:“臣殿中侍物史赵野,劾陈东有负圣恩,当廷喧哗,斥骂亲王,无人臣体!”
他这番话说得巧妙!
他不去评价赵楷与陈东之间谁说的对,只是揪住陈东君前失仪之事不放,而且他身为殿中侍御史,这正是他的本职,他这一说,其余殿中侍御史也一个个跟了出来,弹劾陈东君前失礼。
这样一来,原本被陈东压制住的赵楷方,突然间又显得人多势众起来,偏偏这么插手,还不会惹那些大臣们反感,毕竟赵野所支持的是朝廷礼仪,而不是皇城司。
而且那些大佬们看到赵楷的狼狈模样,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心,象陈东这样的刺头,还是要打压一番,免得以后他对着自己,也敢如此狂喷不止。
坐在御座上的赵佶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有靠谱的出来了,赵楷不会被逼到绝境了。
他大为满意地看着这个赵野,心里决定,这样晓事情的官员,得提拔啊,殿中侍御史官太小了,来个起居舍人吧。
陈东一时气沮,这赵野横不愣的出来一下,把他的势头给打住,面对这么多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的批评,他的声音也小了点:“臣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赵野一击之后,行礼回班,当真是打一枪就走,深得朝堂争斗之妙。那边蔡京暗暗点头,也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值得提拔一下。
在今日之事上,蔡京也希望限制皇城司的权力,最好将之重新纳入台察监督之下。但同样,他也不想赵楷就此一蹶不振,毕竟对太子赵桓,蔡京更是不满。
两年之前,他曾经献一套精美的玻璃器皿给太子赵桓,结果赵桓大怒,将玻璃器全打碎,还说“天子大臣不闻道义相训,乃持玩好之器,荡吾志邪”,当真是一点面子不给。蔡京虽是一笑置之,可以他心性,怎么会不记在内心深处?
事情至此,陈东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可以让这个刺头滚到一边去了。因此,蔡京悄然使了一个眼色,那边王黼也是看到了机会,同样使了个眼色。加上郑居中等朝中重臣纷纷使眼色,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有关无关的小官都跳将出来,斥责陈东不顾圣恩,君前失仪,当赶出大殿,追夺功名。
他们想来,大事定矣,却不知道,陈东旁边的陈朝老乐了
三六二、大师级选手的神补刀()
许多年之后,陈东的脑袋被砍了,陈朝老倒还活着,他曾经满怀深情地对着孙辈回忆这一日。
“那时陈少阳为众臣所围斥,情形甚是危急,他虽然精擅辩论,但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于是你爷爷我挺身而出,舌战群臣,辩了个七进七出,说得那些大小朝臣人仰马翻,这才救下了陈东!”
事实上,当时情形虽是危急,但陈东还没有到绝境,至少嘴未被堵上。但陈朝老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一辩陈述完毕,接下来该是二辩闪亮登场了。
“哈哈哈哈哈……”话未说,笑先行。
陈朝老放肆的大笑声,顿时震住了满朝官员,蔡京一见他就皱眉,这厮是个滚刀肉,连“六贼”之说都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的,他一开口,准没好事。
“陛下,臣有三不知,还请陛下解惑,臣第一不知是君前失仪罪大,还是亲王以皇城司动摇国本祸国殃民罪大;臣第二不知今日将不平则鸣的太学生赶出朝廷,明日是不是就要将无过无失的太子赶出皇宫;臣第三不知是六贼立于圣君之侧,殿中侍御史不逐之,忠谏之臣伏于圣君之前,殿中侍御史却带头驱逐,他们究竟是想致君尧舜,还是致君桀纣!”
不等那些手执兵刃的武士上前,陈朝老就开始狂喷了!
这一喷,就直接火力全开,上至赵佶,下到殿中侍御史,陈朝老将之骂了个遍!
赵佶是桀纣,重臣是六贼,亲王祸国殃民,御史和诸臣都是引诱天子向昏君发展的宵小!
简直就是在说“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们某个人而是说在场诸位全是垃圾”。
这一喷起来,大伙面面相觑,险些气乐了。
也就是大宋不以言罪人,不杀士大夫,否则陈朝老这种喷法,早就拖出去砍成无数块了。
但陈朝老出来,很好地分担了陈东的火力,而且他也自有道理:我们承认君前失仪,但比起今日关键,储君之争,这算得了大错吗?
如果不先解决掉赵楷之事,那么惩罚他们二人君前失仪之事,就是一个笑话。传出去之后,根本不能服众。
至于解决了赵楷之事后,他们俩就算被赶出了朝堂之上,甚至被罢去功名,又有何惧,说得功利些,如今默默站在一边的太子赵桓,难道就不会记着他们吗?
事实上,默默站在那儿象个木偶一般的赵桓,此时就是满心感激,暗暗将陈朝老这个名字又记了下来。
刚才众人纷纷批判陈东君前失仪时,他可是满心焦急,暗中在埋怨,为何这些臣僚们这么容易跑题。
等陈朝老开口,将话题又拉了回来,赵桓终于松了口气。
话都讲到这份上,再想跑题就很难了。
如他所想,赵佶此时有些腻了,他决定早些了结此事,将陈东、陈朝老这俩面目可憎的家伙打发离开。
因此他直接点名:“蔡卿,你说当如何处置此事。”
“陈东、陈朝老二人君前失仪,当逐出京师,原籍安置。”蔡京缓缓说道。
他却不说赵楷的事情如何处置,但不开口,就已经是开口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