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将所有的问题都忘了,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周铨都是她十月怀胎辛苦拉扯的孩儿。
“好孩儿,官话说不利落不打紧,娘来教你!娘,娘!”她指着自己,对周铨道。
周铨浑身激零了一下,怔怔看着这中年妇人。
另一世中,母亲在他事业有成之前就已去世,根本没有享到他的福。
“叫啊,好孩儿,叫啊!”见他发愣,那中年妇人又道,满眼都是希翼之色。
周铨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用略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娘!”
他知道,这一声,自己就要与过去告别,真正以眼前这妇人之子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之上。
他这一声唤出,周铨母亲大喜,眉开眼笑,当真又体会到初为人母时的感觉了。
欢欢喜喜地拉着儿子,周铨母亲又教了他几个词,周铨一一都学了,虽然他口音还有些不准,但周铨母亲心中已经大安。
自家孩儿并没有变笨,只是稍稍学习,便又掌握了说话的本领。
她将屋里的家俱物什都教了一遍,周铨发觉,自己的记忆力极佳,只要教过一遍的,便都能记住。
不仅如此,前世曾经读过的书报、学过的课业,只要还有些印象的,基本就能回忆起来。
“砰!”
正当母子二人一教一学之时,家里的门又被人一把推开。
周母眉眼一挑,正待发怒,一个瘦高的汉子惶急地跑了进来:“孩他娘,我家孩儿咋了,得了失魂症?”
“胡说八道,什么失魂症,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周母骂了一声。
周铨向这个瘦高汉子望去,看来这一位,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了。
他脸上同样全是关切,一副憔悴模样,奔到周铨跟前,仔细打量着。
“这孩子的眼神,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被周铨拿眼睛看着,瘦高汉子嘀咕了声。
周母一把将他拽开:“胡说什么,咱们孩儿落了水,惊吓过度,只是有些失忆,人还是好端端的,就是刚才,他还看穿了三姑的骗术呢!”
周母虽然小声说话,但就在屋子里,周铨哪里听不见!虽然口音上还有些异样,可连蒙带猜,也能够明白周母的意思。
周母将事情经过起由都说了一遍,周父听得大怒:“杜狗儿他们几个,当真是活到猪狗身上去了,竟然敢带着大郎去做这种事情!”
他说到这里时,隐隐有几分剽悍之意。周铨心中一动,看来这具身体的父亲,倒是有几分血性的人物。
周母冷笑了两声:“便是你的好伴当,我不好发落,这事情,你看着办吧。”
“你放心。”周父简单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出去在门前里吼了一声:“杜狗儿,滚过来!”
只是片刻功夫,门前就传来脚步声,周父又绕着周铨转了两圈,见他确实没事,这时才走了出去。
周铨心中有几分好奇,不知道他出去后会如何行事。见他探头探脑,周母将他按住。
“就是杜狗儿那泼皮贼配军,害得我家孩儿成这模样,得好好教训一顿才是!”周母象是自言自语。
她话声还未落,外头啪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吃了一记耳光,紧接着,就是沉闷的敲击声和鬼哭狼嚎般的呼痛声。
三、香车系在谁家树(3)()
“这样打,不会有事吧?”周铨心里有些担忧,恰好此时,周母要去作饭,他便挪到了门口。
只见那便宜老爹,抡着一根白蜡杆子,正在抽一个黑脸汉子,正是说他得了失魂症的那位。
也没有人绑着按着,但那黑脸汉子只敢号叫,却不敢闪避,更不敢反抗。他衣衫原本就薄,这几杆子抽下去,一道道血印就印了出来。
这可是真下狠手!
见周铨出来,周父没有停手,而是用力又抽了三下,这才止住,然后沉着脸对周铨道:“若不是你刚刚醒来,少不得也要抽你,别人唆使几句,你就能去做蠢事,哪里半点象老子我!”
周铨原本对那挨打的杜狗儿有些同情,听得周父这样说,同情心顿时都没了。
他刚才在水里看过自己如今的身体,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算放在这古代,也未及冠,不算成年人。那黑脸汉子杜狗儿,唆使这样的少年去做坏事,理当挨打。
“只是不知道,杜狗儿唆使‘我’去做了什么事情……”
周铨心中正想着,却见那边,一队人快步走来,当先的几个穿着一致,看上去是这个时代官府中人。
“周书手,这边有些事情……”那些官府中人,为首的一个对周父拱了拱手,态度还比较客气。
“书手?那是什么?”周铨心里有些莫名其妙,难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叫周书手?
他却不知,此时大宋在城市之中,实行厢坊制,所谓书手,是厢坊中的一吏职,管一些杂务,在一般街坊中,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
“骆虞侯,可是为我儿之事?”周父不慌不忙地道。
“正是,金钱巷那边的李大娘,在军巡铺里告了一状,说是令郎****……”
周铨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他自己还不能说此地之语,但努力点听,还是听得懂的。
一听到自己头上的罪名,周铨顿时慌了。
竟然是****……这个罪名可大了,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砍脑袋!
他此时还摸不大清楚自己的处境,甚至连话都说得不利索,真被扣上了这个罪名,恐怕很难洗脱。
“****?笑话,这么半大的小子,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能****谁?”周父放好手中的白蜡杆子,冷笑了一声。
这话听得周铨心里舒坦,不愧是亲爸,果然维护他!
“确实是胡说八道,但既然告了,小人总得来问上一问。”那人陪着笑脸,对周父甚是恭敬。
“问问也好……你把他带回去问问吧。”周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原本趴在一边喘气的黑脸汉子杜狗儿,这个时候爬起来:“哥哥,这事情是小弟俺惹来的,当由俺替铨小郎去!”
“哼,你这憨货,记打不记训,你去有何用。骆虞侯,带着这小子过去,把李大娘那边应付了再说。”
这个时候,周铨完全呆住了,刚才还在想着,周父不愧是亲爹,哪怕是****的罪名都要替他顶着,没想到,转眼事情就变了,这位便宜老爹竟然要大义灭亲,把自己送给那个什么骆虞侯?
难道这并不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亲爹,隔壁有位姓王的叔叔?
屋里忙着的周母也听到了,大惊失色,扔下手中的活跑了出来:“你这杀千刀的,说什么话,怎么能把我儿带走!”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儿子都快被你惯坏了!”周父哼了一声,将周母推回屋里。
周母跳将出来,象是护雏的母鸡,将周铨护在怀中,瞪着周父吼道:“我看哪个敢动我儿一下!”
周父见此情形,只得将那个骆虞侯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骆贤弟,今日你带我儿回去,做样子走个过场,不过将你们军巡铺的诸多手段,在他面前亮亮,让他晓得些厉害,以后不敢再大胆妄为!”
“小弟明白,周大哥只管放心,只是大嫂这里,却不好交待。”别看刚才骆虞侯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现在却眉眼溜溜,显然,他与周父交情不错。
“你且等着。”周父又过去将周母拉进屋子,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给惯坏了,别人唆使几句,就敢去扒墙看女人沐浴,若不给他点教训,将来他还不知会闯下多大的祸!我让骆贤弟将他带去,吓唬吓唬,转头便将他领回来。”
周母听到他这样说,才稍稍安心,但是仍然有些担忧:“当真如此,可别吓坏了我孩儿,他落水之后,心里一直有些迷糊,连话都说不利落……”
“放心,骆信与我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父这般说,周母才舍得,但出屋之后,犹自泪眼汪汪看着周铨:“我儿,你此去可要长些心眼……”
“大嫂,可得罪了,铨小郎君,得罪了,请随我走一遭吧。”那骆虞侯见周母不再阻拦,笑嘻嘻向她拱手。
虽然是笑嘻嘻的,他身边几个大汉,却是过来了几步。
看在周铨眼中,那就是如果他不跟上,那么就要动手了。
周铨脸色发白,满脑子里都是迷迷糊糊的。
原本以为摊上个好爹好妈,不料想,摊上的却是个****的罪名!而且,这爹妈似乎都巴不得送他去吃牢饭!
望着那几个穿着古时制服模样的人,他们腰下,可都佩着刀。
于是周铨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到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却又将泪眼汪汪的周母拉入屋内。
在屋外时,他一副大老爷儿们的模样,说一不二,但一进屋里,顿时就陪上了笑脸。
“你这是何意?”周母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李蕴以往与我并无怨仇,明知是我儿子,却还敢到军巡铺去报,我怀疑,她背后或许有人唆使。”周傥道。
他说此话时,神情阴冷,如潜伏待猎的猛兽。
“便是没有人唆使,也得要她好看,竟然敢告我家孩儿!”周母霸气地说道。
周铨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猫腻,他此时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失措中清醒过来。
看来那便宜的老子是靠不住,只有靠自己,要想法子脱罪……只不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没有弄明白,如何脱身?
此时大宋皇都汴梁,乃是地球上最大的城市之一,规模宏大,人们穿街过巷,往往要租用车马。但周铨没有这种待遇,走了老半天,他被带一处街口,看到这座建筑上有望楼,还有兵士模样的人在巡视。
这便是军巡铺,极盛之时,开封城中,每坊巷三百余步便有一所。
“今日街市上抓着的那几人还在么?”那骆虞侯到了这里,眉眼顿时不一样了。
他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巡铺之长,周傥称他为虞侯,实在是高抬了他。问明白今日街上抓着的几个游手还押着,他下令将这几人带出来。
论理来说,厢坊之中的大小事务,当押往由管勾厢公事官处置,但管勾厢公事老爷哪里能事无巨细都管理,便是四厢使臣,都无暇来管那些小事。因此,一般的争执、斗殴,还有小纠纷小违律,都是军巡铺调解处置。
不一会儿,几个捉来的游手、泼皮给带了上来,个个都是滚刀肉模样,显然都是这儿的常客了。
骆虞侯正待发落这些人,突然间,一个兵卒从远处跑来:“节级,节级,厢公事所那边催你过去!”
骆信霍然一惊:“必然是出大事了!”
他看了周铨一眼,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公事要紧,当下拉着那兵卒交待了几声,匆匆离去。
因为事情匆忙,所以他交待得不甚清楚,只是说让周铨见识一下军巡铺的手段,不过不是对周铨施展,而是对那些游手泼皮。
这军巡铺中,总共五名军卒,被骆信带走二人,还剩三人,兴高采烈地对着那几个倒楣鬼炮制起来,直看得周铨目瞪口呆。
“掉柴”、“夹帮”、“脑箍”、“超棍”、“鼠弹筝”……
每种方法,还都有各自的名称,周铨可以肯定,无论哪一种,都会对人造成极大痛苦。
好在那三名军士下手还算有分寸,每一种都是浅尝辄止,饶是如此,一番折腾之后,那被捕来的几个游手泼皮,此时也面无人色,悲嚎连天,赌咒发誓,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这边嚎叫不止,那边却是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过来。这几个巡铺的兵卒玩得开心,倒没忘了注意周围,见来人仪仗,顿时惊了:“是李学士……他怎么来这儿了?”
他们连忙将那几个泼皮无赖赶走,有个泼皮还待不走,想要在来的官长面前告状,那兵卒冷笑了一声:“这可是权知开封府李老爷,他老人家的声名,你没听说过?”
那泼皮无赖顿时面无人色,刚才还喊冤的,现在也不喊了,撒腿就走,显然,这位李老爷的威慑力,比起方才他们受过的各种处置都要可怕。
仪仗到了这军巡铺,几个兵卒纷纷下拜恭迎,唯有周铨,有些茫然,他刚刚听清楚了“权知开封府”五字,心里已经怀疑,自己是到了北宋之时。
他一人直立,有些突兀,因此仪仗中间,一个浓眉鹰眼的官员扫了他一下,然后开口道:“那少年郎是怎么回事?”
这些兵卒不知道骆信与周傥的私下约定,因此回禀而来的,是周铨被金钱坊李大娘检举“****”,那浓眉鹰眼的官员听了大怒:“****重案,岂是尔等可处置!就是各厢使臣,也只能决六十杖以下之刑,来人,将这****小儿给我带走,押入开封府大牢!”
四、香车系在谁家树(4)()
“开封府大牢……”
虽然大宋的数代帝皇,都颇有仁心,多次下诏谕,让底下的人将监牢收拾得象样些,但底下胥吏们自有应对之策,因此,开封府大牢里光线阴沉气味难闻。周铨才被推进来,就想转身出去,只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记推搡。
“我、我、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他脸色煞白大叫道。
“进了这里,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剩余的一个,是被打得说不出话来的。”
周铨还在大叫,却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是个满头乱发的家伙,被关在监牢之中,用一双炯炯的目光盯着他。
两世为人,周铨还是第一次被关在牢里,此前并无经验,就只知道牢里往往有牢霸。
这家伙,莫非就是牢霸?
“看什么看?”那满头乱发的家伙瞪圆了眼睛。
周铨呵呵一笑,抱起拳头给那家伙作了一个揖:“这位大叔请了。”
他知道,对着牢霸一类的人物,一昧地隐忍退让,只能更受欺凌,相反,要让对方摸不着深浅,才可以暂时保护自己。
说白了,就是要忽悠,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面前的这一道坎过了再说。
果然,见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子,一副老市井作派,那个乱发大汉目光有些狐疑。
周铨此时,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明了,这种环境之下,他是谁都不能指望了,只得想法子自救。
凭着另一世做过销售的本事,他很快就和牢中这位拉近了关系。
此人姓方名拙,在牢中已经关了很长时间,对牢里的种种情形,都很了解。周铨很自觉,没有问对方为何会被关进来,不过这放拙却是给关久了,有个说话的对象,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虽然此时周铨还不适应这种口音,不过听还没有问题,从此人口中,他倒是得到一些开封府牢房的趣事。
至于传说中包拯的三口铡刀,那自然是不存在的,历任权知开封府,几乎都没有当长久的。
周铨还有意打听了如今的府尹,这一位今年才上任,名为李孝寿,前几年也担任过开封府尹,后来去职,如今又重新上任。
说来也怪,这位权知开封府的李老爷,将他打入大牢之后,并未来问话,不仅是他,就是方拙,也没有人来理睬。
不但这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牢中仍然无一人来。
周铨已经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心中也有些急了,这开封府大牢之中总得送些汤饭吧,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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