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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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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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列位了!”刘定高却忙抱拳相谢,“我们尚有干粮可吃,只请各位乡邻帮我们寻一方大石来。”

“要大石?”

“刻庄碑呀!”刘定高忙补充着解释道。

“啊,对!我们去寻去!”一些青壮男丁明白了刘定高的用意,争先恐后表示愿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效劳。一个机灵的小伙子还哼着曲儿喝道,“太平盛世万代春哟,庄碑永立刘庄门呀……”

在这令百姓心醉的日子里,三月十八日,王皇后又率着六宫嫔妃,在禁苑桑园内,开始了祀祭蚕神,皇后亲蚕的仪典。

皇后亲蚕,也是古已有之的重要祀祭仪典。在皇后那多达十二种的正规礼服中,便专有一种礼服作亲蚕用,是黄罗制成的鞠衣。

五天前,也就是十三日,王皇后的正坤宫女官、内侍便进入了紧张的亲蚕斋戒准备活动了。皇后的尚寝女官,率着随从设御幄于正殿之西,按东向摆设;皇后焚香沐浴后,便由尚服女官给她戴好皇后金冠,穿好黄罗鞠衣,等待着昼漏一刻的到来。昼漏一刻,尚仪女官执着玉笏,跪请皇后升入斋室。皇后下旨“启驾”,尚服女官领着侍卫,司宾女官引着大内命妇依次陪列皇后身后,去后殿升御座,听皇后宣读皇帝就亲蚕仪典所作的谕示。宣读后,即各归斋殿、室开始后殿的三日斋戒;到十六日,复于正殿斋戒两日。十八日,止水三刻,尚仪复来跪请皇后升座,开始正式的亲蚕仪典。

斋殿距举行仪典的北苑先蚕坛,不过四里之遥,那坛高四尺,周围不足三十步。但是,听着尚仪女官禀奏的王皇后,却犹豫着,好久没起步,半晌默默无语。好一会,她才微颦蛾眉,问尚仪:“惠妃娘娘还未入室斋戒么?”

尚仪回答说:“惠妃娘娘夜间又派宫使来过,因陛下正在诵经,尚未回奏。宫使奏告陛下:惠妃娘娘病体未愈,只得遣本宫女官代陪亲蚕。”

王皇后听了,才松开蛾眉,吩咐尚仪:“既是如此,即宣明义公主先使蚕于蚕室。”

“领陛下口谕!”尚仪应着,出斋殿去了。

原来王皇后为难的,正是由谁先使于蚕室。本来,早在月初,她便已决定由明义先使于蚕室,一则,因制度所定,蚕室先使应是陪皇后前往亲蚕的命妇中当年时运吉祥者担当,即将和王毛仲成婚的明义公主,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了;再则,这也是对皇后视如己出、并于新朝颇有建树的明义公主的一种恩荣。谁知在向皇帝禀奏亲蚕先使一事时,皇帝虽连连称好,未了却笑着对皇后说:“听说惠妃今年也是吉星高照呢!”

这么一句话,似象随口提及,又象有什么暗示。自从听了皇帝这句话后,皇后就对热心筹备的亲蚕仪典,有些乏味了。什么都是惠妃、惠妃……

对地位仅次于她的武惠妃、刘华妃、赵丽妃,她最惕戒的,便是这武惠妃了。虽然眼下赵丽妃的儿子立为太子,皇后也仍旧不太看重她。只有这武氏一脉的妃子,她从皇帝的眼神里看出非同一般的宠爱。她知道,如不是张说等人和岐王过从甚密搞得贬官远谪的话,眼下东宫之主就会是寿王而不是现在的太子了,她还能主宰六宫么?

从她随当今皇帝入主东宫,武氏被晋封为太子次妃起,她便从这比自己年轻不足两岁,但媚容迷人的次妃身上,感到了自己正妃地位的岌岌可危。但是,鉴于自己是太子的结发之妻,在和韦氏、太平两度对垒中,她和其兄王守一又深预太子之谋,如果能生一子,尚可遏制武氏的进逼;使她丧气不已的是,几个妃子连同武惠妃,都已生下皇子,唯有自己仍膝下空空。翦灭太平枝党的去年春,册立太子的事着手进行,王皇后从知道风声起,直到嗣谦立为太子止的数十天中,她那苦捱时辰的景况,连常侍左右的义女蓉儿,也为之凄惶。那以后,王皇后也曾暗中应允过哥哥的劝谏,服了不少花重金求得的育子药物,但那些被医师、方士吹得天花乱坠的灵丹妙药却毫无效力。糟糕的是,去冬一剂“育子灵汤”,月信确有一月之久不潮,她怀着惊喜的心情,正要供奉“送子天王”时,却血崩不止!经这次大险,皇后那曾因焦虑惊怖过度而衰败了的身子,就如一只破船又触了礁石,更加一蹶不振了。论年纪,她才二十六岁,无论如何精心修饰,那借助于脂粉的面庞,象绢上精绣的芙蓉,虽不无艳丽,却缺乏动人爱怜的神韵了。

入主六宫后,皇帝来正坤宫的次数,只怕连粗心的宫女也能随口而数;一些必须由两位陛下共商之事,如每月向居于百福殿内的太上皇例行朝省日,如这次共议亲蚕仪典等等,非见面不可,皇帝才纯属礼仪地来正坤宫一见。

夜阑人静,独拥冷衾、听着那凄凉的滴漏之声,她象一个市井妇人那样,放声哭诉胸腔深处的积郁愤懑:“薄幸的三郎啊!为辅佐你的凌云壮志,我才熬尽心血,褪去两腮红晕,消损了楚楚动人的腰肢。而今,你壮志得伸,一总万机,却忘了潞州别驾府中的誓言,弃了临淄王府中的前盟!”但是,悲怨又怎能代替白日的谨慎思虑。就为这先蚕使,定蓉蓉,还是惠妃,就反复难决。屏除惠妃,乃她本意,但皇帝既已点到她,很可能是那精于狐媚之道的女人,向皇帝有过请求,皇帝才有意而说。如到时不让她充任先蚕使,她岂不又要兴风作浪,使皇帝更加疏远自己?如果让她充任先蚕使,她那已经先声夺人的逼人气势,岂不又凭空陡增万丈?而且让她先使蚕室,谁又能担保她不会向蚕神混许私愿,使神灵护佑于她,自己后境愈发不佳……

想不到,天遂人愿,她以患病为由,奏告不能陪皇后亲蚕,将皇后从极度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但是,这种解脱后产生的轻松感,却并未持续多久,皇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气恼之中。

生病?生什么病!三月三日御宴群臣于曲池,她那伴君身侧发出的朗朗笑声,那沉醉彩舟之上的得意模样,何曾有半点“病”态?就在进入亲蚕斋戒的前一日,不是听说她还携着寿王去玄妙观赏过桃花么?这明明是不愿以陪从宫嫔的身分,参加由自己主祭的隆重仪典!听妹妹尚衣奉御长孙昕的夫人说:武妃宫中的司仪、用度竟与自己一般!这不明白地向她表示:惠妃不愿屈从于皇后的地位。这,就意味着抗衡和竞争。平静的宫墙内,皇后似乎听到了两军死力拼命杀的鼓角声,刀钺撞击声,镝鸣声……

曾经不输巾帼豪气的皇后陛下,此刻,却只能气恼、胆寒;不错,她辅佐当今皇上,和狠毒无比的韦逆抗争过,和阴险无比的太平抗争过。正象在大海的恶浪中驶过来了的一只船,眼下,这船业已进入安全的港湾,但却要沉于平静的浪下了。尽管她这只船曾载着主人顶风破浪,但船的命运却掌握在船主的手里。船主喜新厌旧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天、地,什么两位陛下!她从和武氏的较量中,深深地、甚至是绝望地看到:大唐朝中,只有一位陛下,那就是皇帝本人!这些冥思,霎那间,使她感到自己犯了天大罪孽,惊怖得快浑身颤栗。

王后惊醒过来,收拢了繁杂的思绪,把自己摄入一种麻木的桎梏中。这是她一年以来,找到的唯一使自己多少能获得一点安宁的办法。生病的,自然只能由宫中女官陪驾亲蚕,而先蚕使者,自然也就只能是明义公主了。

……

“启奏陛下!”尚仪女官的奏报声,再次响起,“先蚕使已奉诏入室先蚕。”

“啊,”皇后仍处于木然中。尚仪女官不见动静,从笏板上抬起头来,朝她暗暗窥了一眼,又低低提示道:“致斋时辰已过。”

“啊、啊!”皇后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她记起来了,“致斋时辰既过,即赐各命妇酒食,及明衣,各习礼于斋所。”

“领懿旨!”尚仪女官吁出一口气来,与尚服、尚宫、尚食、尚寝、尚功等其余五尚女官,领着众执事,抬着酒食、明衣礼服,由殿西起,向参加斋殿斋戒的三妃(惠妃为女官替代)等正一品夫人,以及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等二品九嫔,再有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宝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等六宫命妇和朝宫各品夫人等,赏食赏衣。领取衣、食的命妇们,望东拜谢,然后换衣进食,等待正宫六尚,训练明日亲蚕仪典应循礼节。

就在六尚领着执事们赏食赏衣的同时,皇后宣光禄卿、姚崇之子姚奕上殿,命监取明水火。姚奕领了懿旨,亲自于殿北阴鉴铜缸中取水一盂,又于殿东承放的阳燧火石上打得明火,用火点燃供案的香蜡,将水倒入供案的金樽中,姚奕做完各事,向正殿上的皇后缴了旨。

皇后静静坐于御座,合什谢了明水,火;不久,太监奏禀未后一刻已到,皇后缓缓下座,向幄帐所设的殿西而去;姚奕即命各命妇所带执事一人,女卫二人,改换女甲,仗着桃剑,由他领着,前往亲蚕坛,守卫祀坛周围所筑的矮墙的墙门,即壝门。

但是,在改换衣甲时,却剩下三套无人更换。姚奕点查一番,却是尚衣奉御长孙昕的夫人,未遵旨派来。换了别人,姚奕前去催问一番也就罢了。可是,这位奉御夫人,既是皇后妹子,且又以泼辣知名,他决定先去奏问一下皇后陛下,再作区处。

王皇后刚刚在西殿帐幄内的暖榻上坐下,姚奕便来跪奏守卫壝门尚差三人一事,王皇后听了心头一怔,“难道又是惠妃宫中未遵制派人?哼!你惠妃不把本后放在眼里,连你那宫中的小小宫人,也敢如此放肆?”按她的本意,这时把那代陪亲蚕的女官叫来,狠狠训斥一番,也能稍稍泄泄心中的不平之气;但她转念一想,即将举行亲蚕大典,犯不着为这么一件事,坏了数日斋戒造成的庄严肃穆气氛。因此只得茸着眼帘答道:“卿可查明是何宫未遵制派人,传本后懿旨令其从速补派即是。”

“臣已曾查明,”姚奕听皇后口气,并不知晓所差三人的原因,只得明白回奏,“所差三人,系尚衣奉御王夫人未派。”

竟是妹妹!简直想不到。皇后皱着蛾眉,暗自抱怨:“妹妹呀妹妹!你任性调皮,也不看个地方!为姐在这宫禁中,已被人欺凌得不堪了,你却还要如此行事!这一来,人家还把姐姐放在眼里么?”她虽然抱怨,但此时也只能埋在心里。正当她要命姚奕去吩咐妹妹补派人员时,忽然想起明义公主给自己讲过的一件极关紧要的事来,“我何不趁此将她唤来,着实告诫一番。”于是她令姚奕,“卿可前往王夫人居室,召其前来见我!”

“领懿旨!”姚奕忙领旨出了西殿。

“尔等各自歇息去吧!”准备和妹妹单独谈话的王皇后,和颜悦色地遣散了侍立于帐幄四周的近侍。

不久,姚奕领着王夫人来到西殿,王夫人笑眯眯地进了帐幄,向姐姐跪地奏报:“臣妾叩见皇后陛下,谨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天要如仪听这种山呼声,但惟有此刻从妹妹口中呼出,传入耳中的这句常调,令皇后感到亲切,诚挚;她心中一酸,眼里充满了泪水。好一会,她才忍住那一股股冲向咽喉的热浪,先令姚奕去亲蚕坛当值。在姚奕出殿以后,她赶紧一下子站起身来,把妹妹扶起,携到自己榻上,和自己并肩坐下。然后慈爱地抚着妹妹的肩头,打量着她。这是王门幺女,她比皇后和国舅都要长得矮小。大约没有经历过姐姐和哥哥那种极不平凡的岁月,她的心灵上,没有姐姐和哥哥那么多的阴影、担忧;也没有姐姐和哥哥般的小心谨慎,她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不高兴就闹。因此二十出头的贵妇,那眼睛里,还闪着不泯的童稚之光,配上那透着淘气、俏皮的神情的小翘嘴唇,她的脸,纯是一张娃娃脸。因为斋戒的缘故,一团浓云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银簪;身上,是刚刚由皇后赏赐的黑蓝色明衣。

“陛下,你看臣妾这身打扮很丑很丑吧?”看姐姐疼爱地打量自己,奉御夫人撒娇地问皇后。

皇后并不回答她,却用手给她把散在眉上的一绺水光油滑的青丝,抿回鬓角去。

“哼,偏我喜欢这身打扮!”她躲开姐姐的手,任性地把那绺青丝重新抖向眉上,然后得意地对姐姐说,”我也喜欢这种仪典,除了陛下你而外,管它什么妃、嫔,什么一品夫人,二品夫人,都得穿和我一样的衣裙!我真巴望年年如此,永世如此!”

“你呀!哎……”

“我怎么样?”姐姐一露出这种软糍粑的模样,她就要来气,今天分明是气上加气,“亏陛下还是六宫之主!人家什么惠妃,才人的舅子表爷,都好歹成了三品、二品大员;人家的什么姨子、堂妹,也早是一、二、三品穿紫佩玉的夫人;我呢?还是你的唯一一个亲妹子,才不过是个五品奉御的从五品夫人,就只能穿那些死红的裙,戴这惨白的银!”她猛地拔下头上银簪,一下丢在榻前,“那姚光禄还敢来问我为什么不派守壝门的人!先头,我是忘了。可我偏说……”

“你,你说什么了?”

“啧!陛下,看你那无威无刚的眼神!我怕谁?我偏说我那么个品流的小夫人,煮饭还得自家动手呢,哪有什么人可差!……”

“罢啦!”皇后发急地制止越来越激动的妹妹,满是苦楚的口吻里,“你就不想想,这是为姐下旨、应当遵循照办之事!……”

“你又想过没有?陛下!”王夫人却毫不留情地反诘皇后,“对你,这满朝夫人,六宫命妇,又有几个愿按你的脸色行事?人家惠妃院里,拜谒的人整日不断,你只敢为这么件小事,来斥谕你的可怜的幺妹;你又知不知道,你这小小的从五品的妹妹,整日里要看多少白眼?你这时愿意去我们北间几十个斋戒室看一看吗?那些一、二品的夫人,不断线地或亲自登门,或派出贴身女官,去代替武家来坛亲蚕的那个女官室里,探问‘惠妃娘娘’病体如何!你如果真的病倒在正坤宫中,看有这么热闹么?”

“菱子!”妹妹的话,象匕首一样直插皇后的心尖;皇后的眼泪,被这剜心剐肺的话点着的怒火烧干了;她异乎寻常地放大声音,叫着妹妹的小名,想对她的大胆放肆斥责一番。但是,叫过之后,她却又愣住了;妹妹这满腔的愤懑之情,与自己平日感受的,又有何异样?斥责她,等于斥责自己。和她一道去抒发愤懑?……“不能!”这两个字,既象从她自己胸腔中进出,又象是哥哥发出的声音,还象义女蓉儿的语调,那么巨大而清晰地响在她的头顶。这是宫禁!它不仅森严,而且极端严酷。宫人斜中,有多少冤魂,不就仅仅因为不小心错皱了一次眉头,错哼了片语只言,便被打入冷宫的么?

一个寒颤,令皇后省悟过来。她伸出手去,拉着妹妹因气愤而变得滚烫的手腕,想扯回召见妹妹的话题上去:“菱子……”

“陛下……”看见姐姐难受的模样,王夫人也放低了声调,不无凄凉地望着皇后。

“长孙怎么敢去冲撞侍读的腰舆?他不知道连皇帝本人也十分敬重这些师傅?那腰舆,也是今上念及一些师傅年老、行走不便,特地下敕备办的?”

“……”看来王夫人还并不知道这事。有几分肆无忌惮的她,一听皇后说到这事,而且用的是这种口吻,她那被握在姐姐手中的腕颈,也抽搐起来了。

“就是在曲江赐宴前的一天,”皇后详细地告诉妹妹,“今上正召两位老侍读进宫备询。长孙领着人去给今上备办春装,行至右银台门口时,抬着腰舆的力夫,正好先他一步进了右银台门口时,他不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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