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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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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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相国在回来的路上,就咳得厉害了,”寿年回忆着,说,“在临离开汴州前,他又和姚相爷去贾堂等村庄督着百姓挖沟埋蝗,累坏了的!”

“可怜卢老相国公侯一世,还没有钱备办寿木!”

“庞大娘,这是怎么说?”

“回大掌教的话,”庞大娘对龟年一揖,说,“是报丧中使对我们说的。说卢老相国本无积蓄,临死时,又对他的老家人吩咐说:‘国遭大灾,府库空竭,我死之后,奏请今上不要赐物、赐葬,就备办一副薄材便是?’可怜那老家人平日连饭尚且难得吃饱,哪来钱财去备办薄材?结果在向紫微报丧后,竟头插草标,于承天门楼下自卖来办丧事……”

听到这件事,连平日对卢怀慎大为不恭的李鹤年,眼睛也潮湿了。李龟年更是频频叹息说:“卢相国的家奴,也异于人奴呵!”

“庞大娘,速去呈我的首饰箱来!”公孙大娘嘤嘤地抽泣起来,龟年却阻止她:“不可!俗云‘天大地大,死者为大’,今上也不可违死者之遗奏,我等岂可坏了死者的名节、违他的遗训?不如我和二弟先去太常大人处询问一番,求得一可行之法再说。”

“唉。”公孙大娘无可奈何地哀叹一声,点点头,说,“节庆献舞之事,只有改时再议了。”

“唉!‘喜事难成双,霉事偏成对’!”庞大娘对两坊掌教说,“听说,姚相爷也病得不轻呢!”

“怎么?”公孙大娘一听,吃惊地发起愣来。

龟年却以一种早在意料之中的口吻,叹息地说,“唉,自从姚相爷回朝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忙!忙!忙!而本次随驾视灾,又是累、累、累!”

公孙大娘听了,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合起双掌,暗暗地祈祝起来。

“病了,也仍不得静养哩!”庞大娘仍急匆匆地说,“许多国事,今上仍要高公公去罔极寺询问。听说,今上业已下诏,要他搬到省台的四方馆住下来养病。”

李氏兄弟一听这话,“哦”了一声,公孙大娘也睁开眼,不相信地追问一句:“今上下诏要姚相国去四方馆住下来?”

庞大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李氏兄弟和公孙大娘虽被这事深深地激动着,但一时还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四方馆,是收藏国家重要文书的所在,姚崇虽为冢宰,也绝不能将这社稷机要重地,拨给他起居养疾呀!

“敢于吃蝗救民的今上,未必就不会再破陈规:让‘救时之相’住入四方馆去呀。”四位掌教不约而同地想。

“他奉诏了吗?”大明宫长生殿中殿阶前,正在翘首相待回奏的李隆基,一见匆匆进入长生殿院门的高力士,忙问。

高力士抬头见皇帝立在阶上发问,忙在鎏金飞龙墩附近跪下来,禀奏:“姚相国不敢奉诏。”

“嗯?”

“姚相国无力提笔奏呈,特要奴婢代呈他对浩荡隆恩的谢忱……”

“简捷些。”

“是。姚相国要奴才转奏陛下:四方馆系省台簿书秘藏之所,非病者所宜处;他固辞,不敢奉诏。”

李隆基听了高力士的代奏,咬着嘴唇,一时没有出声。

姚崇与卢怀慎先后患疾,回到西京后,两人病势都加重了,今日一早,又见到卢怀慎的丧报及遗疏;而姚崇的家人也回报紫微省,姚崇病势更重了。

李隆基虽素来敬重坐镇雅俗的老相卢怀慎,但对姚崇,则须臾难离,更加倚重。两相病后,李隆基曾以尚书左丞源乾曜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源乾曜为人,近乎卢怀慎,清廉恭谨,而缺乏治理之才。最初,凡遇事,源乾曜多去罔极寺姚崇病榻前求教,故李隆基觉得这样处理尚可敷衍。但后来姚崇病势加重,源乾曜每奏对,便不合李隆基的心意,常叹息着要源乾曜还是去罔极寺和姚崇相谋后再说。

虽说罔极寺离丹凤门最近,但从大明宫去罔极寺,还是将近三里之遥,来往相议,也难免不耽延误事。源乾曜提议:请冢宰暂入紫微省的四方馆栖止。李隆基准议,今日即遣高力士亲捧敕书,前往罔极寺宣姚崇入四方馆养病。但姚崇却不奉诏。

宋璟虽已回朝,但正为三年一度的官员考诠事日夜操劳。紫微省待理文札想来已堆积如山,事不能缓。李隆基朝阶下的高力士焦急地说:“尔可再去罔极寺,宣我口敕,设四方馆,为官吏也;使卿居之,为社稷也。朕恨不可使卿居禁中,得常佐垂询,此何足辞!”

高力士忙领着第二道口敕,出殿院大门去了。

“宣敕厨下,”高力士刚出院门,李隆基又对阶前承宣太监吩咐说,“自敕下之日起,为姚相国精造滋补之肴,送入四方馆中,以助药疗!”

承宣太监领敕去了。

“贤才难得啊!”李隆基吩咐完毕之后,步下长生殿阶,心里却仍挂念着姚崇的病势。数月前,他初听人称姚崇为“救时之相”时,曾暗中恼怒地斥责姚崇竟敢以“救时”自诩,忘了他明君在上;但北征败绩、巡视灾道之后,他却深感虽世存明君,亦仗贤相良臣,方能“救时”!愈来愈懂得这一道理的他,却苦恼地看到:姚崇,还有宋璟,他们实际上也和卢怀慎一样,进入了他们人生的垂暮之年,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一病不起,甚至无疾而终。举目庙廊之上,文武百官之中,尚未发现才德如姚、宋的!正因虑及这一点,他才止不住喟然长叹。

当然,本次灾道察巡,虽目睹了民情灾情,却也发见过道州治理者不乏贤才,如倪若水。在反銮回京时,他也曾召问姚崇,欲升用倪若水,以备庙廊大用;姚崇回奏说,庙廊自需大器,但尤应看重都督、刺使等外职官员的任选得当。比如汴州若非倪若水,不知会反了多少个二十八子!回奏到此,姚崇又讲了一段他初去同州的见闻,使李隆基更加深感姚崇之谏的重要。

原来刺使到任,该州都要聘请乐班相迎,乐班的优伶,要临时唱起应景的“接官口号“。姚崇的车骑刚到同州接官亭,就听见优伶随着鼓乐,唱道:

合州百姓笑声喧,

香花敬供衙署前,

瘴气扫尽州得救,

瘟官去后得清官!

姚崇听罢,将唱接官口号的几人,叫到面前,佯笑问道:“本官才来同州上任,尔等怎知我必胜过前官,是一清官?”想不到优伶们却木然回答说:“这口号自神龙元年以来唱起,未曾改过,也不知接了多少任老爷,我们的祖父辈就这么唱,直到我们。其实我们还不知老爷到底是何等样官呢!”……姚崇讲到这里,苦笑着提醒年轻的君王说:“当时韦逆专权,后又遭太平为乱,纲纪败弛,贿赂成风,斜封滥官,扰民不已!故百姓所接之官,送时多为劣迹昭著者,这接官口号也就任其存之。百姓失望于朝廷的心迹,思之令臣惊骇!”

李隆基听了,也数日食寝不甘,回朝不久,趁宋璟考诠百官之机,他亲召当年所委的县令于宣玫殿,试以治县治理人之策。亲试的结果,更令他吃惊:除鄄城县令词理第一外,其余二百多人,全不入第!与宋璟谋议了几天,只得暂令其中一些人,仍去赴任,以待新选;但其中有四十五人,实在粗鄙不堪,只得放归,继续“学问”。盛怒之下,将吏部几个侍郎,贬出朝阁,但这又于国事何补呢?

想到这种吏治状况,李隆基更觉得姚崇这样的贤才太可贵、而又太稀少了。北征一事,证明他的心胸、眼光远胜于自己;而食蝗一举,中外惊叹,万民赞颂,但如无姚崇楚庄王吞蛭之谏,自己也未必敢做出此举。姚崇敢谏他人之不敢谏,且谏则多为公允中肯之谏,与他善察世态民情,强记博识大有干系!“想作中兴之主,亦当善察世态民情,广知先圣治国齐民之术,才行呵……”李隆基细细地思考着,独自计议道:“登极以来,读书遇有疑滞,则不如东宫之时,有师傅、侍读解之;从今以后,当选儒学之士,日使入内侍读,并当待之以师礼!”

想到这,李隆基有些迫不及待地步回长生殿,提起笔来,临案敕道:“……所选侍读,每至阁门,令乘肩舆以进,或宫中乘马。朕当亲送迎之,待以师傅之礼。”

“启奏陛下,姚崇已遵旨搬入四方馆了。”高力士回殿缴诏,李隆基听了,放下笔来,笑着应道:“好,好。”

出殿院时见皇帝神色不悦的高力士,这时见皇帝心情大转,便趁机再奏道:“启奏陛下!”

“啊?”

“皇后陛下奏请陛下,勿忘去正坤宫菊苑赏菊。”

“啊。”李隆基听奏,早又走出御案,笑着对高力士说,“返朝日久,忙乱不堪,真忘了正坤宫的菊苑了!明日重阳,正好和皇后前往赏菊。可转奏皇后陛下,朕明日前往正坤宫。”

“奴婢领旨。”高力士忙应道。同时试着问道,“大家还要何宫陪赏菊苑?”

“陪赏……?”李隆基的眼前,闪出了武惠妃那含忧藏怨、娇媚可悯的双眸,但他沉吟片刻,却吩咐道:“就宣明义公主和毛仲陪赏吧!”

“奴婢领诏。”高力士明白皇帝的用意了,偷偷吁出一口气,暗自为皇后高兴。但却无端地对王毛仲生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这高丽种,要当驸马啦!……”

“敕宜春院乐官,”就这时,李隆基又吩咐高力士说,“命左、右教坊众人,也在菊苑待诏。”

听到皇帝传出这道敕令,高力士又象是记起了什么,忙回奏道,“启奏大家,左右教坊的四位掌教,业已商议过节庆歌舞一事了。公孙大娘要奴婢转奏大家:明日献舞,欲罢《剑器》,改献《春莺啭》、《社渠》等软舞……”

“罢《剑器》、改软舞……”不待力士奏毕,皇帝已喃喃地对公孙大娘所奏之事揣摸起来,“《春莺啭》、《社渠》等舞,系劝农祷稔之舞,施于重阳菊节……哦!”揣摸到此,皇帝明白教坊掌教良苦用心了。他省悟地叹出声来,又独自盈盈而笑。

“大家,”

“她还有何奏么?”

“大娘与李氏三位掌教,还奏请下敕容左、右教坊弟子去宝刹寺祭奠卢老相国!”

“唔。”听着两教坊的这一请奏,皇帝又联想到卢怀慎遗表中所说的“中兴在黎庶之兴”等语,他更明白公孙等人不献应景之舞的深沉用心了。笑意,从他那显示着刚毅果敢性格的唇角消失了。“准奏。敕于百官祭奠之后三日着左、右教坊弟子前往宝刹寺祭奠。”

敕毕,李隆基仍沉浸在思索之中,连高力士何时离去,他也没察觉。卢怀慎的死,使皇帝感到昔日起用此人的用心并未空耗,用一贤者,与世风的纯正,关系多大呵!“用人啊,用人!贤德之人,实是难得呵!……”一念及此,病居四方馆的姚崇,须发皤然的宋璟,又一一闪入皇帝的眼帘,使他剑眉愁锁;蓦然间,远贬相州的张说的音容相貌,十分清晰地显示在皇帝的脑海中,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聚集着天下奇珍异宝、拥有包括肉行、铁行在内、多达二百二十多个行业的长安东市,近日来,象退潮的大海,失去了震耳欲聋的喧哗。从崇仁坊的两大寺院——宝刹寺、资圣寺中飘出的超度卢怀慎亡灵的锣钹声、诵经声,给大唐西京凭添了肃穆庄重的色彩。

夜幕徐徐闭合。秋风将两寺中焚化的纸帛灰烬,纷纷扬扬,卷入黯然的夜空。秋风,也将摆设于巷坊间的丛丛菊花的清香,拂送到京郊四野。然而,平素香花永供、丝竹之声不绝的紧邻崇仁坊的平康坊,这被中外称为风流泽薮的街坊,却一反常态,岂止户阶无花,帘笼紧闭,连灯火之光也稀稀落落。这景况,表明了它在西京百坊之中的低贱。

但是,这介于崇仁、宣阳二坊间的平康坊,在大唐奠基之时,却为不少风云人物立宅建府,供他们栖止、筹画、治国安邦。如曾前驱高祖、太宗马首,业已留影凌烟阁的卫国公李靖;挥洒笔墨如龙飞凤舞,其盛名永传后世的褚遂良;还有大长巾帼志气,致芳名远播的李娃……然而,光阴如白驹过隙,人世似大浪淘沙。叱咤风云者,业已高卧坟茔;红粉娇娃,亦已藏香芳冢。自褚遂良、裴光庭死后,这坊便成了倡优聚汇的场所,声名一蹶不振了。谁料得,不久前,它却迎来了大唐朝又一位非凡人物,御史中丞李林甫。

在汴州督捕蝗虫被民众打伤的李林甫,手腕尚未痊愈,举箸也还相当不便。正因为这样,他获准不去宝刹寺为卢怀慎守灵。于是,此刻他便可悠闲地徘徊于本府后院的月堂,思虑着他那无穷心事。

他这中丞府第,紧依东市之西,其前身,便是卫国公宅邸。它占了平康坊十分之二的面积,分外、中、后三院。那遮护三院的围墙,内砖外泥,裱着铁灰色,高逾一丈。在九十六年前,这府宅也应算西京十四条东西大街、十一条南北大街、一百多坊中上万座宅院内规模宏大、气概非凡的了。但九十六年后的今天,它却被充斥在东城的一座座巍峨富丽、亭台玲珑的宅第压得黯然失色。尤其是当邻近的香榭花楼彩灯大放时,这疏灯稀烛的府院,更被衬得如冷坛破庙一般荒败、寒谬。

但是,尽管李林甫今后将专权中枢,作冢宰达十九年之久,眼下,他却只是个乌纱服绯的御史中丞。以其晶流,栖止于此,却也相匹。就是在他服紫捧玉之后,直至上息盖棺,他一直都未另寻新宅,仍居于此。是因为宥于这块灵地上出过不少人杰么?到死方疑惑为冥冥之报的他,在其先只怕未必有此计虑。他不愿离开此房,一是喜其名曰“月堂“的后院,二是在任相之后,此坊离后来称为南内、成为玄宗皇帝主要处理朝政的兴庆宫,只有一箭之遥,便于入宫公干。

月堂,是前卫国公秋季寝休之院。其廊宇布局,不似前,中两院,横、纵轴线丝毫不爽,砖对缝,廊直角,庄重而呆板,规矩而乏变化。这一院,象颠倒在地的醉汉,头歪着,手叉着,足张着,那里落着幞头,这儿掉了麻履……简言之:它方不方,圆不圆,不成规矩。曲廊是真正的曲廊,七扭八弯;几堆怪石间,立着一座亭,亭基老高,得上近十步石阶,才能入亭,但亭盖却极矮,似乎不让人直立其中,老大一个池,无荷,无莲,就那么阴森森一泓池水,静悄悄地躺在亭足下面。池对面,七、八株品种不同的桂树,或直或曲,胡乱立在半人高的芜草丛中。其后,便是一溜高高矮矮的房屋,大多是坟典满架的书屋;有一两间,可供眠寝。

这座宅院,就因有这令人莫名其妙得有些惊怖的月堂,才被他选中。妻子曾求他改选一宅,刚刚生下来的儿子,被他抱在亭上望着池水时,便骇然大哭起来。但他却笑着,扬着柳叶眉,安慰妻子。但宅第却铁定不动——几达四十年!

堂静、水幽,徘徊亭下池畔的李林甫,也步履悄然。但他的心,却如鼎内沸汤,大不宁静。

排行第十,被族人称为李十郎、被父母呼为“哥奴”的李林甫,虽被长辈们戏指为“十郎九窍”,“天生早慧”,但学业上他却并无所长。他能早早地进士及第,主要依仗他是李唐宗室一脉。少年得志的他,虽因宗室一脉立班庙廊,但他却紧紧窥视着金帘玉柱后的紫衣玉笏队伍。这队伍中人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在君王眼中的反应,都是他用心细揣的“仕途经济”。他暗自审度,眼下层于紫衣队首的姚崇、宋璟,远非他可以效法的楷模。休说才干,他不可与之相比,就是在君王前的进退举止,他也难望其项背。但是一心窥视紫衣玉笏朝班的李十郎,其心雄志大,难以叵测。他曾立誓,只跻身于该班算得了什么,他所渴慕的,乃姚、宋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赫赫声威和权势!凭他在宗室所受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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