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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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断九州- 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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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棺一具,摆在隔壁房内,寿衣一套,就是范闭平时的换洗衣物,陪葬之物都是他生前指定的:缺口的茶杯一盏,不配茶壶;木拐三支,都是久用之物,亦非名贵木材,残缺颇多;私印三章,一刻“会稽范闭”,一刻“名士范某”,一刻“病夫老范”;玉佩一枚,诸物当中,唯有它显得值钱一些,含义却不明确。

    “先生说,活时困于笔墨,死后必要远离,所以文章、书籍等物一件不带,全让我烧掉。”

    “范先生著作等身,烧掉岂不可惜?不如留下,我来保管,我未受遗命,不算违背范先生心意。”

    宋取竹笑道:“先生早料到会有这一刻,所以在他还清醒的时候,就已监督我烧掉书册,片纸未留。”

    徐础叹道:“范先生这是何必呢?”

    “范先生这些年对自己的文字极不满意,常说全要重写一遍,以免贻误世人,可是动笔之后,他却更不满意。唉,像我这样的人,干脆不敢碰笔了。”

    两人端来清水,给范闭擦身,换上寿衣,轻轻抬入棺中,按规矩,灵柩要停放一段时间,待亲友吊唁之后才可入土,范闭却急得很,生前三番五次告诉宋取竹:“死后立刻入土,千万别将我留在外面,我怕冷。”

    宋取竹前天刚刚挖好墓穴,就在山谷深处,位于两株大树中间。

    “地方是我选的,先生喜欢草木,天暖时,常来此绕树行走。”

    “此处颇有灵气,宋兄台挑得好。”

    “呵呵,先生若是听到灵气二字,绝不会同意在此入葬。”

    两人合力送棺入穴,将土填好,一座小丘而已。

    范闭对生死早已看淡,宋取竹也无悲意,放下铁锨,笑道:“刚刚我还在想晚上给先生煮点米粥,自己去后山烤条肉,打打牙祭。想不到先生竟然用这种方法阻止我吃肉。”

    “范先生不喜欢吃肉?”

    “那倒不是,先生这些年牙不好,吃不得肉,偶尔咽些肉粥。他是不喜欢看我吃肉,说我没有节制,吃肉如狼吞。”

    “唉,我以为能见范先生最后一面。”

    “徐公子的确见到了。”

    “我见到他,他却没见到我,无缘聆听教诲。”

    “徐公子运气真好。”

    “嗯?”

    “先生听说徐公子去除王号,颇为兴奋,对我说徐公子必来拜访,来必有疑惑,他担心自己坚持不到,所以将一些话说给我听,让我转告给徐公子。”

    徐础大惊,“范先生料到我会来拜访,已是神奇,竟然还料到我有何疑惑吗?”

    宋取竹笑道:“其实没那么神奇,先生说了,去肉铺自然要买肉,去布庄自然要买布,来他这里,不是问名,便是询实。如徐公子这样的人,心中总有天下二字,头上有无王号,都是一样。”

    徐础也笑,看向那座小小的坟丘,拱手道:“范先生化繁为简,看人、看事越发通透了。”又向宋取竹道:“敢问范先生留下何言?”

    “先生说再等等。”

第二百七十二章 借住() 
“‘再等等’?”徐础真的等了一会,问道:“等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先生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所以要等等。可能是先生觉得徐公子心太急,要等你平和之后再做解答,这倒是符合先生传道解惑的一向习惯,他常说,问者往往心中波澜起伏,名为提问,其实容不下半句非议,唯有等其心自静,虚怀若谷时,才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可能‘再等等’这三字就是答案,徐公子以天下为念,此前太过急于求成,反落入私欲之中。先生听闻徐公子去掉王号,病中连呼三声‘孺子可教’,想必是觉得徐公子终于‘慢’下来了。还有可能……”

    徐础拱手道:“有劳宋兄讲解,剩下的‘可能’还是让我自己琢磨吧。”

    “哈哈,是我多嘴。”宋取竹看向小小的坟丘,叹道:“先生就是这样,你带着疑惑前来问道,听他说完之后,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有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会想,先生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徐础笑了,“我遇到过不少故弄玄虚的人,其中不乏高手,如果范先生也是其中一员,那他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我一点破绽也没瞧不出来。”

    宋取竹大笑,“瞧,这就是先生的特别之处,即便是怀疑他故弄玄虚,也得承认他本事大。”

    宋取竹盯着坟丘,突然抬起双手拍了两下,抬高声音喝道:“起来!老家伙!别装死!”

    徐础吃了一惊,自见面以来,宋取竹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对师父表现得敬重有加,想不到竟会突然口出恶言。

    坟丘里没有回应。

    宋取竹笑道:“徐公子莫怪,我就是试试,没准先生真是装死呢,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情,他能。先生若能起身,大家一块喝粥论道,咱们二人心中的疑惑都能解开,岂不美哉?”

    徐础笑了笑,“看来宋兄真是想念范先生。”

    宋取竹脸上笑容消失,默立片刻,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徐公子日后若去荆州,可到襄阳找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这里就算了,只有米粥和咸菜,吃肉还得去山里打猎,太麻烦。”

    “若去襄阳,必当叨扰。宋兄这就要走?”

    “先生不在,这里不过是片无名荒谷。走吧,也该走了。”宋取竹拱手告辞。

    “我想在谷中借助一段时日,宋兄以为可否?”

    “山谷是邺城刺史送给先生的,不归我有,只要邺城没人驱赶,徐公子想住多久都行。”

    “多谢。”

    宋取竹也不收拾包裹,回到几间草房前,四处看看,拣起之前劈柴的斧头,别在腰间,与他的一身文士装扮形成鲜明反差。

    “那边屋中有半缸米,屋后有井,后山的溪水更香甜些,只是来回比较远。还有什么……哦,左边第一间屋不要住人,可能会塌,得先修缮一下。就是这些。先生的死讯传出去之后,应该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徐公子既想留下,就代为接待一下吧。告辞。”

    “我送宋兄一程。”

    “不必。”宋取竹摆手,“我不走大道,邺城的通缉令可能还没撤掉。”

    徐础又是一愣,“管它大道、小道,我都要送一程。”

    “随你。”宋取竹向附近的山脊走去。

    徐础跟上,问道:“宋兄的疑惑是什么?”

    “嗯?”

    “宋兄刚才说自己也是为解惑而来。”

    “我说过?”

    “说过,宋兄说范先生若能死而复生,咱们两人的疑惑都能解开。”

    “对,我是说过。”宋取竹却不往下说了,来到山脚下,止步道:“送到这里就够了,山路难行,我一个走反而轻松些。”

    “恕不远送。”徐础拱手。

    宋取竹迈步上山,走到半程,转身望来,见徐础还在原处,大声道:“我来问先生: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气反而越多?”

    “范先生如何回答?”

    “煮粥去!”

    “什么?”

    “先生的回答是‘煮粥去’,就为这三个字,我煮了一年半的米粥,嘴里淡得能养条鱼。他一死,我终于解脱,不用再想他的回答,要用十坛酒漱口,整只的猪牛羊暖胃。”

    宋取竹哈哈大笑,拿起斧子乱挥一气,大步上山,很快越过山脊,消失不见,唯有笑声偶尔传来。

    “真是个……怪人。”徐础喃喃道,转身出谷,叫进来随从,分配住处,与他们一同收拾房间。

    老仆走进主人的房间,看了一会,茫然地说:“公子就住这样的地方?”

    “干净、整洁,很好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张床都没有。”

    这间房原是范闭的住处,简洁得像是一间尚未启用的库房,空空荡荡,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苇席,下方垫起半尺高,屋内桌椅全无,只在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木柜。

    老仆走去,从柜里面找出薄被,抖了两下,“跟件单衣差不多。”

    “咱们得过一段苦日子。”徐础笑道。

    “我知道会苦,没想到……会这么苦。公子投奔邺城,城里就没点……意思吗?”

    “嗯,我得要些米面,等到天暖,种些菜蔬,养些鸡鸭。”

    老仆张大了嘴。

    外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原来是冯菊娘在叫人搬运物品。

    老仆笑道:“家里是得有个女人主持。”

    “谷中就她一名女子,不妥,明天你将她送到城里。”

    “两个女人,她还带着丫环呢。”

    “都送走。”

    “公子,人家老远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撵人呢?”

    “冯菊娘艳名在外,若在这里惹出是非来,于大家的名声都不好听。”

    老仆恍然,点头道:“公子想得周全,的确不能留,冯氏天生一副惹祸的容貌,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个小子总来献殷勤。嗯,得送走,我这去告诉她别搬东西了,都留在车上吧,明天方便。”

    老仆出去,徐础脱靴上席,跪坐在范闭从前的位置上,很快觉得不妥,换到对面的位置,心中平静,似乎还能见到那个昏昏欲睡的老先生。

    “咳嗯。”门口响起声音。

    冯菊娘来了,看一眼四周,“这也是住人的地方?”

    “范先生一代名士,天下无出其右,生性淡泊,所居至简。”

    “我就不信他一个人住也能‘至简’,脏活、苦活由别人承担,他这里才能一无所有。”

    “嗯,你说得有道理。范先生常有弟子服侍,身边倒是不缺人,不久前遣散众弟子,只留一人。”

    “他知道要死了,所以只留一人?”

    徐础点头。

    “公子得不治之症了?”

    “没有,你怎么问起……”

    “公子没得病,年纪又不大,想必不会很快死掉。”

    “希望如此。”徐础微笑道。

    “那你需要许多人服侍,好保证这间屋子不受外物影响。”

    “嗯,我需要,但是……”

    “那些男人有谁会女红?有谁会管家?有谁能细心收拾每一个角落?”

    “是这里不适合你。”

    冯菊娘笑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遭逢大乱,沦落军中,辗转诸人之手,从来不敢说‘拒绝’二字,却担上一个‘克夫’之名。人皆以为我贱妇,当我是不祥的扫把星。想不到徐公子心怀天下,竟也容不下我这样的一名弱女子。”

    只凭这番话,徐础就不觉得她是“弱女子”,思忖片刻,道:“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身边呢?”

    “我见的人也算多了,唯有徐公子这里比较安全,我不必违心讨好,也不会被随意送给他人。”

    “我曾经将你赏给鲁宽。”

    “战时的不得已之举,我能理解。”

    徐础摇头,“而且我这里并不安全。我去掉王号十分突然,诸人茫乱,一时不知所措,我才能到来此地。可是很快大家就会明白过来,如晋王,当时就已醒悟,如贺荣部,也能看出我的用处。以后找上门的麻烦会越来越多……”

    “我一直在纳闷,徐公子已经不做吴王了,还有什么用处?”

    “名。”

    “嗯?”

    “我去掉吴王之号,仍有吴王之名,你们愿意跟来,便是为这个名,晋王、贺荣部也在意此名,要用它开疆扩土。至少要等一两年以后,等大家忘记吴王之名,我才能重新变成‘无用之人’,但是我得熬到那个时候。”

    冯菊娘微微皱眉,她自认也是聪明之人,却没太明白话中之意,“反正我不走,大老远跟来,我不是为了进邺城,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东都,自荐于梁王。徐公子也不要强迫,我住在另一头,不与你来往就是。你若是遇害,我也自有去处,不必你来操心。至于外面那些人,我没法阻止他们心中的想法,但是……若真有不怕死的人来招惹我,我嫁给他就是,一次只嫁一个,不让你脸上难看。”

    徐础笑着摇头,最后道:“好吧,你先留下,什么时候想走……”

    “那必然是你死了。”

    “哈哈,请便。”

    冯菊娘转身出屋,继续大声指挥众人搬运物品。

    老仆进来,“公子可不够决绝。”

    “我就因为自己不够决绝,才要去掉王号,提前远离大祸。”

    “公子高兴就好,不知道这几间破屋子能坚持多久?对了,田壮士回来了。”

    “人呢?”

    “露一面就走了,让我转告公子,他要去邺城拜见郡主,明天回来。也不说是哪个郡主。”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吊唁() 
范闭死讯传开,次日一大早就有人登门吊唁,到坟前哭一场,然后打听如今住在谷里的人是谁,听说是吴王,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一样,先是一惊,随后是迷惑不解。

    昌言之接待吊唁者,说是接待,其实就是守在谷口指路,被问得烦了,他说:“范先生临终前写信,邀请徐公子前来,收他为关门弟子,并传以衣钵。”

    这本是降世王拉拢吴王的桥段,昌言子移花接木,用在范闭与徐础身上,倒也不觉得突兀,说多的遍数多了,连他自己也有点相信这就是事实,向身边的同伴道:“若是没接到邀请,公子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以公子的才智与名望,传承衣钵是范先生的荣幸。”

    午时过后,来的人越来越多,对昌言之的说活,大都信而不疑,唯有一批人完全不信,甚至显得非常愤怒。

    范闭门下弟子无数,临终前几个月,还有三五十人留在谷内,虽遭遣散,许多人却没有走远,前往邺城居住,时刻关注师父的病情,听说亡讯,立刻互相召集,因此来得稍晚一些,但是礼仪最为正式。

    一共二十二人,全是宽袍大袖,排成整齐的两列,在谷外就开始跪拜哭丧,有人司仪,有人宣读祭文。

    祭文不是一篇,从谷外到坟前,五次跪拜,五篇祭文,洋洋洒洒,短的一百余言,多则上千字,诵者便是作者,满含感情,令闻者动容。

    昌言之等人听不太懂祭文的内容,也被感动得几欲流泪。

    那些还没离开,或是刚刚赶来的吊唁者,驻足旁观,频频点头,互相道:“圣人弟子,果然与凡夫不同。”

    范闭生前将丧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其中一条就是不许立碑,宋取竹丝毫没有违背师命,同门弟子却不这么想,早早就请城里的石匠刻好墓碑,上书“继圣先师范公之墓”一行大字,两边小字是弟子们编写的小传,文词古雅,没经历过十年以上的寒窗苦读,基本看不懂写的是什么。

    七八名石匠立碑,四名弟子亲手扶碑,众弟子轮流填土,将小小的坟丘增高、增广,犹觉不足,商量着回城之后要向府衙与富人募捐,修一座真正的大坟。

    有旁观者上前安慰二十二名弟子,说起范名士的生平奇事,自然要提起吴王:“放眼天下,除了范先生,谁能只凭一纸书信,就令王者去号,甘心前来拜师?”

    众弟子谁也没听说师父写过这样一封信,但是听上去很增脸面,于是纷纷点头,“师父担得起‘素王’之号,孔圣人以下,唯范先生一人耳。”

    “是啊是啊,范先生称得上‘素王’,要不然吴王也不会去掉王号,前来继承衣钵。”

    “衣钵?什么衣钵?佛门才有衣钵,我师父从来不讲究这个,常说架鹤之后不留片纸,以免后人穿凿附会,以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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