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剑魔仍是站在原地,眉心处却悄无声息沁出一滴殷红血珠,晶莹剔透、赤光闪烁,圆滚滚地自他的额头与脸颊滑落,却诡异地没有留下血线,尽数滴落在尘埃。
随着血珠落地的,还有漫天的缠绵雨丝。
细雨中,土腥气与血腥气混杂升腾。
吴二三收回望月的视线,抬手按了按眉心,终于再次开口:“杀气?”
公孙龙心中警兆大起,面上却是不动神色:“在下平素最喜《大将军舞剑歌》,吟诵良久犹自不足,曾做剑舞应和之,竟而有益于剑道,这一剑,便唤做‘杀气如云降作雨’。”
他忽又摇摇头,自嘲道:“公孙龙区区绿林匪首,与武成王功业相隔何止万里,即便在你面前,亦有自取其辱之嫌,不语剑魔‘冤冤相报一剑了’的赫赫杀气果然名不虚传。”
吴二三摇摇头,也不作评价,抬手便是一刺,同样刺向公孙龙眉心。
这一剑迅猛绝伦,韵味与公孙龙方才一剑毫无相似之处,天地间的雨丝却陡然密集了十倍,头顶血云猛地崩散,亦化作无数血红色的水滴融入雨丝,铺天盖地笼罩向公孙龙。
杀气如云降作雨!
方才吴二三正眼都未瞧上一眼,只是接了公孙龙半剑,竟已得了其中神髓三味!
公孙龙不惊反喜,朗笑一声:“好!”
他深深屈膝复又弹起,身躯欲拒还迎般一缩一放,同时反手斜剑前撩,剑锋切开无穷雨幕,划出一道道曲折往返的线条,剑尖直击吴二三手腕。
繁杂剑路落入少年剑魔眼帘,似勾画出种种图案,如高山、如江河、如鸟兽、如人物,精细入微、极尽妍态。
“昂!”
雨幕中如闻龙啸,一条水龙化形而出,其鳞如血,尽收吴二三血云为己用。
水龙血口之下,公孙龙高声吟啸:“剑外山河应自许,匣内蛟龙乘风去!”
下一刻,两柄剑再度交击。
剑鸣声震耳欲聋!
吴二三闷哼一声,赤螭剑光华大作。
两条红线般的赤螭离剑体而出,迅速盘绕上水龙身躯,合力一绞,崩飞无数血色龙鳞。
血鳞乱舞,复又如归鸟投林般融汇入两条赤螭。
两条赤螭的身躯迎风就长、迅速膨胀,杀气盈沸,全身血脉如江河奔流。
受此一激,水龙再也维系不住形体,怒啸一声,轰然溃散。
漫天剑气雨丝向四方激射,如铁弓劲弩齐发,破空之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两条血螭立刻千疮百孔,被夜风一吹,重又散成一团血云飘回,大小比之最初时已是大有不如。
庄园的院墙早已崩塌,变作断壁残垣,被夜雨浸湿的地面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良久,剑分。
两人再度对面而立。
公孙龙衣襟染血,洒然一笑。
“吾少时家贫,流离市井中,每每见富贵人家所居长巷深宅、楼阁朱户,高墙内树老花繁、四季皆美,常有丝竹管弦、莺声燕语传出,心中便艳羡不已。”
“后学剑术,能吃苦、不畏死,终得小成而渐有薄名,奈何出身卑贱,不见容于世家,一怒杀人、仓皇亡命。”
“一路上艰辛历尽、九死还生,幸大道至公、天不亡我,得以承道统、建帮会、称盟主,终于横行北地。”
“今寄迹青州海隅,渐渐喜静厌动,几近于枯槁,虽未能弃一切声利纷华之染,然终能见本心,方知功名利禄、俱如尘土,唯少年时一片赤诚意气最是难得……”
公孙龙不厌其烦娓娓道来,身上渐渐腾起雄浑剑气,覆压天地,将风雨尽数逼开。
若非其中并无神通之力,仅看其浩荡连绵、汹涌猛烈之势,几不下于当日鲁绝哀的那道剑气长河。
“吴二三,再接我一剑!”
虽无雨滴,而剑气一卷、长龙复现,随即散而为高山、为江河、为鸟兽、为人物,非但如此,但见高山上云气凝成雨露降下,江河中水汽蒸为云霞腾起,鸟兽吞吐灵气而成妖鬼之属,男女习练剑术而剑气盈霄……
一形发一声,千形而千声,天地乾坤俱全,一剑出而万象生。
这绝不仅仅是将第二剑逆向使出,其繁复程度与威力高出第二剑何止十倍,且其中有未尽之意,显然此剑远未完成。
少年剑魔在两次针锋相对的硬拼后同样受创,周身被乱射的剑气雨丝割出数道血口,虽都不深,却血染白衣,瞧上去极为凄惨,唯独面色依旧冷漠如冰。
他前两剑或以攻为守、或悍然抢攻,此刻面对这化生万物的一剑,终于破天荒采取了守势。
他将赤螭剑在身前一横,两条赤螭环绕身躯,如封似闭,隔绝内外。
公孙龙双眸中光华更盛,飞彩凝辉,更露出决绝之意。
他心意既定,周身无匹剑气便如龙腾九天,以无可阻挡之势呼啸着掠过吴二三头顶,一头钻入那团妖异血云之中!
妖异血云骤然膨胀了十倍百倍,将方圆数十丈尽数笼罩其中!
公孙龙收剑而立,见吴二三口鼻溢血,面露痛楚之色,双目中却满是愕然迷惑,不由淡淡一笑:“天地相合,凝聚以降甘露。山河森列,蒸腾而作云霞。飞虫鸟兽,皆化而为鬼魅精光,人道众生,皆成而为神明英灵,此谓之练气大道!吴二三,你记好了,我这一剑,名‘道生万象’!”
他周身再无一丝剑气,目中精芒亦是黯淡下来,再不做声,抬头看向血云。
此刻,妖异血云宛如吃撑了,正在不住翻滚,波涛如怒,有数次都膨胀到了崩散溃灭的边缘,每每皆是极为惊险地硬撑了过去,看上去骇人无比,让人心中产生即将天地倾覆、万物寂灭的凶险警兆。
吴二三已是七窍流血,面容却又复归沉静冷漠。
他寒声问道:“这一剑,我接不下,何不直斩我头?”
公孙龙此刻已是油尽灯枯,比之普通人都不如,站在那里却是渊渟岳峙,宗师风范更胜先前。
“无他,惜才而已。你以杀入道,未尝不是练气,未尝不是直指大道。更何况我并非一味助你,若你撑不下,一身通神的杀气杀意皆归我有,我的万象剑气朝着神通境界更进一步,这才有望挑战鲁绝哀。若你撑得下,我无非一死而已,你得我衣钵,日后继承秉笔执事之位,谪仙帖道统不绝,亦是快事一件。”
吴二三立刻摇头:“我非谪仙帖传人,更不知什么大道。世人皆可杀,我只一剑去,仅此而已。”
公孙龙愕然,随即哈哈大笑,些许将死之人的悲凉之气尽散:“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蒙尘之心,安能说出此快语?”
他面色一正,肃容道:“既是如此,若你今日得胜,便是得了我谪仙帖道统传承,鲁绝哀绝不能容你,你又当如何自处?”
吴二三抬手抹去满脸的血水,理所当然道:“恩情已报,他若杀我,我自杀他。”
公孙龙笑容欣慰,才要说话,忽然面色骤变,深深看了吴二三一眼,沉沉叹息道:“惜哉,道阻且长!”
轰隆一声,他整个人猛地炸成了一团血雾!
尸骨无存!
吴二三头顶妖异血云骤然回缩,又恢复了先前大小,继而仿佛受到了吸引,如活物般向下深深一吸,顷刻间便将公孙龙所化血雾摄取吸纳一空。
天地之间,再无公孙龙其人痕迹。
经此异变,妖异血云的赤色反倒浅淡了些,微微显露其中影影绰绰的怪异形体,时而类似人身,时而又扭曲狰狞如鬼怪乃至种种不可名状之物,时时变化、捉摸不定。
少年剑魔一屁股跌坐在地,气息陡降如退潮,手臂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赤螭剑。
他索性躺倒在地,头颅恰好枕在那只断掌之上。
少年剑魔定定地看着头顶血云,喃喃道:“喂,你的‘道生万象’太花哨,我不学。此刻我心中亦成了一剑,便叫它‘万象化魔’罢,不知你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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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心中大欲,九死不悔()
冷月夜,北方风雨骤至,先有无匹杀气直冲霄汉,后见万象剑气充塞天地,星斗摇动、血色漫天之后,除四方有数道气象升起,朝血色所在汇聚而去之外,万物复归于寂。
桃园之南,佛殿未成,石佛尚无片瓦栖身。
法十二叹息一声,自石佛前起身,双手合十,面露悲悯:“此何人哉?练气几近于道,身陨时竟致天地同悲、灵气哀鸣?”
他话音才落,身后便有一人应答,嗓音低沉淳厚,引得虚空中灵气微微波动:“那是公孙龙,可惜一身惊人艺业、满腔豪情奇志,一夕间便烟消云散,粉身碎骨于穷乡荒野。”
法十二一滞,缓缓转身,以他的境界,竟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一人。
这是个看不出确切年纪的男子,肤白而红润,容颜俊秀如青年,一丝皱纹也无,气息却是雄浑苍老,双目深邃,如藏虚空。
法十二只看了一眼,就觉此人仪态惊人、不类凡俗,单是站在那里,便如巍峨大岳,横亘古今、负载天地,压得他呼吸不畅、心头沉重难言。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清心正意后抬眼细瞧,才发觉眼前男子头顶无发,颈上挂着一串翡翠念珠,身上衣着分明就是僧袍样式。
只不过任谁见了,恐怕都不会认为对方是僧人。
且不提此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佛门慈悲气质,反而更像是一个气焰熏天、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桀骜人物,单看其身上所穿“僧袍”,那竟是一件纹饰繁复而精致、雍容华贵已极的金丝彩袖紫蟒袍!
大周官制,文官大学士以上、武职武侯以上,位列超品,方可着紫袍,称为紫衣国士,其中王爵以下,非特旨加恩,不得着蟒衣。
能着紫蟒袍者,即便不是宗室亲王或异姓王,也至少是极受天子信重的殿阁大学士或者封号武侯。
这等人物,不但位尊,手中权柄亦是极重,远非寻常的勋爵可比,而出家人能得此尊荣者,周天之下唯一人。
寻常百姓官员或许不知,但法十二出身极高,恩师妙珠和尚乃神通境界的佛门大德,自然知晓诸多秘辛。
当下法十二十指交缠复绽放,捏了一个气息纯净的莲花法印,躬身道:“殊胜白莲、妙珠座下法十二,恭迎现在护法师叔、大悲黑莲圣驾。”
紫蟒袍僧人立刻摇头,沉声道:“本座现已入世,已不是大悲丛林现在佛主的座前护法,小和尚莫要叫错了。”
“是!”
法十二闻言收了法印,从容直起身来,复又合十一礼:“佛门伽蓝寺行走、小僧法十二,见过镇狱侯。”
紫蟒袍僧人见状,面露赞赏之色,一身威压气势尽数收敛,微笑道:“倒是个伶俐人儿,你此番背佛北上,虽然莽撞,却也算是个有决断的,可见没沾惹太多莲花峰上的迂阔之气。”
这位紫蟒袍僧人,赫然便是镇狱侯吴碍!
此人乃是大神通者,辈分既高、年岁也长,手中更有诏狱稽查侦讯、生杀予夺的绝大权柄,顾盼之间威势尽显,偏偏这样的人物竟生得年轻俊美,配上那袭煊赫逼人的金丝彩袖紫蟒袍更是相得益彰,比之法十二的明月莲花相还要胜过一筹。
此刻仅仅是展颜一笑,雄浑威严气度与风流蕴藉之态并存,令人心折。
听到镇狱侯的调侃与夸赞,法十二微微低头致意,不卑不亢地问道:“侯爷可否告知,那孕育杀胚魔胎者又是何人,若是误入歧途,日后只怕要生灵涂炭了。”
吴碍听了又笑,摇摇头道:“还真是夸不得,小和尚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尚有余暇为他人担忧?”
法十二闻言亦是微笑,当下再施一礼,由衷致谢道:“既是侯爷亲至,想必鲁前辈不会再与小僧为难。”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郑重道:“恩师曾言,白莲一脉,峰上修心见天地,峰下修行敬众生。法十二此生,自当身体力行,九死不悔!”
这一刻,下了莲花峰的小和尚温润如暖玉,皎洁似月光,与天上冷月交相辉映,纵是吴碍在侧,亦不能掩其光彩。
吴碍坦然受了法十二一礼,轻哼一声道:“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来的九死?鲁绝哀的性情,那是出了名的不要面皮,惯于以大欺小。他既然好意思对你一个后辈出手,即便一刀不成,再来一刀也是不在话下。”
法十二讶然:“那为何当日只有一刀?”
“有本座和你师妙珠在,哪里能容他再出一刀?只是说来好笑,他当日确实没有再出刀的意思,缘由么,倒不是真的忌惮我二人……”
说到此处,吴碍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似笑非笑道:“嘿,这就不得不再次提到鲁绝哀的性情了,他混起来最不讲理,然而他作为谪仙帖秉笔执事,又最是讲理。他不再出手,根子在刘屠狗身上。”
法十二闻言皱起眉头,略一沉吟,终是开口问道:“小僧当日初见刘施主,还误将他当做大悲丛林的师兄,他却矢口否认。侯爷召黑鸦卫入京,可是别有深意?若刘施主因小僧之故而见罪于鲁前辈,小僧甘愿以身代之。”
“那倒不必,刘屠狗当日为救无辜之人,竟殒身不恤、敢向神通挥刀,其性情之刚烈、心地之赤诚,恐怕已有资格在谪仙帖上排在前列,这等碧血种子,鲁绝哀可舍不得随意杀了,这种时候,他可是最愿意讲规矩的。”
吴碍想了想,笑道:“其实你也是有这个资格的,只不过因为有佛门这座靠山在,他有心无力罢了。刘屠狗身后那只病虎势单力薄,又是异类,就不足以震慑鲁绝哀这老匹夫了。”
他说着,忽地一甩彩袖,将双手负于身后,两条衣袖仿佛如山之重,带起空中风声呼啸、灵气奔涌,一时间明月失色、乌云滚滚而至,比之先前公孙龙吴二三斗剑的声势要大上十倍、百倍。
空中传来滚雷般的轰鸣,云气瞬息百变,化作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
映入法十二眼帘,便是那漫天乌云化作了一张巨网,兜住了一条正在云层之上兴风作浪的青色蛟龙。
又过片刻,蛟龙隐没无踪,一个头发枯黄、脸上皱纹深深的老道士破开云层、盘坐长空。
他抬手将道袍袖子向前一扫,仿佛在驱赶蚊虫,雷声立止,漫天异象顷刻间烟消云散。
清冷月光洒下,天地为之一清。
吴碍仰头望天,阴沉道:“鲁老匹夫,你要救人我不管,可那几个赶过去查探的都是京师禁军中的人物,可由不得你胡乱杀戮!”
吴碍嗓音依旧是低沉浑厚,声量不大,似乎并不能及远,然而天上鲁绝哀立刻以苍老的声音应道:“贼秃聒噪!就凭那几个废物,何须我出手搭救?倒是你,黑莲一脉‘无、上、智、慧’四个辈分,你将法号“无碍”改作吴碍,就此姓了吴,倒跟吴二三成了本家,你怎不救上一救?”
吴碍嗤笑一声,回应道:“天杀星降世之类的传言不过是个笑话,吴二三的真正身世你我心知肚明,我身为镇狱侯,不杀他已是给足了万柳庄面子,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天门山的事情在内,这一甲子中的几桩血债,神通论道时,本座自会跟你清算!”
天上鲁绝哀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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