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戈德温_于小丽_周稼骏_译] 冷酷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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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戈德温_于小丽_周稼骏_译] 冷酷的平衡-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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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啥不能写封信呢?我为啥不能用无线电设备同哥哥作一次最后的对话呢?”
    当玛丽突然向巴顿说出这些念头的时候,巴顿简直为姑娘能想出这些点子而高兴得跳起来:“行,当然行。我一定想办法联系。”
    他打开空间传输器,调整了波段,按一下信号键。大约过了半分钟,从奥顿星传来了话音:“喂,你们勘察一组的人怎样啦?”
    “我不是勘察组,我是地球飞艇。”巴顿回答说,“哥利·克劳思教授在吗?”
    “哥利?他和两名助手乘直升飞机出去了,还没回来。嗯,太阳快下山了,他该回来了,最多不超过一小时吧!”
    “你能替我把传话线接到直升飞机上吗?”
    “不行,飞机上的讯号器一两个月前已经出了毛病,要等下一次地球飞艇来时再修复。你有什么重要事吗?”
    “是!非常重要。他回来后,马上请他与我通话。”
    “好的,我马上派人去机场等候,哥利一到就会同你联系。再见!”
    巴顿把传输器的旋钮调到最佳音量,以便能听到哥利的呼唤,随后取下夹在控制板上的纸夹子,撕了一张白纸,连同铅笔一起递给玛丽。
    “我要给哥哥写信,”她一面伸手去接纸笔,一面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也许不会马上回到营地。”
    她开始写信,手指不住地打颤,铅笔老是不听使唤,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她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在向亲人作最后的诀别。她向哥哥倾诉,自己是如何地想他,爱他;她装出饱经世故的口气劝慰哥哥,别为她伤心,不幸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她一点也不害怕。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谎,歪歪扭扭的字体,足以说明一切。
    姑娘手中的笔不动了,她似乎在思索、寻找最适当的词汇,向亲人报告自己的处境。玛丽断断续续地写着,当她写完信,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时间是18:37。
    她略微感到一点舒心,禁不住浮想联翩。哥哥是太空区工作的人,知道违反空间法律的严重性,他不会责怪飞艇的驾驶员。当然,这样也丝毫不会减轻他失去妹妹的震惊和悲痛……但是,其他人呢?譬如,她的亲戚朋友,他们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势必会按地球上的道德去看待星空间发生的悲剧.他们会怎样咒骂飞艇上的驾驶员,无情地送她去见上帝……
    于是她又开始写第二封信,向地球上的亲戚朋友诀别。玛丽抬头看了看航天仪上的时钟,真怕黑色的指针在信没有写完时就跳到19:30。
    玛丽写完信,指针爬到18:45。她折好信纸,写上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把信递给巴顿:“你能帮我保存这两封信吗?等回到地球时,装入信封寄出去。”
    “当然可以,你放心吧!”他接过信,小心地放进灰黑色的衬衣兜里,仿佛揣入了一颗火热的心。
    房里又笼罩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对坐了好一会儿,玛丽开口问:“你认为哥利能准时回营地吗?”
    “我想会准时到的,他们说他马上会回来。”
    她不安地将铅笔在手掌中滚来滚去,自言自语地说道:“多么希望哥哥马上回来啊!我害怕,我疲乏,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我实在受不住这个折磨!多么孤独,世界上好象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再能关心我的命运。我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吧?”
    “也许是的。”巴顿下意识地答道。
    “那么——”她强打起精神,凄楚地朝舷窗外看了看,说,“我也许见不到哥哥了?我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也许,我根本不用再等,也许我太自私了——也许等到死后再让你们去告诉哥哥更好!”
    巴顿真想好好安慰一下姑娘,可是搜肠刮肚想不出适当的话。这位性格爽直豁达的宇航员,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轻轻地说:“不,那样哥哥会更伤心的。”
    “亲戚朋友们想不到,我会就此不能回家了。他们都爱我,都会悲伤。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这样呀!”
    “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根本不是你的过错,他们都会明白的。”
    “一开始我非常怕死,我是一个胆小鬼,只想自己。现在,我明白自己多么自私。死亡的悲哀不在于死人,而在于活人。我离开世界,一切欢乐和痛苦,幸福和灾难都象梦一样地消失了;而死亡会给亲人带来无穷的精神折磨和心灵痛苦。我从来没有想得这样透彻过,刚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人,平时不会向亲人说这些事,否则别人会认为你太多情太傻了……”
    人真要死了,感情会陡然发生变化——多么想把心中的话说尽,同时又会感到多余;于是,思想象脱缰的野马,横无际涯地乱奔。此刻,往昔生活中的琐事,也会突然袭上心头,发出耀眼夺目的色彩,使人特别感到生活的可爱。
    玛丽不知怎地想起了七岁时的一件小事。一天晚上,她的小花猫在街上走失了,小姑娘伤心地哭泣起来。哥哥牵着她,用手绢擦掉她的眼泪,哄说小花猫会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玛丽醒来时,发现小花猫果真眯着眼,蜷缩在床脚边,过了好久,她才从妈妈的嘴里知道,那天哥哥早上四点钟就起床,跑到狗猫商店敲门,把老板从睡梦中叫醒,好不容易买回那只小花猫……
    平时生活中不惹眼的小事,这时仿佛都涂上了色彩了。玛丽沉缅在往事的回忆中,陶醉在人生的眷恋中,煎熬在死亡的威慑中……
    “我仍然害怕,我更不希望哥哥知道。如果他准时回来,我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玛丽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着。
    突然,通讯器的信号声发出了“嘟嘟”的呼叫。玛丽一骨碌地站起身,高兴得乱喊乱叫:“哥哥,哥哥,你回来了!”在这一瞬间,她好象忘记了这是死前的诀别,倒觉得象是渴念中的相逢。
    巴顿迅速调节好控制开关,发问:“谁是哥利·克劳思先生?请答话。”
    “我是哥利·克劳思,有什么事么?”通讯器里传出缓慢沉重的低声。玛丽听得出这是哥哥的声音,他说话总是慢悠悠的,给人稳妥可信的感觉。可是,玛丽今天发现这缓慢的声调中分明还含有一种哀音。
    她站在巴顿背后,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伸长脖子朝通讯器大声呼喊:“哥哥,您好!”一声撼人心弦的呼声,穿过广漠的宇宙空间飞向了遥远的星空。玛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里。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刚说完“我想见你——”这几个字,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玛丽!”哥哥发出惊诧可怕的呼唤,“我的好妹妹,你在飞艇上干什么?”
    “我想见你。”她重复说,“我想见你,所以偷偷躲进了飞艇。”
  “你躲进飞艇?”
  “我是偷渡者……我不知道偷渡的后果——”
  “玛丽!”哥利发出了绝望的吼声,“你作了什么孽?”
  “我……什么也没做……”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冰冷的小手紧紧抓住巴顿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呀,哥哥,我只是想见你。我自己把自己毁了,你不怪我吗?好哥哥,你千万别太难过……”
    巴顿感到滚烫的眼泪滴进了自己的后颈,他赶忙站起来,扶着玛丽坐下,将话筒调节到座位的高度。
    玛丽再也憋不住了,尽管她用力咬住嘴唇,还是低声地啜泣起来。
    “不要哭,我亲爱的妹妹。”哥利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和温柔,“不要哭——也许一切还会好……”
    “不——”她哆嗦着说,“我不要你那样想,我只想告诉你,几分钟后我要离开了。”
    通讯器里传出哥利急切的话音:“飞艇!飞艇!你们难道没有与地面联系!计算机能否提供应急方案?”
    巴顿十分内疚地回答说:“一小时前,我们已呼叫过地面中心,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你能确信计算机数据正确吗?每个细节?”
    “是的。你能想象我没摸清情况,就让你的妹妹离开飞艇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会去努力的,然而希望没有了。”
    “哥哥,他多么想能帮助我啊,可是……”玛丽稍稍镇静了一下,撩起已被泪水打湿的衣裙,又擦了擦眼睛说,“没有人能挽救我。我不再哭了,哥哥你要多多保重,我永远想念你……”
    “妹妹——”哥利的声音突然变得细弱起来。巴顿立刻将音量控制器调到最大幅度,仍然如此。仪器显示表明,飞艇的前进方向转了大弯,同哥利的通讯电波超出了有效范围。巴顿赶紧告诉玛丽。“还有一分钟,你将听不到哥哥的声音了。”
    “哥哥,我有多少话要告诉你啊,现在不能了,我们马上要告别了。也许你还会见到我,在你的梦中:我梳着小辫,抱着死去的小花猫在哭;我象微风一样,轻轻吹到你的身边,随着你到处飞翔;我会象影子一样,一刻不离地守在你的身边……这样地想我吧,哥哥。我将无法再思念你了,你可要加倍地想念我呀!”
    飞艇毫无情面地按着航线前进,通讯器里的声音渐渐模湖。玛丽断断续续听到哥利的回答:“永远想你,丽丽,我永远牵肠挂肚地思念你……”
    “哥哥——你再——”玛丽预感不幸的时刻终于降临了,她用手使劲地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冷酷的通讯器里,传出最后一声温情柔声的“再见,妹妹”的时候,玛丽张着一双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不,不是再见,是永别了。她仿佛听见天宇中不断传来哥哥的呼喊声,她慢慢站起来,向着“空气封闭室”走去。
    巴顿茫然地拉起背后黑色的杠杆,封闭室的门露出一间小屋。玛丽抬起手,撩开披散在额前的一绺金黄色的秀发,脸庞显得苍白端庄;一双大眼却完全失去了青春的光辉,好象是刚刚熄灭了的一盏明灯,暗淡而深邃。
    巴顿没有上前,他让她一个人走进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同情、相助,价值都是低于零。她走进“空气封闭室”,回过头朝巴顿望了望,暗淡的眼光里透出无穷的深意,象是致谢,又象是怨恨;象是绝望,又象是园寂。
    巴顿的心好象触电似地颤抖了一阵,猛地把杠杆向前一推,门关上了。控制台上的指示灯闪着各种色彩的灯光,开闸、冲气、弹出……一切都由计算机在操作。巴顿呆呆地坐着,神不守舍地凝望着封闭室的铁门。过了不知多少时间,门又开了,里面空荡无人。
    飞艇在前进。巴顿望了望面前蔚蓝色的仪器板上,白色的指针又跳到零位,冷酷的平衡又实现了!他把速率阀开到计算机规定的指标,就颓然地躺倒在卧椅上。巴顿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过寂寞。他眯着眼在遐想:一个多好的姑娘,偏偏遭到命运捉弄似的上了这条飞艇,匆匆抛掷宝贵的生命,多么令人追惜!巴顿想着想着,耳畔仿佛又听到玛丽的呼喊:“哥哥,我爱你!我没有做错事,我是无辜的姑娘,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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