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霄听闻消息,日夜兼程,来到京城。托了旧人,在狱中,看到负手而立,仰望栏杆外深邃夜空的道临。
“阿临……”话未成句,泪千行。
道临回身看到管霄,管霄看上去还很年轻,想必这十多年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道临疾步冲到牢门处,伸出手去,牢牢握住管霄,“阿霄,终于等到你了,兄弟。”
管霄泪眼婆娑,看到道临,胳膊抽筋,“阿临,我去找辛,这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我要他放你出来。”
道临摇着头叹气,“你太天真了,除了他,有谁能把当朝宰相下到这死牢里来?阿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辛了,我命该绝,到时候了。”
“五十都没到,凭什么就这么死了?”管霄叫嚷起来,这牢中只关了道临一人,没有其他囚徒,“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若不是你当初劝我辞官,今日,我怕也是……”
道临苦笑起来,七分青丝三分白发,“想我道临一世聪明,每个人都算得准,我保了你,你现在过得快活;保了马煜席,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保了徐籁远,他安安稳稳地去了。偏偏没把自己的命算出来,该,该,该。”连叹三声,何等无奈。
管霄已知多说无益,虎眸含泪,“阿临,可有我帮得上的?”
道临的黑瞳中闪过一丝光亮,压低声音,悄悄拜托管霄,“曦儿半年前生了一个女儿,一出生我就送去了江南的一户农户养着,请你保住她,这是我唯一得活的骨肉了。阿霄,拜托。”
管霄悲伤中暗赞道临的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又感慨他的愚忠,既然半年前便知道自己处境不佳,为何不早早辞官,如自己一般,做个闲云野鹤,也比如今楚筵辞醴的好,“我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道临浑浊的眼泪滴在管霄的手背上,“此生有你这个兄弟,足矣,道临死亦无憾。”说完悄悄塞给管霄一张字条。
管霄默契地接下藏好,一抹泪,转身踏步离去。
五月十三,尚书令一家七十二口在菜市口斩首。
康元二十五年秋,皇帝病危。
消息通过马煜席传给了远在江南的慕容燕。
慕容燕拖着残病的身体拍拍儿子健壮的肩膀,笑道,“去吧,去京城,去见见你们的父亲,去完成你们的使命。”
莫念,已是一个二十有五的男子,身材健硕,比当年的辛要高一些,整个人沉稳成熟;莫追,唇红齿白,模样更肖像慕容燕,活泼,略带轻佻。
“将这封信,交给你马叔,你们一切都听他的。”慕容燕交代一句,咳嗽着进到屋内。
莫念一手撑住门,语气担忧,“娘,你身子这样,我们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的身子一时半会没什么事,要真跟你们去京里,路上颠簸,那才要命,去吧,别担心娘,娘会等你。”慕容燕把话含了一半,她等不到儿子回来了,她只能等他登基称帝。
莫念深知母亲性格倔强,不再多作劝说,念及家中仆人众多,与弟弟星夜启程,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当马煜席领着两个年轻人来到辛的寝宫时,辛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莫念和莫追看到病榻上衰朽的父亲,五官间依稀留有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双双跪在榻前,唤道,“爹……”无语哽咽,父子相见的场面在三人心中想过很多遍,如今终于实现。
辛努力撑起身子,“儿啊……”
莫追对辛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莫念的记忆深处,一直有一个属于辛的模糊身影。莫念紧紧拉住辛的手,“爹,孩儿不孝。”
“不怪你,不怪你,爹在临死前总算是盼到你们了。”执手相看泪眼,语凝噎。
莫念说不出话来。看着和大哥长得极为相像的人,莫追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冥冥似乎相识很久,四目相对,却将澎湃汹涌的心潮压下。
“你们的娘,还好吗?”辛舔舔嘴唇,艰难地问出辗转思念了多年的话。他无法做到慕容燕留下的信中所提的“莫爱莫恨,莫嗔莫怪,莫悲莫欢,莫忆莫忘”,他还爱着知洛,念着惜怜,恨着慕容燕。
“娘的日子,不多了。”莫念的声音里藏了几分悲切,他的父母亲,曾经一起宠爱他,如今又要一起抛弃他。
辛眼一突,对才相认不过几时的儿子骂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她的?怎么会这样?”语毕又自责道,“当初就应该把她捆起来,关在宫里,身子也不会这么差,才四十出头,都怪我。”
莫追看着父亲复杂的表情,他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母亲不说,大哥也不说,但他可以感受到,父亲爱极了母亲,憔悴的父亲勾起了莫追心底的柔软,“爹,娘当初生大哥时早产,落下的病根,近几年越来越严重。”
辛这才记起,当初薛梨去打过知洛,原来她早产是真,只不过孩子没死,想到她受过的苦,辛愈发内疚,“她,还恨我吗?”辛想问,“她还爱我吗?”
莫念认真地看着父亲模糊的双瞳,“娘说,她从来没有恨过爹,一切都是迫于无奈。”
辛宽慰地笑将起来,拍着长子的手,“你身上流淌着的是两个皇室的血液,你的母亲是南元公主,她告诉你了吗?看,你的眼睛都是墨蓝色的,可你长得像我。”
莫念的鼻尖酸得很,“儿子都知道,娘把一切都告诉儿子了,爹,爹——”莫念放肆地呼喊着。
辛恋恋不舍地松开儿子的手,深深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挥手示意叫他们出去,“马卿,留下。”
马煜席立刻知晓了辛要做什么,躬身来到榻前,等两个年轻人退到内室,“陛下。”
“这么多年,谢谢你照顾她。这些年,她生活得很快乐。”辛挑明了一切。
马煜席并不吃惊,但很坚定地说,“陛下,这是臣自愿的。”惜怜,用不着别的男人为她道谢。
“她还是住在那儿,也算得上是个伤心之地,若将来可以,把她接来京城,和孩子们在一起,才好。她若是愿意,将她与朕合葬,同椁同棺。”辛的话让马煜席吃了一惊,辛对惜怜的爱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违背道德伦理,居然想要同椁同棺,死后缠绵,“那两个孩子,朕就托给卿了,这么多年,你会帮他们的。”
“臣一定竭尽全力。”马煜席说得想哭,他对念儿和追儿的爱不必辛这个亲生父亲少,终于有人认可了。
“她想要这天下,朕将天下给她就是了,是她儿子,也是朕的儿子啊。”辛喃喃着。这十多年来,他一直派人暗中关注着慕容燕母子,他们还住在当初辛买给知洛的宅子里,马煜席每隔半年就会前去看望他们。马煜席跟慕容燕的关系日渐亲密,慕容燕会为他歌舞,为他沏茶,为他做饭,为他裁衣,为他欢笑,为他生气,为他……回来的人再三保证慕容燕和马煜席之间清清白白,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辛却每每发脾气,暴躁地砸碎一室珍宝,他嫉妒马煜席,也恨自己。
每当想象慕容燕柔若无骨的身姿在庭院中翩翩旋转,衣裙迎风翻撩;她比阳日耀眼,比朝霞明艳的笑容开怀地绽放;她仔细耐心地以女人的姿态关心男人;辛陶醉,可一想到这一切都给了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在自己身边阿谀奉承,辛多次想折断马煜席的脖子,吮骨吸髓。
马煜席的心在流血,却什么也不说。
莫念和莫追在父亲身边陪了四五日,辛在满足中带着些许遗憾,去了。
天的那一头有雪浓,有道临,有尹儿,有太多恩恩怨怨的人,他不会孤单。
莫念作为长子继位,登基仪式办得比辛当年宏伟许多,典礼结束后,莫念才想起,母亲让自己带给马煜席的信。这遗忘是有意还是无意,世上只有莫念一人知道。莫念对于马煜席多少有些抵触,这么长久的时间相处下来,马煜席的善意令他感动,可亲生父亲始终是心中的禁脔。
马煜席当着莫念的面,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慕容燕的信。莫念无意地一瞥,看到信首——“煜席”,不禁眉头一皱。
马煜席看完整封信,急得什么也顾不上,只甩下一句“臣有急事要去江南,陛下保重”,头也不回就扭身跑了。
莫念在后面,眼神深沉。
马煜席终于赶来了,赶到江南,赶到惜怜的小院。马煜席猛地撞开门,惶恐地望向院内,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落了几只乌鸟。
马煜席的心被揪得生疼,他,可是来晚了?愣愣地杵在门口,喉间不自抑地喃出声来,“惜怜……”
“咳咳,咳咳。”伴着踢踏的脚步声,里屋竟飘出一缕白影来,孱弱的身形带着憔悴的脸庞,那模样依旧俏丽,却是愁云惨淡。
马煜席一眼盯住了疲倦的脸蛋,浑身筛糠地抖着,激动地冲过去一把将羸弱的惜怜抱住,胡茬冒出的下颚摩挲着惜怜吹弹可破的面颊,“惜怜,惜怜,吓死我了。”唏嘘的叹惜声叹气般的贴紧了惜怜的耳侧。
“煜席,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惜怜居然在马煜席的怀中笑了起来,痴痴地乐着。
马煜席着急地托起惜怜的下巴,两指抵住她柔软的双唇,口气里含了责备,“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我带你去看大夫,把你的病治好,能治好的。”说到最后声调低了下去。
“呵呵,咳咳。”
马煜席看她单手捂胸,咳着似是不适,忙架住了惜怜的两肋,搀她进屋,在床沿坐下,“这才大半年没来看你,就病成这样,家里的仆人怎么也都辞了?”
“本来就没几日了,让他们看着也是多惹晦气,走就走吧。”惜怜自己顺了顺气,笑着望了望院中堆积了的尘埃。
“胡说什么!”马煜席温柔地斥道,抚了抚她的长发,抬手取了梳妆台上的乌木长梳,打散惜怜的发髻,缓缓地拉动,认真地梳着依旧乌黑的青丝。
“煜席。”惜怜轻唤一声。
马煜席手下不停,“嗯。”
惜怜很是享受地闭着眼睛,“你的心到底是醒着的,还是睡了的?”
马煜席手顿了一下,喑哑的嗓音遁进了惜怜的耳朵,“醒着,一直都醒着,只是,你以为睡了。”
惜怜轻轻地摇摇头,“我知道。”静默了一会,待马煜席梳顺了头发用发缎束紧了,缓缓开口,“从前在宫里,父皇请国师给我算过命,那年我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母后陪在一旁,我就坐在国师面前,盯着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可长了,花白花白的。可有意思了。”
马煜席安安静静地听着,惜怜,她想要说什么?
“国师看了我半天,又是掰手掌,又是看脸色的,一直跟母后讲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天也地也的,我都快要不耐烦了。最后,国师说,我这辈子会遇到良人。
“后来,我遇到了辛,其实是悟哥哥让我嫁的,他盼着我能离开京城,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我不安分,是不是?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看着辛那么疼知洛,我以为他就是国师说的那个人。”
马煜席的心开始痛了,这么久了,惜怜的心中住的还是辛吗?也是,尽管离开了他,可她身边有两个与他长得如此相像的人。马煜席怀疑着这么多年的快乐难道只是自己的梦幻?
“可是,我一直找错了人。原来,他不是,根本就不是。煜席,我听人说,相差九岁的夫妻来世还会在一起。”惜怜扭身抬眸,薄弱的笑意。
马煜席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相差九岁?!惜怜与辛差了十二岁,而与他相差九岁,夫妻?这是要做什么?
“惜怜……你……”蹲下来,托住她的脸庞。
惜怜一板面孔,有些不满,含三分娇嗔,“马煜席,你想赖账吗?”无辜地眼望着他,叹声道,“你自己答应的,你会娶我,不是吗?”
像是被雷击中了,马煜席感到全身都战栗起来,“惜怜,你愿意,愿意嫁给我吗?你要嫁我了是吗?”急切的语调里掺了浓浓的不安。
惜怜嘟了小嘴,很是不高兴,“哪里是我要嫁你,是你要娶我!”强调了一下,尽管没什么实质性区别。
“是,是,是,我要娶你,呵呵,我要娶你。”马煜席噌地起身,搓着双手在屋内踱来踱去,又俯下来,认真地看进了惜怜的眼睛,“惜怜……”
惜怜忽然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含笑道,“燕儿,慕容燕。”执著的声音不容抗拒。
马煜席的心头颤得更厉害了,燕儿,慕容燕,他要娶的是慕容燕,不是惜怜,也不是知洛,燕儿接受了他,“燕儿,我明日便娶你。”紧凑的安排,他怕,怕来不及了。
燕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慕容家女儿不为妾。”
马煜席懂她的意思,一把搂住她,按住她的螓首,“你是我的妻,我的妻。”
燕儿嘴唇勾得残忍,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也不许有别人,什么小妾啊,侍女啊……”
马煜席切切地止了她的喋喋不休,“没有,一个也不会有的,放心地嫁给我。”
燕儿从他怀中扬起头来,口下不饶人,“你要怎么让我相信?”
马煜席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透过清亮的眸子,看到了她不安的灵魂,“这便让你安心。”说着快步走到桌前,熟练地翻出纸墨来,唰唰地写开了,文首两个大字——“休书”。
燕儿忍着上头的晕眩,莲步轻移,伫立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他洋洋洒洒地写就,不待墨迹干了,就收入怀中,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半跪下,玉臂舒展,搂住了他的腰。
第二日,马煜席买了一套崭新的嫁衣,陪着燕儿从旧宫中带出的纯金缀宝石首饰,将燕儿打扮得很美丽,但燕儿的状态却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全然不见前一日的精神。
没有媒人,没有父母,没有亲朋好友,两人草草拜了天地,结为夫妇。
燕儿瘫软在马煜席怀中,“孩子,都好吗?”
“念儿是皇帝了,追儿也好,你放心。”马煜席宽慰她,燕儿的情况很不好。
“好,好。”燕儿说话开始不清楚了,“煜席,今生今世,我对不起你。”
马煜席不敢亵渎她,强忍下吻她的冲动,只说,“不许这么说,你已是我的妻。”
“若有来生,只愿,早相逢,早为汝妻。”燕儿说得淡然,看透一切般,“今生让你等了我将近三十年,来生还我三十年阳寿,与你共守。”
马煜席搂紧了燕儿,怀中的躯体正柔弱轻飘欲去,马煜席疼惜地抚摸着燕儿的长发,她的头发还是顺滑乌黑的,撩开青丝,她的皮肤还是细腻光滑,二十多年,她还是这个模样,只是病了,快要死了。
燕儿眼睛翕开了一条缝,疲倦地看着,她的四肢软软地摆放着,燕儿越来越困,不是很难受,想要阖眼,神志很清醒,气力却在丧失,惨白的嘴唇有了些微变化。
马煜席听到了燕儿发出了细小的声音,很清澈,很轻微,马煜席掐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把耳贴在燕儿的唇边。
“知洛……爱……辛,”燕儿说得不是很清楚,呓语似的,停了很久,久得马煜席心痛心凉,“惜怜……爱……马煜席,”马煜席心中的守防顷刻崩塌,燕儿呼出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让他的身子滚烫、沸腾,继而冰冷,“我……我……”
怀中的人往自己身上靠了靠,然后轻若鸿毛,马煜席开始浑身发抖,下颚不住地颤动,一口气闷在他的喉间,他叫不出声来,只能发出“呃”、“啊”的单音。马煜席把头埋在怀里,和燕儿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口腔被无声的叫喊充斥着,他连呼吸也顾不上。
马煜席挺直了脖子,青筋暴出,面色赤红,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燕儿的发间,倏而,消失了。
喜气洋洋的喜堂中,一片耀眼的红色,堂中两个纠缠着的身影,红装佳人,绯衣痴人,在满点满缀的红绸间,气息氤氲,情思迢递。
恍恍惚惚间,马煜席仿佛又看见燕儿熠熠的眸子——
“国师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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