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西北角便是下人的寝处了。
第二章
薛梨温软白皙的手轻轻拉着惜怜的手,惜怜的手苍白修长,指关节很明显地突出来,整只手仿佛只是在骨头外报了一层皮一般,握上去毫无肉感,似乎一点油脂也没有。两人缓缓地走在卵石小径上,月光下,那些个卵石幽幽地泛着冷光,似是在这些冰冷的石头上镀了一层银。
“是说你傻呢,还是天真呢?”薛梨淡淡地自顾自开了口,双眼注视着前方。
惜怜抬了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薛梨,复又垂下了眼睑。用手紧了紧领口,只顾着走脚下的路。一如夜般的死寂。
这个丫头,何时才能开窍,讨人喜欢呢?薛梨暗骂着,“你的话是不错。圣上刚经历丧妻之痛,还要面对满朝文武。他也是人,也会累,也想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可这是规矩,没什么可悖的。更何况,皇帝的情感哪能似咱们这些普通人。还是规矩些的好。”薛梨说得头头是道,语重心长。
惜怜仍是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我是真心为王爷考虑,”语气中带了委屈的呜咽,“也是同情悟……”
“唉!”还未说完,薛梨便跳叫起来,迅速地堵上了惜怜的嘴。薛梨谨慎地冲四下张望了一番,才轻舒了一口气,低声斥道,“圣上名讳也是你直呼的?却是当真不要命了罢!”说着不轻不重地在惜怜手上拍了一下,算是惩戒了。心中却还是波澜迭起,和这丫头在一起,还真要小心着些,要不然,弄不好就得受牵连。
惜怜扁扁嘴,偏过了头,又不言语了。
“罢了,你年纪尚轻,进府又晚,这人情世故的都还不清楚。以后可再不敢乱说话了,啊。”薛梨放开了她的手,“我进去了,你快回吧。”说罢,又轻轻一笑,推开小门,步入院内去了。
人情世故吗?只怕自己懂得比这儿的每个人都多吧。且不说未出阁前家中的变故,就是嫁入晋王府后,除了头一夜,辛和衣在她的榻上躺了一晚,便再未跨入她的小院。就因脸上的这块胎记吗?惜怜静静地抚上了自己的脸,手在左脸颊上来回摩挲。算命先生说,自己这世会找到真爱,遇到良人。她已经不相信了。望着薛梨那一抹宝蓝色倩影,惜怜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向自己的小院走去。那宝蓝色的大衣她听雪浓说过来历,是辛为了薛梨特意猎了三十多只银狐,又请了宫廷染师,好不易才将其中的五张银狐皮染成了宝蓝色,又是精致地缝制好,成了那件大衣。惜怜很羡慕呢。可看自己,除了月俸,辛一枚珠花,一只耳饰也为给过她,尽管她并未穿耳洞。这辈子就要这么过了吗?惜怜波澜不惊,周身却萦绕着缕缕伤感,阖上了窗户。
窗下,雪纷纷在飞。
辛躺在榻上,怀中搂着昭平。辛静静地看着床幔,一动不动,偶尔眨了眨眼。昭平最近很嗜睡,他不想吵她。
“爷还在想惜怜的话吗?”昭平感觉到了辛的僵硬,动了动,懒懒地问。
“嗯。你觉得此计可行吗?”辛有点迷茫,也很矛盾,此时他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这就是赌。赢了,好处自然不必说;若是输了,爷也该知道后果。爷得自己断。”昭平,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往辛身上蹭了蹭,闭上眼,真要睡了。
辛觉得,昭平也许是对的。
辛还是备了礼。
雪浓从薛梨口中知道了惜怜的想法。虽然隐约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根深蒂固的传统礼仪和对惜怜淡淡的一丝不屑,还是没能让她照惜怜说的做,把礼备得十足。三支上好的千年人参,上好虎皮和紫貂皮各二十张,还有两件辛藏了好几年的火狐大衣。这是辛的猎队七年前在深山里守了十天九夜才逮着的火狐做成的。当时正值大雪封山,差一点整个猎队对回不来了。辛一直没穿它,也是留作纪念。辛还带了一只雪浓给的木匣。
从嚓科尔到京城有两三天的车程。辛在初十就得上路了。
“一路上小心些,别死命赶路累了自己。夜里裹得严实些,最近这天啊,冷得厉害,别着了凉。”雪浓费力地为辛系着披风,男人的披风永远这么厚重,雪浓的手已经隐隐有些酸了,“还有……”
“还有啊,处事圆滑着些,没事别乱走,别招惹别人,是不是啊?”辛摇头晃脑,仿着雪浓的动作。
“讨厌!”雪浓狠狠一抽披风的带子,半是嗔怪半是害羞,疼得辛“嘶”地吸了口气。
雪浓转向一边,冲一旁正搓着手,哈着气的男子说:“道临,照顾好你家王爷。”
“是。您就放宽心吧。”一旁名叫道临的男子反应极快,舌巧嘴灵,近乎有些突兀地回了句。这个男子,比辛小了四岁,是晋王府的大总管,打十三岁进府后,凭着聪慧的头脑和一张利嘴,年仅二十五岁就已经成了大总管。一身利落的玄衣劲装,相貌比辛要好,眉宇之间英气十足。
辛握了握雪浓还在系披风的手,轻声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又抬起头,望了望雪浓身后的一干人,“你们也是。”目光在昭平身上多停留了一会。辛摸了摸身旁尹儿的头,蹲下身来,抬起头,“尹儿,父王不在的时候,照顾好你的母妃和庶母们。你自己也要用功读书。”
尹儿很懂事地行了礼,郑重地望着辛的眼睛,“请父王放心。”
辛站起身来,望了望已有些成熟的儿子,道,“好。”
道临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着头轻声催促。
雪浓抬眼看了看辛,睫毛颤动了几下,“早些回来。”
辛突然笑了,淡淡的暖意挂在唇边,“放心吧,又不是上刑场。”四下望了望,见众人都低着头,不知想什么,突然凑上前去,在雪浓的脸颊上轻吻一下,并附上一句耳语,“等我。”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雪浓正在伤感,辛的突然一吻把她吓了一跳,失神的功夫,辛的马车已经向南奔去。雪浓回过神来,只有远去马车的背影在荒原上疾驰。
众人站在嚓科尔城的城门下静静地目送辛。
而在嚓科尔城城门后,还有一双眼睛,是惜怜。
辛不让惜怜送行,怕招晦气。话是辛当面挑明的,可是,惜怜还是默默地来送他了。
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在惜怜的眼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她那一如往常的死寂般的淡定。日子就要不太平了,惜怜隐约地感觉到。只一会儿,她便在城门后消失了。
雪浓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那一个小黑点。尹儿扯了扯她的袖口,望着母亲悲伤的表情,不知该说些什么。尹儿比母亲略矮一些,只能踮起脚尖,勉强抱住了母亲。
雪浓的泪水一涌而出,夺眶而下,紧紧抱着尹儿久久不语。
马车上的辛和道临谁也不说话,气氛比上次离开嚓科尔时僵硬得多。道临明显能感到主子心中的阴郁。
“没想到才回来两天,就又要走了。”辛喃喃道,面无表情。
“是啊。”见主子开了口,道临赶忙搭上话,“咱们初八才回来,不想过了两天,又要上京了。”
辛没有再接,只是轻叹了口气,靠在马车里,闭上眼。
“主子,你有没有觉着,皇后这事有些蹊跷啊?”道临谨慎地将嘴附在辛的耳旁,低声说道。
辛蓦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道临,眼神中有许多道临看不懂的光彩。道临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吱声。不料辛沉默良久,突然开口,“怎么说?”
道临轻舒了口气,“主子,您想想,初五是圣上的生辰,对不?各位王爷公主都来参加了。像您这样非如今嫡系的王爷长公主的离京时日是初六,皇子皇女的离京时日是初八,初八早晨那些皇子皇女一走,晚上皇后就驾崩了。这里头没什么问题?”道临一双丹凤眼诡异地盯着辛。
“你是说……”辛的眼神开始变得怪异、曚昽,他紧紧盯着道临,摊开的手掌钻成了拳头。
“王爷,心领神会即可。有些话不可说。”道临收起了他那带着几分犀利的目光,辛应该已经懂了。道临慢慢爬回靠马车口的地方,检查了车门可关好了。拉过一条薄衾,盖住了自己。把靠里的位置让给辛。马车夫和另外那两个仆人睡在另一辆小马车里。他们今天走得太快,过了驿站,找不到歇脚之处,只能睡在这车里了。
第三章
辛走后的第二天,府中就出事了。
早晨,惜怜娘家的家丁从京城送来了一封信。家丁手上缠着一条黑纱,身着白色麻服,一脸丧容地将信递给惜怜。
惜怜心中已猜着七八分了,腿一软,险些没站稳,由她的陪嫁丫头阿墨搀着才颤巍巍地接过了信。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惜怜满脸惧意,容颜苍白,瘦骨如柴的指撕开了信封,只看了几行,便两眼一翻,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惜怜醒来时,太阳已经偏了。家丁早已打发走了。
惜怜睁眼后,目光就变得呆滞了,榻边的雪浓已经明白出什么事了,轻拍着她,不停地安慰。惜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就下来了,双肩抖动着,眼睛、鼻尖像炭烧过得红,可就是不出一声。
雪浓揽着惜怜,一时也找不出那么多抚慰的话语,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一旁的昭平和薛梨对望了一眼,也都默不作声。
良久,惜怜才平静下来,那双眼又变得波澜不惊,如古井般得幽深。脸上只是多了两道干涸的泪痕,左颊上的胎记似乎也淡了些,泪流过所留下的痕迹显得十分扎眼。
“姐姐,我想回去。”惜怜淡淡地开了口,声音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多了几许微颤。
雪浓轻轻整了整她的衣襟,理了理她的长发,“自然的。你就只有娘亲了,她走了,你娘家就没人了。唉,回去送她一程吧。”口气中浓浓的同情。她可怜这个女子。
“姐姐……”惜怜的目光开始灼热,伏在雪浓的肩头,道不出声来。
“什么都别说了。”雪浓扶正了惜怜,揩去她脸上的泪,“我给你收拾去,今天就走。”雪浓起身,背对着惜怜,冲昭平和薛梨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去。
昭平和薛梨心领神会,一边宽慰着惜怜,一边劝她喝了些安神的药。两个人看着她,一步也不离开。雪浓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此时的惜怜憔悴得煞人,肤色很白,但已不再是平日里的那种晶莹了,而是像塞北的雪,像齑粉一般的苍静,毫无血色,目光是凄阴的,可人却透着一股临死般的冷,毫无生机,加之削瘦的身材,十分可怕。昭平和薛梨生怕她会突然倒下,然后再也不起来。
雪浓打点了惜怜的行李,很简单,很单薄,只有两件大衣,几件内衣和少得可怜的一些碎银。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一边暗自责怪自己平日对惜怜的关心太少,一边让丫鬟去自己住处拿了件裘皮大衣和十几两银子。又吩咐马夫把套好的最后一辆小马车赶了出来,嘱咐着,“不用赶得太急,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就行了。”
惜怜已经拭干了泪,在昭平和薛梨的陪伴下出来了。身边还带着陪嫁丫头阿墨。臂上缠了一块新裁的黑布条。
雪浓将包袱给了车夫,转向惜怜,勉强笑了笑,“这次你多待些日子吧,不必急着回来。”
“姐姐,我想守完七七再回来。”惜怜微微点了点头,又哑着嗓,半是恳求,半是期盼地说。
雪浓却愣住了,她只是看惜怜丧母可怜随意宽慰一句,不想……
“七七?这,太长了吧。”雪浓暗自懊悔,若是应了她,这以后可怎么持家呢?
惜怜蓦地急了,一双形如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了雪浓的胳膊,惜怜的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渴望,“姐姐,求你了。惜怜只有母亲了,你让我守完吧。”箍在雪浓手臂上的手突然收紧了几分。
雪浓为难地看了惜怜一眼,又立刻把目光移开了,手搭着惜怜的指,想把胳膊抽出来,“这我,我也做不了主啊。万一,王爷回来,知道我擅自准了你,我……”
惜怜的神色突然变得沉重了,苦笑一声,“王爷根本不会为惜怜动气的。”皱着眉,凝望着雪浓,突然膝下一软,跪倒在雪上,话未出口,便用力叩起头来,“姐姐,求求你,就这一次了,惜怜再也没有亲人了。从此以后,惜怜一心一意侍奉王爷和姐姐,再也不做他想。王爷若要怪罪,便都是惜怜的错。到时王爷怎惩罚惜怜,惜怜也决无怨言。只求姐姐开恩一次。”说着又俯下身去叩头。额头埋进雪里,乌黑的长发沾满了如粉如沙的飘雪,手指按在地上,懂得通红。
雪浓吃了一惊,不料惜怜竟会有这般行为,忙蹲下身去,半搀半拽地将惜怜从地上拉起,七分心疼,三分气恼地埋怨,“这是做什么?我不准行吗?看你这样子,说好了,七七一过,马上回来,不得耽误。”掸了掸她身上的雪,口气中多了几分无奈。
惜怜止住了簌簌往下掉的珠泪,后退着深鞠一躬,爬上了马车,绝尘而去,眼中既无一丝感激,也无半点不舍。
昭平在雪浓身后略带些醋意地发牢骚,“姐姐真偏心,我爹走时,姐姐也只让我守完三七。”
雪浓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你若是像她那般可怜,我也让你守完七七,再回。”说着拿手轻戳一下昭平的额头。
昭平努努嘴,不说话了。谁愿意变得像惜怜那般得无依无靠呢?
雪浓见她不言语,便加了一句,“你也要当娘了。这段时间也歇歇吧,好好养胎。”神情中多了几丝温和,也轻巧地叉开了话题。
“嗯,谢谢姐姐。”昭平吐吐舌头,眨眨眼,一脸俏皮,仿佛早已将方才的尴尬阴郁抛之脑后了。
雪浓叹口气,摇摇头,对这昭平她还真是无半点办法。只能自管自地进门了。
昭平也跟了进去。门外只留了薛梨。薛梨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平静地看着惜怜坐的那辆小马车消失在街头。脸色比平时难看不少,眼中笼罩上了一层薄雾,一闪即逝的一抹精光,她似乎在想什么,又低下头,看着雪上留下的车辙,将衣褶悄悄地抚平了。
马车上,惜怜和阿墨挤在小小的车厢里。马车颠簸不大,只是偶尔会有几次震荡。阿墨怀中搂着那个不轻的包袱,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惜怜已经擦净了脸上新挂上的泪,又恢复了那张似冰山般毫无温度的脸。右手紧紧攥着那张略泛黄的信纸,信纸上还有书写时留下的颤抖的墨点。纸随人,人随车都在微微颤动。
阿墨略皱了眉,理了理惜怜两鬓散乱的发,颇有不解,“小姐,你方才怎就跪下了呢?”
惜怜的眼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听见阿墨说话。
阿墨担心地举手在惜怜眼前晃了晃,见惜怜目光收了回去,偏头望向信纸,才松了口气,主子还是清醒的,“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啊。”
“阿墨……”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唤从惜怜喉间溢出,惜怜俯下身去,伏在阿墨的膝盖上。脸朝下,看不见面容,但没有哭,身体看上去是纹丝不动的。
阿墨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惜怜背上,自上而下,沿着脊梁轻轻地顺着,抚摸着,十多年的主仆情分,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老夫人撒手人寰对小姐的打击有多大。
“阿墨,我只有你了。”惜怜渐渐抓住了阿墨的衣袖,这次说的话却是字字吐得清楚。
阿墨手一停,臂一振,这句话四年前,她听惜怜说过一遍,但这次听来,她却更震憾,因为现在的惜怜真的一无所有,真的只有阿墨了。阿墨眼一热,泪便出来了,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忽闪忽闪地就是不掉下来。阿墨将头仰起,让泪倒流回眼眶内,用力眨了几下眼,狠狠咬了咬唇,咽了咽口中的唾沫,“小姐,阿墨永远都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自从四年前,惜怜不管不顾地把阿墨从那场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