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绾绡颔首,也不知是喜是悲,只淡淡问:“没有半分生还余地么?”
“倒也未必。只是——太妃的意思是,曲更衣若是能就此离世,那最好不过。”温润文雅的韩太医,也是太妃手中一把锋锐的刀。
“所有人关注的,只是她腹中的那个孩子罢了。”绾绡懒散倚在榆树下,有些心不在焉的把玩着羊脂玉珠钏上垂下的碎珠缨络,任树影密密匝匝落满一身遮住昏暗不明的神情“这样罢,曲滢生产时,你无需尽力保她,却也不必暗地里使什么手段——反正她活下来的可能也渺茫,倒不如随天意而为。我倒要看看,她的命是否真的有那般好。”
韩敩愕然,最终还是长揖称是。
这是片刻犹豫后他的选择。他那时尚不清楚,曲滢竟真的活了下去,并且宛若重生,
而绾绡,彼时的绾绡依旧是对曲滢持着固有的轻视,荣宠优渥的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了曲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年少时哪有不自负的,何况她那时正当得意,她看到的,是曲滢的无知与自身的优越,她看不到的,是不久后风云乍变的将来。
夜时殷谨繁驾临祈韶居时绾绡斟酌着用词将曲滢的状况如数禀告。毕竟是帝王家的子嗣,半分岔子也不能出的。
说话时殷谨繁正与她对弈,闻言倒是镇定,只是拈着白子的手迟迟不见落下,秀眉染忧色,“你说,当如何呢?”他缓声,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语。
绾绡伸手,抚过他轻蹙的眉心,“臣妾定当竭力护妹妹母子周全。”
“你尽力了。”殷谨繁握住她的手,有些无奈的叹息,“罢了,自随神佛天命。”
听的出他的郁郁,绾绡于是不动声色的偏转话题,“对了,映柳宫的陆妹妹如何了,臣妾听太医说她近来胎象还算平和。好事呐。”
“嗯,是还好。”殷谨繁颔首,“小柯素来让人省心。纵是在太妃寿辰那一日受了惊吓,很快也就恢复了,但愿能母子平安——只是不知朕那未谋面的孩子是男是女。”
“皇上莫心急,此事必得神明眷佑。”
“不急也不行呐。”殷谨繁做了个苦脸,“朕侄儿都有七八个了,可朕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也委实丢人……昨儿皇姐又来找朕啰嗦,絮絮叨叨哪里是堂堂长公主,分明就是个市井三姑六婆”
绾绡经他这么一说有些哭笑不得,“长公主是皇上亲姊,自然急着抱外甥。”
“朕而今不过十八,本不该急的,被皇姐这么念叨,朕也是急了……”倏尔眼中一亮,“朕记得当初皇庙里的师太替曲氏算过一掛,说她腹中的孩儿命带贵气。啧,你说这话可信么?若是当真命带贵气,那该是个皇子了罢。”
殷谨繁从来是不信佛的,如今却说这样番话,想来是真急了,绾绡不好忤他的心意,只能笑着称是,“真的,真的,有菩萨庇佑。”
曲滢腹中皇嗣是否真得庇佑不得而知,但曲滢显然是不走运的。夜间宦官匆匆来报,声音凄锐,“皇上!曲更衣、更衣早产了——”
殷谨繁与绾绡俱已睡下,闻言翻身坐起,面面相觑。曲滢腹中孩儿不足八月,此事诞生,凶险自然可知。
绾绡原以为韩敩说曲滢将早产,那也是十天半月后的事,谁知这孩子竟如此性急,来得这般早!
白天曲滢恐惧的喃喃声不自觉又回响在耳边,森然寒冷,让绾绡禁不住哆嗦,忙抬头对殷谨繁道:“皇上……去看看罢。”
殷谨繁很快点头,与她穿好衣物匆匆赶向钟怜宫西侧的醉烟居。
安静了很久的醉烟居此时分外热闹,人来人往沸沸扬扬。
宫人和稳婆步履匆匆,连请安都是草草的,因绾绡特意嘱咐过,所以醉烟居的宫人不敢怠慢于曲滢,早早的请来了太医,而且数量之多将近太医院的一半,韩敩亦在此列,他们此时三三两两聚着低声议论着什么。
但无论如何,看着有如此多的名医圣手在此,心中还是安定了不少。绾绡待他们行过礼后便急急问道:“曲更衣母子可否平安?”
太医院判李全鹤迟疑了须臾后答:“臣必竭力。臣方才已替更衣开了份助产汤药,或许可助皇嗣诞生。”
助产汤有伤母亲,李全鹤此举,怕也是见曲滢情况危急,念着皇嗣为重出的下策。
绾绡听着屋内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禁有了几分怜悯。帝王家的女人,生死都轻如飞絮不由自主。
醉烟居灯火通明,檐上挂着赤红的灯笼,颜色浓艳似血。不知是否眼花,绾绡看见宫人从房内端出的水盆,都有了灯笼的颜色。
事情不妙。
殷谨繁还是有些迟疑的,“若非万不得已,尽量护曲更衣母子周全。”他缓声,咬重了母子二字,“事后有功者,赏以千金。”
帝王的九鼎一言让在场的太医大多眼中一亮,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殷谨繁素来仁厚,既然开口要保曲滢性命,若是曲滢死了,他们也担待不起,于是纷纷点头说是竭力。
殿内挣扎的曲滢大约是听到了殷谨繁的声音,连忙哭喊:“皇上!皇上一定要救臣妾呐!臣妾不要死!不要死!”
“好、好,朕一定要太医保你性命!”听出声音里的哭腔,殷谨繁忙着劝慰曲滢,又催促着太医想法子。而绾绡,则趁着这空当,使了个眼色给韩敩,之后寻了个借口离去。
并未走多远,只是隐匿在了醉烟居外的一丛银杏林后。
没多久,便看见了韩敩悄无声息的影子。
“我想要知道曲氏的确切情况。”绾绡直接明了。
韩敩沉吟了片刻,“还好,却又不好。”
“这是什么说法?”
“曲更衣并非死路一条,若全力施救,倒也有可能母子俱存。”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一胎却也凶险。主子您是知道的。臣不敢担保什么。”
“这么说,一切全凭天意。”绾绡眺向遥远夜空,繁星如沙,天穹澄澈而幽深。
“主子若是对白日所言后悔,臣还是有法子的。”韩敩不失时机道。
夜风穿行,扬起袖摆飞扬如仙,将不远处的叫喊痛哭亦吹了过来。
“罢了。”绾绡摇头,“我说了,随天意。”
醉烟居没粘腥的汗味与血的味道混杂,让人窒息。
曲滢仍在挣扎,面色惨白,眼神却依旧清醒,噙着凄厉的泪光。
“更衣,撑住。”宫女凝脂握住她的手,惊讶于曲滢眸中不甘的神色,大半夜的折磨,就连接产的婆子都是精疲力竭,这个只剩半条命的女子却兀自睁圆了眼不肯合上。
“孩子……孩子出来没有……”她气若游丝。
“已出来大半个头了。”凝脂安慰道。
“那……那就好。”声嘶力竭的痛喊让她的嗓音沙哑不堪,“凝脂,千万、千万告诉皇上,不要……不要弃母保子……这个孩子,我、生得下来……一定、一定不要让我死……”
“好好。”凝脂轻拍着她的手,“更衣放心,放心。皇上都说了,不会舍了您的性命,更衣莫要再纠心了。再使把劲试试。”
曲滢拼尽气力攥住凝脂的手,用低得几近呓语道:“我不会死,我一定不会死……我娘、还等着看我出人头地呢……”泪水和汗水一起滑落将鬓发粘湿了一层又一层,“我娘、我娘死在我七岁时……”她的目光飘忽,“她是我爹的第五房姨娘……我爹做官不在行却很会享乐……他有好多好多的侧室,我娘总是受欺辱……为了生个儿子扬眉吐气,她……她连命都丢了……那日我看着我娘一点一点断了气,地上都是血、血……”
“更衣、更衣不要再说了。”凝脂眼见着她情绪愈发不对,忙不迭的找来帕子为她擦汗,转过头去喝问产婆,“小皇子出来没有!”
“姑娘你别急呀!”产婆也是苦丧着脸,“奴婢们也尽力了啊!”
“我娘死后……我在家愈发卑微……他们都不将我当小姐……可是不要紧,因为我有了新的出路……”曲滢在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中断断续续的喃喃,“皇宫里大选……我们家那么多姑娘,只有我被选上了……呵呵……我的姐姐妹妹,都不如我美……从我踏进宫阙的那一刹,我就发誓……”眼底是灼亮的火光,明如长夜里那颗象征着野心的天狼星,“我发誓……我一定会爬上最高的位置……我要所有人都跪在我脚下……呵呵,我们怎么会死呢,我怎么可以死。”
她攥紧床头系着的麻绳拼了命的继续使力,这般不言弃的意志,让接产的稳婆都叹服不已。她们在宫闱生存多年,见惯了内庭阴森,知道龙子凤孙的诞世是何其艰辛凶险,许多风光无限的妃嫔媵嫱就是如此玉陨香消,而眼前这位更衣却咬着牙坚持着。要知道现下已近天明,要知道她已挣扎了一夜,要知道别的妃子,往往就是命丧于自己的放弃。
有时候野心勃勃,或者说好高鹜远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这能给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
曲滢一面在心头默念自己在入宫时许下的誓愿,一面不断的使劲。儿时家中的冷眼冷语,异母姊妹的攀比轻慢,入宫后不得宠时的怨愤,得宠后处处被人压一头的不甘……一幕幕在被汗水迷住了的眼前浮动,竟成了支持她的根源。
终于,在晨光倾洒满醉烟居每个角落时,她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啼哭,那是她孩子来到人世的第一个声音。她疲惫的长舒口气,任自己缓缓的,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考结束咯
☆、第六十九章 夏木葳蕤(下)
曲滢诞下的是位公主,母女平安。新生的孩子有些皱皱的小脸,在产婆怀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奴婢恭喜……恭喜皇上。”产婆面上堆着笑,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殷谨繁没有笑,亦不见失望,只是片刻前的紧张神色转瞬无存,淡淡的看了小公主一眼,异常的平静。
“朕等会还要早朝,先去补个眠。”他转身离去,“绾绡,剩下的事便交给你了。”
“是。”回想起昨夜殷谨繁的期望,绾绡可以明白九五至尊此时的心情。目送帝王远去后她将目光移到了婴儿身上。她在此前不存见过才出生的孩子,不免被新生儿又红又皱的小脸吓到,“怎么这么丑!”想也不想便是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说完后方察觉不妥,不是她素来谨言的作风。
“容华有所不知,这才出生的婴儿,都是这个模样呢。”产婆恭敬笑道:“日后定会愈来愈美的,何况这可是金枝玉叶呢!”
“唔……”绾绡看着这个孩子,若有所思的颔首。
曲滢诞下的竟是个女孩。也是,这生男生女本就非人力可左右的,只是曲滢有孕时太过张扬,惹得人们纷纷瞩目于她而已。
女孩么……殷谨繁失望,她也未尝不是。既然生了夺子之心,她自然盼望一个能助她显赫的皇子。罢了罢了,公主也好,到底是皇家凤女,也能做个依仗。她如是琢磨着,算是宽慰。虽说一夜未眠,依旧是强打起精神将一切安排打点妥当。
新生孩子哭声像是猫叫,豆大的小眼珠直直的瞅着绾绡,绾绡也俯下身子直直的瞅着她,眼底是女子天性里本能的怜爱及几分好奇,最后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婴孩粉嫩的脸颊。
初临人世的公主犹自号哭,全然不知命运已然写好。若干年后她会因眼前这个她出生时便见到的女子成为大息最尊贵的公主,不是皇子胜皇子。
铜镜中容颜素雅,青雀头黛描过弯眉,蜜红口脂轻点朱唇,重重乌发绾做垂云髻,略饰珠钗,不甚华贵却显端庄。
“簪来。”她缓声吩咐。
一旁侍立着的宫装丽人立时递上了一支银凤烧蓝颤珠簪。
凤凰,那是位高者方能用的纹饰花样。
“怎么了,本宫瞧你今儿手都有些抖。”她接过簪子,对镜簪上。
“淑妃娘娘不知么?”丽人皱着眉很是忧虑的模样,“钟怜宫的那位,生了。”
“是啊,听说是个公主。恭喜呀廖良人,此后你家敏元可有个伴儿了。”
“娘娘可莫要玩笑了。”廖良人急了,“皇上、皇上若是不喜爱敏元了该如何是好呐!”
淑妃瞥了她一眼,目光里三分轻蔑三分厌弃,“敏元是皇上的骨肉,皇上怎会厚此薄彼。你以为敏元是和你一样的妃嫔么?”
“是是,嫔妾多虑了。”廖良人忙点头,继而又不放心的问道:“可手心手背也有不同啊,娘娘……娘娘果真不担心么?”
“担心?有用么?”淑妃甚是从容,自莲花奁中挑了一副青玉珠珰戴上,“不过曲氏和她腹中的孩子还真是命大……”她柔和的杏子眸底一片幽暗,“本宫这般算计惹她早产,居然都还是母女平安——不过既然是个女孩,那也没多大用处,枉费了本宫一番力气。”
廖良人嗫嚅,却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出口,只在服侍淑妃梳妆毕后怯怯的询问:“茵儿是时候起来了罢?”
淑妃扫了她一眼,颔首,示意乳娘将敏元公主抱来。
“茵儿……”廖良人看见自家骨肉不犹低呼,而敏元公主径直扑入了淑妃怀中,用咬字不清的声音唤道:“母妃!”
淑妃将敏元搂在怀中,笑得和蔼。纵使她一直想要的是个皇子,可毕竟抚养了敏元这么久,不是不疼爱的。
“难得公主精神还如此有精神,昨夜公主可是没睡个好觉呢。”乳娘苦笑着抱怨。
“哦,本宫知道。怕是昨夜太医来来往往扰了敏元睡眠了罢。她住的东暖阁本就离太医院近。”淑妃宠溺的揉了揉敏元公主的顶发,“敏元,你可是新添了个妹妹呐,欢喜不欢喜?”
“妹妹、妹妹?”两岁未满的敏元公主对这个词还很陌生。
“妹妹就是个小小的孩子。敏元喜欢她么?”淑妃抱着年幼的公主笑意盈盈,“不喜欢也不要紧,但在你父皇面前,一定要做出喜欢的样子,不然……父皇就不喜欢你了……”
敏元公主尚懵懂,不能理解养母话中含义,一双眼睛望着淑妃明澈如水。廖良人却是懂了,焦灼道:“娘娘,如何是好啊?”
“你呀,关心的永远只是你女儿的前程。”淑妃连眼都未抬,“本宫说了,敏元没那么容易失去她父皇的疼爱的。”
“那娘娘所忧是……”
“谢氏。”黛眉下的眼眸有不易察觉的冷锐。
“谢氏?”廖良人不解,“孩子又不是她的。”
“是啊,孩子不是她的。”淑妃眉头稍稍舒展继而又微蹙,“可本宫就是担心呐……”她曾与谢绾绡一同联手扳倒了林贵妃,深谢绾绡的心机难测,她费劲精力缠斗多年的死对头,谢绾绡仅用了几月便以攻心计轻巧除去且不留痕迹,手段让她都叹服不已,如此女子,必是日后的对手,“虽说谢氏位分尚不高,可曲氏依附于她,皇上又宠爱于她,这孩子若是给了她,哪怕是个女孩都可使其如虎添翼。”
“娘娘这有何惧?谢氏左右不过是个容华,从三品位分,虽离正三品的贵嫔只差了一级,却是有天壤之别,哪里够资格收养皇裔。嫔妾猜呀,这公主大约会让姁妃或是瑶妃这几位娘娘来抚育罢。”
淑妃颦蛾不语,良久方幽幽道:“是么?可是圣意难测呢……这谢绾绡,早晚有一日会是本宫的阻路石。”
柳淑妃不是殷谨繁最早的妃嫔,亦不是他最亲密的妃嫔,但淑妃是个心细人,人聪慧又善察言观色,在殷谨繁身畔久了,渐渐的也能揣摩出几分他的心思。故而在旁人都瞩目于曲滢及新生公主时,她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距醉烟居不远的祈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