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屋内却有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如同初春的湖泊,带着丝丝凉意。是啊,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尊荣万丈的位子跌下来后,一直是以一种极为隐忍的姿态活着。在南萧的宫中苟延残喘却一直活到了现在。十一年中真正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位哀帝留下来的遗孤,就仿佛是铁打的一般。
“是,奴婢明白了。”展翠垂首道:“妙心阁已清理完毕,请公主与我同去。”
“妙心阁么听这名儿倒尚好。只是璎华宫主殿便已是这般光景,妙心阁还指不定是如何呢。”她用一把点珠银篦将乱发别好,戏谑道:“来、来、来,展翠,咱们来评比评比,妙心阁和我过去在南萧住的水吟轩那个更糟。”
所幸水吟轩妙心阁比想象中的要好。桌椅器皿一应俱全,既没有漏风的窗,也无漏雨的屋顶。看得过去,住人也不是问题。
清点了下宫人的数量。贵人按例可有两名执事宫人,以及四宫女,四内监。从二十余人一下去到只剩十人,同初进宫时的大排场比起来有些寒碜。不过也好,少了那么的生面孔,方便记。大概熟悉了下后命展翠赏了些银子也就各自去了。
绾绡独自走到窗前,默然不语。
展翠颇有些无奈,她跟了谢绾绡数年,可到现在她都未能完全琢磨透这位沉默寡言的主子是何心性。有些惴惴的上前问道:“公主可是要就寝了?奴婢去传人来伺候。”
“不必了。”绾绡倚着窗,目光投向远处,忽向展翠一招手,“你瞧,这院子里的兰花生得倒不错。”
展翠跟着她向外一瞧,不由赞道:“是不错,只是先下未到秋兰开花时节。这几株兰草虽青翠可爱,但也就这样了。”
“不开才好。”绾绡却一声轻叹,“兰花要于空谷之中方可显其幽静素雅,开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倒是糟蹋了。”想了想,复又道:“种这花的可是东阁的落才人?”
“可不就是她么。”云焉铺好床后行来,“那可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呢。”
“哦?说来听听。毕竟日后要长住在一块的,多了解些也是好的。”
“回贵人的话,这落才人虽是新进宫的,却非秀女,而倒是与贵人您有些相似呢。”云嫣反问,“贵人可知西戎?”
“知道,据说那里是荒漠和草原,有代居于此地的外族蛮夷。”
“那此蛮夷分为好几个部落,其中的克雷格部长年臣服于我大息。”云焉将话接了过去,“克雷格部岁岁进贡从不怠慢,今年在献上珍宝若干后亦献上了几名歌舞伎。”
“而落才人就是其中一个,是吗?”绾绡此刻已默默关上了窗,退回镜台前去钗卸簪:“她生得很美么?”
“这点,奴婢不好妄议,只是这落才人是那些歌舞伎最独特的一个。”
“如何个独特法?”展翠抢着问。
“落才人并非纯血的胡人,而是边境的汉人与胡人的混血。听这名字就可以知道,胡人那有姓落的,只是她父亲是个在西戎从商罢了,也正是因为融合了汉人血统之故,落才人在扎堆的西戎胡女中显得甚是突兀。再加之其歌喉曼妙,皇上一时图新鲜便将她纳为了才人。当然,这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再过几月宫中开始选秀,皇上新得了新多佳人。便早早将她忘到一旁了。”
“这么说,这落才人已失宠多月了?”绾绡缓缓梳着一头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幽幽,“云嫣你说她进宫的机缘与我相似这话倒也不错。只是不知日后我的下场是否会与她相似呢。”
“公主可别说这些丧气话!” 展翠忙道:“这才刚入宫,以后的日子还说不准呢。”
云嫣亦道:“主子容貌不差,假以时日调养,必可得圣上青眯。”
绾绡却笑:“我瞧这大息宫中姿色极佳的女人不在少数。今日我所见的许昭媛可不就是位娇媚的美人儿么?只是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失宠以久了吧——据说眼下当宠的是位新进宫的昭仪?”
云嫣正色道:“莫非贵人心中已有怯意?贵人若无信心,那么可就是必败了。”
“非也,只是云嫣,凡事欲成功,必得先认清自我利弊。“谢绾绡眼中有波光盈盈流转,”不要忘了,我这十六年来,几乎大半时光都是在深不可测的后宫中耗过的。”
云嫣颔首:“是,奴婢明白了。奴婢必尽心辅佐贵人。”
展翠也恭敬道:“展翠定当效忠公主。”
“嗯,很好。”绾绡含笑道。在宫中,奴才与主子的命运是相连的,一荣俱宋,一损俱损。主子要的是奴才的尽忠职守,奴才要的则是主子赐予的荣华富贵。云嫣需要昔日的风光以及一个足够强大的靠山,而展翠需要的,同她谢绾绡的一样。
“好了,我也乏了,扶我去更衣吧。”绾绡缓缓起身,却在走了几步后停住。
“怎么了?公主”展翠奇道。
绾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听。”
悠寂夜中竟有一丝轻柔的羌笛声浮动,其声哀切,如泣如诉。
“公主,还去更衣吗”
“罢了,你去将窗子打开。”
“是。”
支好窗后笛声更为明显,因是从东头传来的。
这样哀婉的曲调,听久了,只让人有落泪的感受。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凄凉的故事,又似是在替吹笛之人悲鸣。
“大约是东头风欣阁的落才人在吹羌笛吧,她吹得是什么曲子,这样的悲凉。”云嫣忍不住道。
“思乡,是《思乡调》”绾绡良久方道,略一沉吟:“展翠,取我的琵琶来。”
楚德妃擅弹琵琶,年轻时曾似此得幸于她皇叔。后见她对音律颇有天分,于是便倾囊相授。死时亦将生前一把玉轸琵琶赠予她。
手指轻轻划过琵琶上悉的禅云纹路,落在了弦上。轻拨慢挑,跟上羌笛的节奏。
琵琶语如珠玉相击,清脆缠绵,远远和着哀怨凄婉的笛声,一东一西,倒配合的天衣无缝。绾绡一手琵琶尽得楚德妃之真传,自七岁练起,至今已有九年,技艺十分精湛。只暗暗纳罕东头那位歌女出生的落才人竟也如此精湛羌笛,其声清越悠长,像是草原呼啸而过的风。
对了,这落才人似乎就是出生于那片广荗无垠的克雷格大草原。本该在碧原蓝天中策马扬鞭,御风驰骋的女子而今却深陷于宫闱囚笼之中,心中必不好受吧。所以才吹起这支《思乡调》以寄托自己对那此生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的一片哀思。
而她,她以琵琶相和只为祭奠自己被焚烧成灰的故园。在迁往南萧后的十一年,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念这座位于大息境内的皇宫,这座凝结了先辈血泪与辉煌的城池。也会忍不住弹一曲《思乡赋》追悼故土。还好,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长睫一颤,一颗泪珠忽然就滑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可能会有些慢,不过我会尽快的!
☆、第六章 绿眸妙人
第二日醒得有些迟,展翠在梳妆时告诉她,大萧来的仪仗队已整顿好预备要走了。
“公主要去送送吗?”展翠在将一支累丝珠钗插上她新梳好的盘桓髻后,忍不住问道。
“不了。”绾绡沉吟片刻后否决了这个提议。
展翠小心翼翼的瞧了瞧四周,压低了声音道:“但奴婢今早去探望过了。”
“唔,应该的。毕竟你也是萧人,此番跟着我嫁到这来,也许永世都没有回南萧的机会了。”
“奴婢不后悔。反正德妃娘娘死后,奴婢在那就待不下去了。”展翠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护送您前来的周将军要奴婢传达一份陛下的口谕——”
“是叫我尽力争宠以维持南萧的安定,甚至减免赋税是吗?”绾绡冷笑一声,“皇叔还真是啰嗦,在我离开桑予前他就亲自对我说了不下十次了。”
“是的,公主。”展翠犹豫了下又问:“那么公主您的意思是?”
“皇叔嘱咐的这些,不用他说我也会去办的。”绾绡沉声道:“毕竟我也是萧人,纵使我再怎么厌恶这个苟延残喘的小国,但不可否认,这个国家里的都是我父皇曾经的子民,我的同胞。我不能更不会置之不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那是自然,皇帝都不在这,公主争宠连个对象都没有。”
“不单是如此。”绾绡放下手中的胭脂,“现在更主要,是我的性命问题。你也是在姨母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宫中的女子害起人来的凶狠。我这才进宫呢就遭如此打压。日后还指不定要怎样呢。展翠,记住,我们少不得要过上一段夹着尾巴讨生活的日子了。切记谨言慎行,像昨夜同王福拌嘴这种事,万万不可再发生了。尽量不要让任何人抓住把柄。我不去送周将军他们,为得就是避嫌,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身份是有多么敏感。”
“公主的身份如何了?”展翠疑道。 绾绡仰起头来看着她,目光冷锐,“千年前统治天下的大燕王朝分崩离夕,裂成了若干个诸侯国,互为征战吞并,动乱了数百年。直到两百年前北方为息国统一,南方诸国则在萧国端明太后的指挥下一一被吞并,这才开始了大息与大萧的对峙。换句话说大息与大萧已对峙了两百余年。”
“公主所说的奴婢都知道啊,那又怎样?” 绾绡深吸了口气,“四百年的时间可以累积多少仇恨,展翠你想过没有。所以睿帝要迁都琴州,要用极为血腥的方式镇压大萧乱党,所以现在的南萧用了如此低声下气的方式才堪堪换得一息尚存。当然,这么斗下去也不行,于是大息新帝才会提出要娶一位大萧的公主。”
展翠屏息不语,隐隐有些明白绾绡的意思。
“他要娶一位流着萧人血脉的皇室来联合两国,平息那些做着复国梦的人们的念头。但,那位公主纵使位分再高,一但两国出了什么事,首当其冲的便会是她。不仅如此,她也是被防范的对象,一举一动都不能有什么差错,否则牵涉到的将是一个国家。至于皇叔所说的那些——呵,若一个寻常妃嫔得宠,要想娘家兴盛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对于一个和亲过来的公主,却是很难啊。”
“那,那公主以后的路岂不是很难走?”展翠一脸忧心。
“是很难,但我必须走下去。”绾绡微微一笑,将戴着镂花铜护甲的手搭在展翠臂上,起身,“好了,先不管这个了。云嫣方才来报说东阁的落才人已在前堂恭候多时了,咱们先去瞧瞧罢。”
才人是从六品,虽只比贵人差一阶,但按礼还是要来拜见。绾绡理了理衣襟,掀开竹帘,只见前堂红木椅上端坐着位年轻女子,打扮的很是朴素,只着了件蓝底撒花百褶裙,外罩暗绿云纹背心。乌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簪着只水纹琉璃钗,有零星缀着几朵绒花,除此之外,再无别饰。
“嫔妾才人落氏,参见顺贵人。” 见绾绡前来,她屈膝行礼。开口道。她的声音很好听,较之绾绡来略偏低沉,但听起来却很是舒服。
“免礼,落姐姐快坐吧。”绾绡忙招呼她,乘机打量了几眼,果如云嫣所言,这落才人风韵独特,既有草原人的野性美,又有着柔和之色。
“展翠,将我从南萧带过来的‘绿娇玉’切一盏来给落才人。”
绿娇玉产自西南山岭一带,多生于幽野荒地,量少难得,乃南萧之名茶。
落才人接过展翠端来的青瓷蛊,轻抿了口后道:“从前常听父亲说‘绿娇玉’香心清肺,有清神怡心之效,今日一尝果实所言不虚。嫔妾在此谢过贵人了。”她这一番话说得极客气,但眉宇间天生的倔强清冷之意却让她的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诚意。
“从家乡带过来的玩意儿罢了,落姐姐若是喜欢,我叫展翠给你送几盒去风欣阁。”
“家乡?顺贵人的家乡是南萧吧。”
“是啊,听闻落才人也非息人而是从克雷格草原而来的呢。”
落才人点了点头,眼眸中那似霜雪般冷傲也不觉黯了几分,“原来嫔妾与贵人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呢。背景离乡千万里,来这荒冢野坟般的死地!”
绾绡不觉哑然,继而又生出几分好奇,“人人都只道这皇宫富贵无比,挤破了脑袋想进,而姐姐的比喻却是别开生面。”
“墓室修得在华贵,也终究是用来住死人的。”她摩挲着茶蛊莲纹的手略顿,轻笑一声,“怎么,莫非贵人也喜欢这?”
“说不上喜欢吧。”绾绡低头喝茶,“只是我生来便是养在宫中,甚少离开过,所以对宫墙外的世界也不是很熟。”
落才人一愣,怔怔道;“是啦,我倒是忘了贵人原来是大萧的韶素公主。汉人的公主,是不能离开皇宫的……”她略有些惋叹之意,“既有如此,那嫔妾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不打紧。”绾绡却是十分豁达,“姐姐改日说与我听便是了。”
落才人良久不语,双眉微蹙似有所思,片刻后问:“昨夜嫔妾夜来伤感,故吹羌笛以慰寂寥,不想却闻西边有琵琶语相和。可是贵人么?”
“正是。夜来无寐听得窗外有笛音渺渺,一时兴起罢了。不知妹妹技疏可有惊扰到姐姐?”
“怎么?”她忽然一笑,带着些许碧绿的眸子如午后粼粼的湖水,“贵人所奏之琵琶直叫我叹服呢。”
“绾绡不才,姐姐过誉了。若不介意,改日我可与姐姐再合奏一曲。”
“那再好不过,有贵人相伴,也免去了我一人孤寂。羌笛是清冷之音,若得琵琶之铿锵,可谓是天作之合。”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绾绡笑道:“不知姐姐可通我汉人之曲?我虽会几支胡乐,但到底不是十分娴熟,以后还望姐姐指点了。”
“贵人无需客气,谈不上什么指点。咱们以后互为取长补短便是了。贵人若有空,也不妨常来风欣阁坐坐,阿荫也正好可以与贵人说说宫外的趣事给贵人听。”
“那可要谢谢姐姐了,绾绡久居深宫,孤陋寡闻,幸得姐姐不嫌弃。”绾绡含笑点头,“这璎华宫是处安静地儿,只有咱们二人,那便不必拘礼,以后大可以姐妹相称,互相扶持着,一同打发这,漫漫时光,彼此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落才人有几分意外,“贵人不嫌嫔妾出身番邦不知礼仪么?”
“这又如何,我交友从不顾及这些。改日还要向姐姐讨教些音律之事呢,姐姐之笛音真是犹如天籁。”绾绡道:“若不嫌弃,还请唤绾绡一声妹妹。日后要长住的,切莫生分了。”
落才人有几分欣喜道“那,嫔妾就先行告退了。”又郑重道:“嫔妾必时时恭候……妹妹。”这才行了个礼退去。
绾绡看着她离去,忽把头转向云嫣,“落才人应该很寂寞吧,不然何至于遇上一位知音便如此欢喜。”
云嫣轻叹,“宫中谁人不寂寞呢?莫说落才人了,哪怕是位高权重的林贵妃都有此感。”顿了顿,“落才人素来少于妃嫔来往,长日独居此偏僻之地,其出生亦是为人讥讽。见贵人与她同为番邦所出,又善于音律难免生了亲近之意。像此等外冷心热之人主子能结交不可谓不是好运。”
“你的意思是落才人可为我们所用?”绾绡正了正髻边欲落的纹丝银簪。
“不错。”云嫣略一颔首,“皇上性子跳脱多变,落才人之所以失宠并非因为其姿色平庸而是兴趣不在。但落才人的容貌贵人也见识过了,宫中无人可与其比拟,如此难保皇上厌弃柒昭仪后不对她再生兴意。”
“宫中没有永恒之情谊但暂时的盟友却也是颇有益处,你是想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