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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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三年-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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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那钻孔制管之法,铳管有多长,这钻头就要多长。管长三尺多,这钻头就长三尺多。那么长的钻头,做直了可是不易!稍有偏差,便要钻歪。钻歪了,这钻头就易折断。在精铁上钻孔,这钻头非得用极硬极韧的坠子钢,再用生铁水淋了刃口方可。还有那车床,小人无福,从未见过,不知长得啥模样。可既然有人做过,那法子定是成的。如今军中急需,世子开了金口,小人兄弟俩拼了命也要做出来!”

    这冯氏兄弟都还知趣,只是提出一大堆困难,没有一口否定。否则下面的主题就说不下去了。朱平槿露出笑容,手点冯氏兄弟,对一堆匠头道:

    “冯匠头说得好!做事情就要这样,先不要急于否定,先试试再说。遇到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嘛!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里多少人,能抵多少个诸葛亮?别人能做出来,尔等为何不能?难道你们少胳膊少腿?

    诸位请细想:精铁十中取一,算上报废的,数百斤铁才能打制一支铳管,太浪费,要改进。穿孔的铁棍极耐热,必是加了什么东西,要摸索!钻头要极硬极韧的钢材,要研制!钻头要钻三尺多的深孔,不能钻偏,这钻尖是何形状,要探索!还有这车床一无所有,更是要从头造起!

    铁中取精,要极高温的熔铁炉,这是冶炼之事!制钢钻,这是铁匠之事!安铳机,这是首饰匠之事!造车床,这是木作与铁作之事!此外,起作坊,造炉子,还要涉及泥瓦匠、木匠、漆匠、首饰匠等各个匠作。所以这铳管打制,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异常。

    有鉴于此,本世子决定在蜀王府成立一个火器局!这火器局不干别的,就专制火器。火器局由本世子亲自挂帅,数位先生协助,然后抽调各作坊之精兵强将共同组成。本世子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培养一批干部!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发现一批人才!要通过这个火器局的成立,啊,来带动火器制造水平,乃至整个四川产业水平之升级换代……”

    朱平槿说着说着,又好像回到了当年的维稳会场。面对几千下岗职工,手按在雪白的桌布上,两张嘴皮对着伸出的麦克风。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三重点五抓手七重视,三个小时不喝一口茶,五个小时不拉一泡尿。说得你们头昏目眩,瞌睡连天,最后你们憋不住了,只好主动散场。

    “世子,这天不早了,您答应王妃娘娘,今晚陪她说话……”李四贤在背后小声提醒。

    忘形了!朱平槿清醒过来。他眼睛一瞟,看见郑安民正在跟李四贤递眼色。

    “这火器局,本世子就定在城南王庄收租院!彼处乃水陆码头,交通方便,与成都距离较近,方便两边来往联系。王庄外有高墙,利于保密;内有房舍,可供各位管事匠头休息。本世子要在火器局里建成一个完整的火器研发生产体系!火器局的管事人选要早些定下来。管事定下来,再来选匠头,匠头定下来,再来选工匠。诸位大人、诸位先生,有谁可愿主动请缨,来当这个大有前途的管事?”

    这个时代的匠头位卑言轻,凭借有点手艺,只能比泥腿子混得好一点,自然是没有这个管事资格的。朱平槿手下的几个大将,事先都没有得到通知甚至是暗示,所以他们不会报名的。管事人选无非那几个没事做的文官。那么在场的文官还剩谁呢,大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上了专业对口的王工正。

    王工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王府干了一辈子,总算王爷开恩,为他讨了一个八品的小官。喜欢折腾银钱的王爷一走,他立即闲了下来。他一见自己被众人盯着,顿时发觉形势不妙,连忙主动出击,摆脱困境。

    “禀报世子,下官本要来主动请缨的!可是上午王妃下了旨意,要下官将王爷的别院离宫隔出半截来改成钱庄。哎呀,可惜了,那园子刚刚建好,王爷怎就被那些反贼给害了哟!建好又拆,这不是把银子往河里扔吗?罗姑娘上午叫钱庄的邱掌柜来传话,说明日她要下官陪同,实地查看这钱庄的位置。世子您看,这火器局之事,下官实在是……”

    老妈和老婆都被这狗东西搬出来了,朱平槿还能说啥?他非常理解地点点头,王工正迅速退回了文班,脸上若隐若现挂着笑容。

    朱平槿再次扫视人群,希望有人主动一点。他已经明了,刚才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早被手下当成了耳旁风。好好的官不当,跑去当这群匠头的头?除非他有病!

    没法,看来以后火器局的事情,自己乾纲独断的事情少不了。没有最高领导的亲自督办,事情就是推不动。他叹息一声,点了备胎的名。

    “王先生大才,这火器局管事之职,非先生不可也!”

    王昆山做梦也没有想到世子会点他的名。

    他投靠世子,是对王爷一伙的愚蠢失望透顶,也是及时抽身避祸于世子。他料定,王爷既要世子和王妃的钱,还要世子的兵,早晚要惹祸上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果然没多久,王爷就出事了。只是完全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这样。王爷死了,太平王死了,富顺王父子、陈恩、刘尽忠、受着千般宠爱的大小刘妃,早晚也是死。!

    可以说,王爷身边的人物,一个不少的落网,就连那些叫不出性命的太监宫女……

    能逃出生天者,唯有他王昆山!他半夜时常被噩梦惊醒,想起来越发后怕:若是他没有及时向世子自首,会不会也是一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这段时间世子既没有用他,也没有惩罚他,只是将他的家人从省城迁到了彭山,牢牢控制在了王庄。对于这一切,王昆山没有丝毫怨言:任谁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对一个过去的对手敞开心扉!他不仅没有怨言,相反表现得更加谨慎积极。不管世子是否吩咐他做事,他每日都会早早跑来世子府应卯。所以当朱平槿点到他名字时,他是又悲又喜,喜的是终于有正经事情可做了,悲的是恐怕这辈子就要与这些工匠为伍,再也没机会立身于庙堂之上了!

    王昆山不敢犹豫,脸上还得堆出惊喜。他快步出班,跪着谢恩。

    王昆山识趣!朱平槿正要说话,见到郑安民向前一步。

    “臣以为,王先生不宜为火器局之管事!”

    自王爷升仙,左长史秦文荐便一病不起。估计朝廷捕拿的圣旨未到,他已进了阴曹地府。长史司目前是郑安民当家,他若是反对,分量就重了。朱平槿很奇怪,难道他要推荐他自己的什么人?不过他违反朝廷制度,不称“下官”,而自称“臣”,那就应该没有什么故意反对的意思。朱平槿目视他,点点头,让他开口。

    “新式火铳既是军国重器,这火器局就难免不被心怀不轨之徒盯上!朝廷这些年连连用兵。鞑子退了,流贼兴起;流贼剿了,鞑子又来,饷银更不知加了多少!若是朝廷也盯上了这等利器,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测!臣虽待罪在身,上书请辞,然朝廷的旨意一日未下,臣这右长史之职一天难卸。臣为王府外相,正五品文官,奉旨总掌王府庶务与辅相规劝之职,是故地方官府虽视臣为沦弃之物,然终不敢公然相辱也……”

第一百三十四章火器之先(四)() 
郑安民没说完,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这是要自请担任这火器局的管事,为朱平槿背锅顶缸。

    郑安民说得对,这火器局天生便是一个惹事生非的地方。新式火器的研发再隐秘,但装备部队后迟早要大白于天下。若是没一个重量级的官员坐镇,朝廷和地方大员难免会扑上来咬一口。

    虽说长史司本来就是一个为藩王背锅顶缸的差事,但郑安民一个正五品文官,与当朝大学士品级相当的大员,主动跑到火器局这样的是非之地,还是显示了他过人的担当。

    一丝淡淡的歉疚之意,从朱平槿的心中涌出。不过,这歉疚转瞬间便渗入心脾,消散无踪。

    “这个火器局管事之职,本世子改名为总管。既然郑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那便委屈郑大人兼任了!王先生,你来襄助郑大人可好?”

    郑安民主动为自己遮风挡雨,王昆山巴不得。两人都说好,这事就定下来了。两人立即紧锣密鼓开始挑选手下。专业、人员、物资、经费、运输、安全、保卫、匠人老婆娃儿安置的事情一大堆。工正所一个未入流的吏员叫李立的,被郑安民极力推荐为火器局总办。朱平槿见此人年纪轻轻,倒不知有什么本事。

    议完散会,朱平槿却没有先走。他悄悄吩咐李四贤,让王昆山、李立和几个主要的匠头,明日下午到谨德殿,听他阐述对火铳研发的见解。朱平槿自己离了座,拉住郑安民道:“如郑大人肯赏光,本世子晚间置酒,请郑大人小酌一番如何?”

    郑安民吃了一惊。他知道世子在王府极少饮酒,此番诚邀,必有大事相商。他不动声色,反而笑道:“如此下官就叨唠世子几杯酒了,席间也正好请世子为下官解惑一二。”

    “何也?”

    “方才世子训示中,有‘干部、创新’二词,下官认真想来,此必有深意焉。下官愚鲁,想请世子为下官解说一番。”

    为什么要在进士官面前卖弄?朱平槿在心里对自己大吼。难道不知道全中国三年春闱一大比,才能出三四百个进士吗?平均一年一百多个,单就珍稀程度,进士远远超过了前世的博士、博士后。

    或许进士们的专业不对口,但他们的智商却是不容欺负嘀!

    作为一个前世的D员,深受马列思想毒害的朱平槿,坚信一个基本道理,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要促进全社会生产效率的提高,必须要有先进的工具。

    当大家还在用锄头挖地球的时候,幻想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纯属痴人说梦。没有珍妮纺纱机这种高效纺纱工具的出现,英国的纺织业不可能形成对欧洲纺织业的压倒性优势。没有巨额的贸易利润驱使,大不列颠的羊不可能吃人。所以,没有珍妮纺织机,就没有羊吃人;没有瓦特和他改进后的高效蒸汽机,不会有所谓的工业革命。

    他前世所谓“纯手工”的东西,其实绝大多数并非纯手工。他们无非在产品生产的某个中间环节或最终环节加入了手工元素而已。手工石磨的豆花就是手工做成的吗?非也!豆种是转基因的,豆子是机器种的,也是机器收的。我们所能见到的,无非是豆花制作过程中的一个最简单最扯人眼球的展示环节——一圈又一圈甩动磨盘。餐厅门口的手工磨豆子,往往具有表演性质。真正我们碗里吃到的,还是用厨房机器打出来的豆粉点的。以为原始就是美,以为手工就是纯,以为原生态就是停留在五千年前,这些人都应该听听真正的手艺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三分手艺,七分工具。

    当然,背负巨大生存压力的朱平槿,暂时还不会去构思如何让大明进入资本主义那么伟大的蓝图。他现在最急需的,不是用资本主义迸发出来的强大生产力自动打败张献忠;也不会用议会的民主自动消灭关外野蛮落后的皇太极。

    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一台可以钻铳管的机床。

    没错,就是一台最原始的玩具机床!

    朱平槿昨晚与郑安民郑长史秉烛长谈,又喝了一点小酒。今早他只好睡了一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他彪悍的老婆把床上的被子给掀了。

    朱平槿早饭兼午饭一起吃,刚吃完,李四贤就进来报告,王昆山、李立和几个匠头到了。他于是换了衣服,从一本书里拿了几张纸袖了,然后和老婆一起来到新的上班地点——谨德殿。

    除了王昆山和李立,应邀而来的匠头有三人。除冯氏兄弟,还有工正所木作匠头沈贵。沈贵不像那两个铁匠虎背熊腰,长得精干瘦长,眼睛有神。他是木作匠头,经常在王府中修这造那。檐下屋顶、梁上桌下,到处留下了他神出鬼没的身影,所以朱平槿对他并不陌生。等他们参见完,老婆也十分懂事地回了万福,回到了她的办公室。朱平槿客气地让几人坐了,然后在老婆蕴满深意的回眸中,微笑着坐上了正中平台上的龙椅。

    “这是钻铳管之用的车床示意图。”朱平槿将手中的纸张交给王昆山等几人传阅,“此等军国重器。切记不可对外声张,切记!”

    看了手中的简图,沈贵突然道:“小人做过类似的东西。”

    “你做过?”朱平槿非常吃惊。难道面前这位沈贵也是穿越者?

    “禀世子,正是!小人做的,不叫车床,而叫陀床,制作玉器之用。十几年前小人便跟着师傅为工正所首饰作做了一套陀床。后来城里齐宝斋也来定,小人又做了一套。这一套陀床有好多样,有铡陀、錾陀、钩陀、轧陀、钉陀、碗陀、膛陀、弯陀、磨陀等。样式听着多,可除了磨陀,其他各种陀都大同小异。

    一张大桌子,这叫床子。床下面有个两个踏板,踏板端头连着绳子,绳子从桌子中间开的方孔升上去,在一根木轴上绕两圈,这根木轴叫‘水轴’。水轴一端削细,包着铁套,铁套头上连着根铁棍,铁棍可以插进桌边竖立铁片的圆孔内。玉匠两只脚踩上踏板,上下踩动,绳子便带动水轴来回旋转。这铡陀、錾陀、钩陀等等,固定在水轴的另一端,木轴一转,这铁陀也转。铁陀蘸了砂子和水,便能切割或者打磨玉器了(注一)。”

    沈贵边说边比划,生怕世子听不懂。好容易说完,朱平槿立即问他:“这陀床的水轴,一端固定旋转,那另一端如何定位?”

    “定位?”沈贵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

    “水轴另一端不固定。玉匠房的房梁上吊根绳子下来,拴了一根大秤杆。秤盘一端挂着水轴;秤砣一端吗,还是挂着秤砣。小人说这秤杆,就是打个比方,实际上便是一根长木棍。这样做的原因,是用秤砣下压,压的水轴一端上翘。水轴上翘,就始终绷紧了踏板上的绳子。这绳子不绷紧可不行,要不然……”

    朱平槿接话道:“要不然绳子要打滑。下面两只脚使劲踩,上面水轴不见动。”

    “正是!”沈贵像找到了知音,兴奋地在腿上猛拍,“小人后来觉得师傅做的陀床不便移动,便自作主张改了。”

    “如何改的,速速道来!”

    “是!小人觉得这绳子绕着水轴拉容易打滑,就用牛皮裁了皮条代替绳子,效果还不错。改得最多的,在这床下。小人在床下安了一个铁盘做飞轮,两块小踏板变成了一块大踏板。踏板右上角有根连杆,连杆带着铁盘边上伸出的转轴。人上下踩动踏板,连杆就带动转轴,让飞轮旋转。飞轮一转,铁陀也转。这改的好处吗……”

    “这铁陀便只朝一个方向旋转,不会来回旋转。两头固定,铁陀便不会上下跳动,可以精细磨制玉件。另外还把头顶上的秤杆秤砣省了,机器想搬哪儿就搬哪儿。”朱平槿说着,脑袋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具有收藏价值的老物件:脚踏式缝纫机。

    “对对!”沈贵激动得语无伦次,“世子真是个天生的匠人!”

    这沈贵好不懂事,王昆山顿时将脸沉了下来。“天生的匠人”,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上首就坐的领导脸色变化,兴奋中的沈贵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往下说:“可小人改了,总觉得还有个问题。”

    “轴承?”

    “轴承?”沈贵又愣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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