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小诊所，缭绕着一股颓丧的烟草味道。
萧琅皱着眉头，走到莫医师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半掩着的门扉：“莫医师，你在么？”
“进。”屋内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萧琅推开门，只看见屋内的躺椅上，头发凌乱的莫医师，正撩起自己的白大褂，毫无形象的扣着脚丫子。
还没进去，萧琅就生出了一种逃跑的念头。
“哟，又是你这个小家伙。”莫医师吹了声口哨，萧瑶的医药费，可是解决了诊所两个月的租金呢，“怎么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呃……”萧琅硬着头皮走进去，“莫医师，我想让您帮忙，看看一张体检单。”
“一百联盟点。”莫医师摊手。
萧琅磨了磨牙，看都没看一眼，就先张口要钱。可一百联盟点也并不算多，萧琅忍了忍，还是先付了钱，再将光脑里录入的数据掉出来。
“啧。”莫医师一边滑动着光脑界面，一边慢悠悠的吹出一圈烟圈来。
“行了，没什么好担心的。”莫医师摆摆手，示意萧琅可以走了，“该吃吃，该喝喝，放开心怀，享受人生吧。”
萧琅原本沉甸甸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您是说……”
“嗯。”莫医师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反正也没得救了，何必再浪费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呢？”
“你！”这简直是从天堂掉下地狱，“你凭什么说她没救了？！”
萧瑶一把揪住莫医师的衣领，可惜力气不够大，只是弄得莫医师脖子不太舒服而已。
“我说得有什么错么？你看这！这！这！”莫医师甩开萧琅的手，随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个地方，“这么明显的超标，就算是误差，都没有办法解释吧？！照我看，这人全身上下，就没一处好的地方，能够病变到这个程度，阎王都救不回来！何必自讨苦吃呢？！”
莫医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毫无责任感的说道：“要我说，你们还是早点准备后事吧。反正嘛，人都是要死的……嗷！”
“你干什么？！”莫医师捂住自己的鼻子，殷红的血液正从指缝间渗出来，“我翻脸了的啊！”
“庸医！！！”萧琅怒骂一声，又是一个拳头砸过去，砸出了半个熊猫眼。
可他自己也没能讨到好。
到底萧琅还没有成年，面对着一个正值中年的男人，即使那人成日里懒懒散散的，也是拼不过的。
最后，他是咧着嘴巴，被莫医师用扫帚给抽出去的。
身上估计也有不少淤青，但到底被衣服遮住了。最显眼的，还是嘴角的破口和青紫，就算是他捂着嘴，也很难逃过别人的注意。
还是太冲动了点。萧琅心下懊恼，这下子，该怎么和家里人解释？
他有心躲着萧叔叔和赵姨，做贼一般的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估摸着客厅里没人，才敢扭开门。可他猫着身子，才刚踏上楼梯，却刚好撞上小叔叔从楼上下来。
“萧琅！”萧叔一眼就瞧见了那些痕迹，连忙走下楼，拨开萧琅用来遮掩的帽子，“你脸上这是怎么？和谁打架了？！”
“嘶——”一不小心碰到了身上的淤青，萧琅捂住手臂，结果又被萧叔叔捞起了袖子。
“这！你这！”萧叔叔嘴巴也笨，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呐呐道，“我先给你找医药箱去。”
“萧叔。”萧琅小声的拉扯了他一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
萧叔叔脸色变化了一下，盯着他看了好半饷，才无奈道：“好。”
过了一会儿，萧叔将医药箱小心的搬到了小阁楼，替萧琅处理着伤口，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琅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打架的事情，不要告诉我姐姐。呆会我就回学校的，回来以后，萧叔你就说我学校有事，提前回去了。她——她自己最近估计也不好过，就不要让她替我担心了。”
“萧瑶？”萧叔叔越发不明白了，“她又出什么事了？”
当初是萧叔叔，坚持将他们姐弟俩，接到自家来养的。一直以来，也将萧琅看作是自己的儿子一般。所以，萧叔叔平日里虽显的懦弱了些，在萧琅心里，却还是十分值得依赖的。
萧琅咬了咬唇，缓缓的将萧瑶最近的反常，以及他看到的那张体检单说出来。也告诉了萧叔叔，自己和无良的莫医师打了一架，因为对方诅咒萧瑶早早安排后事。
“他一个开小诊所的，又知道些什么！”萧叔叔张了张嘴，似乎想承诺些什么，偏又久久难以开口。
最后，萧叔叔只是呐呐道：“没准，他看错了呢……也许萧瑶，原本也没什么病的。”
“嗯。”萧琅低低的应了一声，却不再说些什么。
有些事情，萧琅心里也清楚。家里的财政大权，一向掌握在赵姨的手里，萧叔叔能够留下的私房钱，并不比萧琅来得多。
而赵姨……
虽然萧琅不想承认，可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初萧瑶从楼梯上摔下来，赵姨又是推诿没钱，又是装作工作过于劳累、头晕得快要倒地的模样。大抵，萧瑶就算死了，赵姨也不会留下一滴眼泪。在她心里，他们两姐弟，不过是两只拖油瓶罢了。
萧琅揣着自己的光脑，抱着萧叔叔塞给他的药，心情沉重的回了学校。
萧瑶回家的时间，比她自己预计得还要晚。所以听说萧琅已经回校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提前一点回学校，也免得明天上学太过局促。
只不过……萧叔叔为什么有点儿躲着自己走的意思？偶尔撞上了他的眼神，那里面的神情……是愧疚？
这一天的夜里，辗转反侧的人有很多。
萧瑶在小阁楼里，安静的躺在游戏舱内，却没有接入虚拟星网，只是在一片漆黑中，思考着这两天的不对劲。
而楼下，萧叔叔在床上翻腾了许久，闹得赵姨也睡不安稳，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将他从床上踹了下去：“半夜不睡觉的，瞎折腾啥？！你不睡，就给我出去！”
萧叔叔默不作声的从地板上坐起，又爬回床上，僵直的躺在那儿。
赵姨眯着眼，感觉他终于没翻来覆去了，又慢慢的睡了过去。可是萧叔叔，只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却不知道为什么，想着想着，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小心翼翼的转过头，看着赵姨沉睡中也皱着眉头、一脸不满的模样。
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轻悄悄的掀开了被子，蹑手蹑脚的爬下床，佝偻着身子，偷偷的将一张椅子搬到了衣柜下，站在上面，摸索着衣柜上的铁盒。
然而任他再小心翼翼，还是一不小心，铁盒撞到了衣柜，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赵姨像是一只猫，警惕的张开眼，猛地一下睁开眼，看见幽微的光线下，一个偷儿一般的身影。
“老不死的！”赵姨心头一缩，摸着身边的被子，想要将萧叔叔弄醒，让他赶紧把贼捉住，却摸了一个空。
她心里一跳，看着那人的影子太过熟悉，“啪”的一下，将房间里的灯给点亮了！
“老不死的，你这是在做什么？！”赵姨的声音，尖利中带着一刻刻薄，不管不顾的嚷嚷出来，将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一并惊醒。等她看清了萧叔叔手中的铁盒，越发的火起，扑腾着下床，就夺过那盒子。
“好啊好不死的！你！你现在！连偷钱都学会了是不是？！”赵姨拿起枕头就抽他，“谁借给你的狗胆？！啊？偷钱都偷到家里来了？！啊？是不是在外面养了什么小三啊小四啊？所以连我们母女都不要了？！”
萧子玉住在他们同一层，很快就赶了过来，还光着两只脚，急急忙忙的拉住赵姨：“妈！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别打了妈！”
“我做什么？！你该问问这个老不死的做什么才对！”赵姨的嘴又快又狠，根本不让萧叔叔辩解一句，“你看看这个老不死的做了什么？！啊？你看看他！那是我辛辛苦苦才攒下来的，给你上学读书，以及以后的嫁妆钱！他这是在做什么？！吃的喝的家里什么都有，你说他为什么要偷这个钱？！这不是在外面养了女人是什么？！”
萧瑶被吵得有些头疼，探着头往下看。
“你说够了没有！”萧叔叔突然暴怒道，“这是你的钱么？！这分明是萧琅和萧瑶的钱！这是我大哥的买命钱！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了？！”
赵姨大约从没想过，萧叔叔也会有反抗的一天。
“你到底还想留到什么时候？！”萧叔叔难得男人一把，从呆木的赵姨手里夺过盒子，“这是萧闲当年的抚恤金。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萧瑶也快成年了，该是时候还给他们了。”
“萧岩！”赵姨凄厉的叫了一声，又企图阻拦他。
可以前，不过是萧叔叔一直让着她罢了。萧叔叔若是真想做什么事情，又哪里是一个女人，就能够拦得住的？
赵姨再怎么厉害，此时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叔叔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大步的朝房门外走去。
47第四十七章 平庸者（）
感觉到萧叔叔踏上了楼梯；萧瑶轻悄的溜回小阁楼；装作一直没出来过一般。
撞见别人家的纠纷，其实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尤其矛盾的中心，可能与自己挂钩的时候。
于是；在萧叔叔敲响小阁楼的时候，萧瑶晚了那么一会儿；才将门打开。
“萧叔？”萧瑶演技娴熟的装傻道，“您怎么上来了？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说着，她还“下意识”的看了看楼下的方向；眼神中带着迷惑：“刚刚楼下好像有些什么动静……”
“咳……”萧叔叔有些讷讷的掩饰道，“也没什么……你赵姨有点儿起床气；我刚不小心弄醒了她罢了……”
“哦……”这么破绽百出的理由；萧瑶也不深究，只是将萧叔叔让进来。
小阁楼的空间十分局促，以至于萧叔叔进来以后，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天花板，像是怕脑袋撞上了一般。
他身形有些佝偻的坐到了萧琅的床上，神情说不出的迷惘和疲倦。看到阁楼里，那画风明显不一致的游戏舱，他的精神头也没提起来一点儿。
萧叔叔一向是这副模样，沉默，萧索，既没有话语权，也没什么存在感。家里一向是由赵姨做主，就算有什么意见，也只弱弱的提出一点儿异议，却从没真的认真的争执过什么。
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过分老实的人，也会有爆发的一天。
为了……他手上那个，有些旧了的铁盒子。
萧叔叔扣着铁盒的边沿，却是看到萧瑶床下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才开口：“你……要搬出去了？”
“嗯，大概就这几天了。”
“那，这个大家伙怎么办？”萧叔叔指了指游戏舱。
“已经联系搬家公司了。”萧瑶耐心十足的回答道，并不催问萧叔叔来的目的。
“哦……”又是好一阵沉默。
阁楼外，突然又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老萧……”像是已经回过味来了，赵姨难得温言软语的敲门，“都这么晚了，你就不要打扰瑶瑶休息了……她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在外面等着。”萧叔叔的情绪浮躁起来，“我一会就好。”
门外静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来：“萧岩！我给你一点儿面子，你还蹬鼻子上脸起来了是不是？！”
赵姨似乎是想打开门的，可是：“你还敢把门反锁了？你翅膀倒是硬了啊？！谁借你的胆子……”
在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萧叔叔脸上挂上了一丝难堪。这样的窘境，终于是让他下定了决心，猛地起身，走到萧瑶面前，将铁盒几乎是塞到了她的手上。
那双手，抽离的时候还带了丝丝颤抖，结得厚厚的老茧尤为明显。
“这是……”萧叔叔大喘气道，“你爹的遗产。”
萧瑶低下头，打开盒子。里面散落着一张卡，和几片芯片。
“这是你爹的抚恤金，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奖金之类。”萧叔叔指着那张，印有军徽图案的联盟点卡，“这些芯片，则是当年打官司时候的相关证明，还有我和你赵姨代领抚养费，照顾你和萧琅的协议。”
“这些东西……本来是该你成年，再交给你的。不过……现在也没差，左不过几个月的事情。”萧叔叔有些浑浊的眼睛，深深的看着萧瑶，“你……有需要的话，尽管拿去用吧……你出去住，一个人也多小心点……”
萧瑶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不是……还有半年么？”
无论是以前的秦衣，还是现在的萧瑶，生日都是在四月份。离萧瑶成年的日子，还有老远一截呢。
“这是……给你治病的钱。”萧叔叔想了想，又咬牙道，“如果不够的话，就和我说，我再去凑凑……”
“……哈？”好半响，萧瑶才反应过来，“可是我没病啊？”
萧叔叔却摇头：“我已经在小琅那，看到你体检的结果了……”
“那又不是什么正规的检测。”萧瑶不由得抚额，试图说服萧叔叔，“那么离谱的结果，怎么可能……完全是仪器出错了……”
“我会这样告诉小琅的。”萧叔叔却是完全不信的样子，“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结果。”
萧瑶还想辩解些什么，却被萧叔叔一句话给堵住了：“当年你爹也是这样。”
——萧闲？！
“他……”萧叔叔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他从小就很优秀，比我优秀很多……我以前一直很嫉妒他，但后来……我发现他买了一堆镇定剂，注射型的和药片都有……”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我当时，当时完全吓坏了……”时隔多年，他记起当年的场景，依然会觉得恐慌，“我看到他拿着针管，想要插到自己身上，就连忙扑过去阻止……可是，他红着眼睛对我咆哮，那副样子，不像是我以前认识的他，反而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他表现得越优秀，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得越频繁……我那段时间都不敢回家，直接是住校，就是害怕面对他……”萧叔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个时候不懂事的自己，约莫是伤到了自己的哥哥，“他很痛苦，我却一点儿也不能理解，更别说帮助了。后来他说，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申请调入了相对不那么高强度的消防部队……领一份不高不低的薪水，偶尔需要出个紧急任务，但，再也没有他以前那么亮眼了。”
“他丢掉了那些药，说他已经彻底的好了。”本来应该高兴的事情，萧叔叔却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第一次看他哭，还哭得那么惨。他喝醉了酒，他说，萧，是被诅咒的姓氏。他尝试了很多的方法，还是解不开这个咒语……”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却告诉我，他很羡慕我……羡慕我什么都不知道……羡慕我一直这样简单的、平凡的生活。可是他，体会过不平凡的感觉，大概很难甘心这样下去，甘心做着一份平常的工作，庸庸碌碌的活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萧叔叔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还和以前那样平庸下去……因为，只有平庸者，才能顺顺当当的活下去。”
萧瑶默了许久：“……抱歉。”
抱歉……她，没有办法，像萧叔叔所希望的那样，平安却平庸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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