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二十分钟后,团长带队赶来了。
林中勋浑身是血,从树后踉跄走出,立正,敬礼。
“团长同志,”他哆嗦着说,但声音很大,“三排完成弹药库守护任务,现在归队!”
现在,他就是三排,三排就是他。
然后,他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倒下时,他看见残阳如血,巨浪般铺天盖地向他覆盖过来。
第六十三章 寂寞同归()
弹药库完好无损,三排以伤亡殆尽的代价保证了它的安全。
当林中勋再次醒来时,他的左腿已经被截肢了,他成了瘸子。
伤愈后,上级给他报立二等战功,康复后,他被安排退出现役,来到森林公安当了一名协警,他的职责是守护林场。
他经历了生死,他也看淡了生死,他只是云淡风轻地活着。
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仿佛自己还是一个军人。他肩上扛着枪,不停地在自己守护的领地巡逻。
在物欲从刺激下,有些人想钱想得发疯了,盗伐盗猎日益猖獗,周边林场屡屡发生被盗案件。
但林中勋守护的林场安然无恙。
据说很早的时候,他曾经一枪打飞盗伐者的帽子,这让盗猎者闻风丧胆。
随着年龄的增长,关节疼痛也与日俱增,剧痛袭来时,他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自从那次到医院,医生说要让他做好瘫痪的准备,让家人做好长期照顾的准备,他隐隐约约明白了自己的归宿。
“如果我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活着,”他冷冷地对自己说,“那么,请让我像一个男人那样死去!”
只是,他内心中深处总还有一丝期盼,他常常看着进村的路口出神,虽然他也知道,那个期盼只是个奢望。
而今夜,满月在天,酒已喝干。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鸡骨头递向身边,才发觉一直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伙伴,那个忠实的老狗“大猪”,已经不再身边。
老人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拿着枪站起身来。
“排长同志,”老人向着黑暗中的树影敬了个礼,嘟噜着说,“林中勋完成任务,现在归队!”
他抓起那两个空酒瓶,奋力掷向天空。
酒瓶旋转着上升,瓶口发出“呜呜”的鸣响。
酒瓶的高度越来越高,升速越来越慢,当酒瓶到达最高点时,林中勋骤然举枪射击。
两声清脆的枪响间隔极短,听起来几乎只有一声枪声。
然后,他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射出最后一颗子弹。
他依然弹无虚发,前两颗子弹击中了空中的酒瓶,最后一颗子弹贯穿了他自己的心脏。
子弹巨大的推力带着他猛地向后撞在墙上,他倚着墙慢慢萎倒,但他的左手依然紧握着他的枪。
他仰头,看见那两个被子弹击中的空酒瓶在空中绽放成两朵巨大的花朵。花朵刚开始是银白色的,然后慢慢凋落,最后也慢慢变成了红色,甚至天上银色的圆月也跟着慢慢变红,变成了一轮红色的残阳。
在血红的阳光中,他看到一个小男孩,穿着破旧的牛仔,头发凌乱,但两只眼睛像两泓秋水一样明亮。小男孩蹒跚地向他走来,走着走着,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再走近,大男孩变成了一个伟岸的青年。
老人伸出手,想要去迎接他,但手指刚接触到他的身影,那身影陡然如云雾一样消散。
残阳如血,巨浪般向他覆盖过来。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凝固在他爬满皱纹的脸上,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月光下,花溪如练,呜咽着向远方流去。
冷风掠过,很快带走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却带不走他脸上淡淡的忧伤。
这一夜,莫怀文发现“大猪”很反常。
“大猪”老了,它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已经无力反抗别人的安排。既然主人把它系在这里,它就只好呆在这里。它安静地卧在没风的角落,宛如入定的老僧。
当明月升起一杆高时,它突然变得焦躁,它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绳索的束缚。莫怀文听见响动,从屋里出来,以为它饿了、渴了,给它端来水和食物,谁知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拼命地想挣脱绳子,它的脖子里已经被勒破了皮,露出血红的肉来。
“如果不放了你,只怕你会累死的。”莫怀文叹了口气,无奈地松开绳子。
“大猪”一刻也不犹豫,向着林场方向跑去。
第二天早晨,当莫怀文来到林场中老人的小屋时,刚好村长带着森林公安的人也到了。
他们看见老人倚墙坐在地上,左手握着枪,胸前的鲜血已经凝固。他的眼睛看向远方,脸上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大猪卧在他的脚下,皮毛上结慢霜花。
除了眼睛偶尔眨一下,它一动不动,宛如入定的老僧。
老人没有任何亲人,就由村长做主,把他就葬在林场中向阳的山坡上。他守护了林场几十年,他死了,就让林场守护他吧。
老人对物品、账目都有交待,他的工资都在存折上,留作林场植树之资,枪支子弹上交森林公安局。
大猪默默地看着人们把老人放进棺材,似乎明白人们在做什么。最后,它跟着送葬的人们到了墓地。
老人安葬完毕,人们散去,莫怀文想带走大猪,它却用四只脚死死撑在地上,不愿跟着莫怀文离开。莫怀文无奈,只好给它在老人的坟墓边搭了个窝,为它遮风挡雨。大猪似乎接受了这个折衷的做法,住到了这个窝里。
莫怀文给大猪准备了三天的食物和清水。
三天后,莫怀文再次给大猪送来食物,他发现,原来的食物和清水大猪都没动。
大猪仍然静静地卧着,它的眼睛偶尔眨一下。
莫怀文把肉块放到它的嘴边,它却把头扭到别处。
莫怀文叹了口气,他看着大猪的眼睛。一人一狗,静静地对视。他居然在大猪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悲伤!
莫怀文黯然离开。
三天后,莫怀文再来时,大猪已经死了。
它静静地卧在老人的坟墓边,就像当初卧在老人的脚边。
莫怀文把它埋在老人坟墓的旁边。
第六十四章 啼声初试()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莫如风对正准备练习吹笛的莫非非说:“非非,带上你的枪,跟我去一个地方。”
非非看看爷爷,老铁匠笑着说:“去吧,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笛子晚上我再教你。”
“这孩子学笛子还真行,一教就会。”老铁匠转头对莫如风说,“那把刀怎么处理?”
“现在比较乱,他们既然盯上了振远宝刀,就可能再次下手,如果交给博物馆,保不准他们再想别的心思。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保存着,等形势好了再还给博物馆吧!”
老铁匠看来看莫如风,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莫如风带着莫非非,翻过一道山梁,来到林场,再顺着林场中的小路向上爬,“小猪”欢乐地同行,它一会儿追逐飞过的小鸟,转眼消失在林中,一会儿又突然从路边草丛中窜出来,吓非非一跳。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片向阳的平地。
一座新坟静立在丛林掩映之间,坟前一块石碑,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斯人已去,敌胆犹寒。林中勋,1962年-2036年。”
这是县武装部为林中勋做的墓碑。
坟墓的旁边有一个小土堆,忠犬“大猪”就睡在那里,默默伴随它的主人。
莫如风坐到坟前,然后从手提包中取出一瓶好酒,打开瓶盖,把酒洒在老人墓前和“大猪”的坟上。
“爸爸,这里面是谁啊?”非非问。
“一个令人尊重的老兵,和他忠诚的伙伴,一只叫作大猪的狗。”莫如风答道。
莫如风想说,忠诚,即便是一只狗,也让人肃然起敬,背叛,即便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社会上层人士,也会让人厌恶,比如汪精卫。
但他没有说,他担心非非听不懂。
“大猪,那它是小猪的爸爸吗?”非非好奇地问。
“也许是吧!”莫如风摸着非非的头说。
莫如风在墓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带着非非坐到一个开阔的地方。
“把你的枪拿出来。”莫如风对非非说,“你不是想当一个神枪手吗?那我告诉你,神枪手不是练出来的,神枪手是天生的,这个叫天赋。我在军队时,见过很多人,他们训练刻苦,但并不能成为神枪手。运动会上的射击冠军,也不是真正的神枪手,真正的神枪手,掌握射击的技能后,射击不需要瞄准,他凭的是感觉!凭的是无意识的瞄准和运算!”
莫如风抓住非非的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接着说:“你用手打我,需要瞄准吗?”
非非摇头。
“神枪手用枪射击,就像你用手打我一样,”莫如风顿了顿,“枪即是手,手即是枪,人枪合一,枪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指哪打哪!”
莫如风让非非把他的玩具手枪放在身边,然后他拿起刚才那个空酒瓶,对非非说:“我测试一下,看你是不是神枪手的料。我把这个酒瓶抛向空中,我让你抓枪时你再抓起枪射击,看能不能打碎它!”
“不能!”非非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为什么?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莫如风诧异地问道。
“以为塑料弹不可能打碎玻璃瓶!”
“哦,那你试试能不能击中它!”莫如风意味深长地说。
话音未落,莫如风奋力把酒瓶抛向空中。
空酒瓶旋转着上升,瓶嘴发出“呜呜”的叫声,它上升的速度越来越慢,在它即将到达顶点的瞬间,莫如风大喝一声:“打!”
莫非非抓起手枪,举枪向天,扣动扳机。
“砰!”枪声炸响!小猪吓得倏地缩到非非身后。
银瓶乍破,在空中绽放成一朵白色的花朵。
莫非非目瞪口呆,盯着手中的枪发愣。
“你小子幸运,五岁就摸到真枪了,我十二岁才接触到!”莫如风摸着非非的脑袋说。
“你把我的枪换掉了!”非非这才反应过来,他右手握着刚才开过的枪,左手从莫如风脚边的草丛中拿起自己的玩具枪。
两只92式军用手枪,一模一样,只是左手那只稍轻一点。
“和真枪相比,你的枪大小、形状以及在使用方法上完全一样,”莫如风边说边从非非右手中把枪取走,“非非,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会使用手枪,这是爸爸和你之间的第一个秘密,我们都不告诉第三个人,好吗?”
“好!我发誓,我严守这个秘密,这是我们俩的秘密!”非非高兴地说。
“你到那边好好回味一下刚才开枪的情景,你是个神枪手的料!”
莫如风揪住“小猪”的耳朵,把它从飞飞的背后拖出来,“第一次听到枪声,有点害怕是正常的,希望以后你能做一只勇敢的狗!”
待非非走到远处,莫如风低声喝道:“怀文,出来!”
除了几声鸟鸣,四周一片静寂。
莫如风从脚边摸到一块石子,倏地向一棵葱郁的柏树上掷去。
只听一声惨叫,一个人影从树上跌了下来,那人跌入草丛,再不动弹。
“装神弄鬼!”莫如风暗暗好笑,“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过了十来分钟,那人还不见动弹,莫如风有点担心,慢慢走了过去,伸手去拉。
那人陡然出手抓住莫如风的手用力一带,借着这一拉之力跃起,莫如风却被拉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不好意思,你终于还是上当了吧?”莫怀文得意地盯着莫如风。
“是吗?”莫如风站稳脚,“何不看看你的手?”
莫怀文抬起手,只见一手狗屎,滑腻腻、臭烘烘,及其恶心。
“不好意思,小猪随地大小便,我给它收拾一下,谁知搞到你手上了!”莫如风边扔手中的塑料袋边说。
“你太恶心了,你不知道这附近没有水吗”莫怀文赶紧用枯草擦拭手掌,“那件事怎么样了?”
“只在一个人身上,”莫如风答道,“白梦楼!”
第六十五章 命运转折()
莫怀文口中所说的“那件事”,是一件重大的事。
如果不是“那件事”,莫如风和莫怀文的人生轨迹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
“那件事”得从莫如风退伍时说起。
全军两百多万官兵,有几人能够参加国际赛事?又有几人能够获奖?这样的小几率事件却发生在莫如风身上,他不但代表解放军参加了国际军事组织在亚马逊组织的大赛,而且夺得了冠军!
多年过去了,莫如风想起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景却仿若就在昨日。那天傍晚,当他第一个到达摩哈小镇的大本营时候,大赛的组织方早就等待在那里。盛大的颁奖仪式即将举行,大赛的最高长官霍斯卡将军将亲自为莫如风颁奖!
但是,桥下的死讯也很快传到了大本营。基于种种迹象,日方向组织方提出强烈抗议:中方参赛选手杀死了日方选手桥下!要求取消中方冠军资格并审理莫如风涉嫌杀人案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菲方也对日本提出抗议,抗议日方选手用卑劣手段陷害本国选手,险些使本国选手丧命!
***将军下令暂停颁奖,并命令有关人员彻查事件经过。
关键时刻巴基斯坦选手提供了桥下毙命的照片和视频资料――他本来准备拍下莫如风归来的场景,却拍下了桥下在对岸举枪向莫如风射击以及枪膛爆炸后他倒入河水中的场面。菲律宾选手和救护医院工作人员的证言也证明了桥下违规的事实。
面对铁的证据,日方哑口无言。
颁奖大会终于召开,莫如风缓步走上台去,从***将军手中接过奖杯,举过头顶,四周掌声如潮水响起。
莫如风环视四周,那一刻,他热血沸腾,他知道,他举起的不仅仅是一座奖杯,他举起的也是一个国家、一支军队的尊严!
赛事告一段落,莫如风回到了空降兵特战旅。基于他赢得的巨大荣誉,特战旅决定为其上报二等功和提干。
但是莫如风再次面临挑战:士兵提拔为军官需要参加文化考试,他的数理化考得惨不忍睹。
“莫如风,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连长看着他的成绩直皱眉,“严格凭这个总分,你不可能被提干。除非上级特批,破格提拔。”
“当然,你被特批的可能也很大!”连长安慰莫如风说,“不过,你的语文为什么考得这么好?”
“上小学的时候…背《史记》,可能…背着背着把语文学好了。”莫如风吞吞吐吐地答道。
连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经历真是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一波三折啊、与众不同,将来我转业后要是当编剧,我要把你的经历写个电视剧剧本!”
“噗!”,旁边的指导员一口茶喷得满地都是,“连长,你要是能写个电视剧剧本,我就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莫如风没有等来提干的命令,他等来的是退役的命令。
那几天莫如风非常失落。他承认自己数理化不好,但是他也认为自己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军人,军队是最适合自己的舞台。然而,他却必须离开军队了!
但他对军队充满了感激,五年的军旅生涯,磨砺掉了他的稚气,让他从一个天真的孩子成长为一个沉着、机智、勇敢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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