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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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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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村里的妇人,妇人们的影子消失了,走远了一群夜妖。那玉米林依然静谧着,没有留下夜妖的踪迹。
他急急地返回自己的住处,咪当地拉上了门闩,把如水的月华全关到了门外。
第二天白天,他又见到了那些偷玉米的妇人。妇人们自然地干着手中的活计,依然谈笑风声;见到他笑着叫一声“南先生”,很坦然地跟他打招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倒好像做贼的样子,应答妇人的招呼很吞吐,脸红紫如烧,他白日的生活很忐忑。
晚上,翁上元到他的住处来,给他带来几穗煮玉米;玉米还带着热气,袅出诱人的清香。“趁热吃吧,这是新玉米。”
南先生吃了起来。
“怎么,味道好吧?”翁上元问。
“好,|乳香|乳香的,又嫩又韧。”南先生说。
“这就对了,就像噙着婆娘的奶头子,香哩!”翁上元粗俗地笑。
吃着煮玉米,南先生想起昨晚上的事。几经沉吟,终于还是说了。
翁上元大笑起来。
“你知道你吃的玉米是哪儿来的么?”
“哪儿来的?”
“也是偷的,当然不是我偷的,我是支书,还得顾点面子,是刘淑芳偷的。”
见南先生不解的样子,翁上元给他讲了这里的妙谛——
这叫偷青,是山里的风俗。每到新玉米下来之前,人们都经不起青玉米香味的诱惑,去偷点回来或煮或蒸尝鲜。起初,偷玉米的人被抓住了,还要惩戒;但惩戒之后,偷玉米的人还有,且愈来愈多。法不责众,也就没法惩戒。甚至那惩戒的执行人自己也想偷几穗青玉米,就不再惩戒。因为偷几德青玉米,很难说是罪过,青玉米的香味固然是一种诱惑,更主要的是丰收的年景,几穗玉米真是影响不了几多收成。人们理直气壮地说,这么好的庄稼是谁种的,是我们种的;我们种的,就为什么不能吃几穗青玉米尝尝鲜?不吃几穗嫩玉米你说我们亏不亏,亏大发儿了!就吃,你打屁股也得吃;我们吃的是那个心气儿!所以,与其说是偷青,不如说是以特殊的方式品尝丰收的喜悦,也是为了品尝生活的美好滋味。既然这样,还怎么惩戒?再惩戒,就有些不懂人情世理了。但又不能鼓励去偷;偷多了,毕竟要影响到收成了;众人便达成了一种心理上的默契,少量地悄悄地掰一些青玉米,一家老小能品味品味就可以了,切不可大摇大摆地大偷特偷,污损公德。如此,当头人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送这个人情了。所以,偷青成了庄稼人庆祝丰收的一种特殊仪式;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俗;即便是旱涝的年景,只要是新玉米下来,也要偷几穗,毕竟是新的收成嘛……


听了翁上元的话,南先生不禁暗叹:真是奇特的人,奇特的村俗!这些,在书本上可从来没有读到。
“真是美好的村俗。”他对翁上元说。
翁上元说:“你要是有意思,也去偷一偷青;什么都是偷来的滋味好啊!哈哈哈哈……”
南先生一惊,他与贫七妹的事,莫非翁上元知道了?
正在踌躇间,翁七妹来了。南先生脸红了。
“哥,你在这儿呀!我给南先生送几根煮玉米。”翁七妹爽脆地说。
“哟,咱想到一块了。南先生,你就吃吧;可是别撑着,那好东西也顶人。”

好东西真的会顶人:翁七妹怀孕了。
知道这一事实之后,南明阳教授吓晕了,他手足无措。
“咱有孩子了,你说咋办呢?”翁七妹向他讨主意。
“你说咋办呢?”他把这个问题又推给了可怜的女人。
“你是男人,要紧的时候得拿主意。”翁七妹流下了眼泪。
“我还是男人?我是右派分子!右派分子不好好劳动改造,居然搞大了一个农村姑娘的肚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灭顶之灾!”在自己的女人怀孕这个问题面前,南明阳教授首先想到的是个人的利害。
女人哭了起来,“你甭说那么多,你就说这孩子咱们要不要哩?”女人乞望着他。
“要?你说能要么?这是非法同居生出来的私生子,让他姓南还是姓翁,让他将来怎么做人?!
“姓啥都没关系,只要他是咱的孩子就成。”
“这不成啊!就我这身份,前途未卜;个人境遇好坏无所谓,不能连累孩子啊!”
“不是还有我吗?咱养活他,不让人知道他爹是谁。”
“你怎么那么幼稚,用你们农村的话,纸里包不住火,早晚得露出真相;到那时,孩子的处境和大人的处境都更糟糕!”
“那咋办?”
“拿掉他。”
“咋拿掉他?”
“人工流产。”
翁七妹愤怒地看着南先生,“你这人咋心这么狠?读书人应该心肠好才是。一个女人,头胎孩子最金贵;有的婆娘保都保不住,你还拿掉,咱村里从来就没有往下拿孩子的,到我翁七妹这儿却要往下拿孩子,我是个啥?不拿,不拿!死活不拿!”
南先生知道这个村姑的脾气,颓然地坐在一边,“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是听天由命了。”
翁七妹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咳,你呀!”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她指望不上他;一切得靠她自己处理,靠她自己承受。她转身往屋外走。“你要干吗?”南先生问。
“我去找我哥。”要紧的关头,她还是想到了她哥;从来都不管她的翁上元。
翁上元听了她妹妹的陈述,狠狠地给了她妹妹一记耳光。翁七妹白晰圆润的脸上,立刻怒放了一朵五指梅。她没有哭泣,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不让它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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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也打了,就帮我做个主吧。”翁七妹说。
“你瞧我说啥来着?我说她跟南先生有那个意思吧,你还不信;到如今,肚子都大了,你还说啥!”刘淑芳喋喋地说。
“你就少说两句吧。”翁上元不耐烦地制止了她。“那位南先生他想昨办?”翁上元问翁七妹。
“他已经没了主意。”翁七妹回答说。
“我去找他,给你讨个公道。”
“你不许难为他。”
“那咱可不敢说。”
“我让你答应我不准难为他。”
“这么大事,我得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翁七妹也知道自己哥哥的脾气,一下子给他跪下了。“哥,发生这一切,不怨他,都在我,所以,你不要为难他,给咱留点面子。”
“你可图他个啥?”翁上元问。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翁七妹没有正面回答。
“你就图他会念几个字,戴个眼镜,人斯文?”翁上元咽了一口唾液,接着说:“还是图他新鲜,鸡芭也斯文?”
翁上元的话很刻薄,深深地刺痛了他妹妹的心。“哥,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咱找你;你要是不愿意管,也不强求你,我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大不了还有个死。”翁七妹说。
“就跟家里人耍脾气,一见那读书的倍子,你就啥脾气都没了,你真是没有出息。”翁上元伤心地说。
“翁家人有几个有出息的?这是命。”翁七妹说。
“得,得,算咱倒霉;那侉子在哪儿,我去找他。”翁上元要帮助他的妹妹。
找到南先生,南先生眼光游移着,不说话。
“南先生,你跟我妹妹的事,咱都知道了。”听到这句话,南先生抬起了耷拉着的眼皮。
“事到如今,咱也不为难你,就想听你几句真心话。”
南先生凄惶的眼神里倏地冒出一点亮光,“想听什么?”
“我妹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
“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妹妹?”
“真心喜欢。”
“你没有耍弄她,是不?”
“是。”
“你还算是条汉子。那么,我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咋办?”
“不能要,就我的身份,也没办法要。”
“依你昨办?”


“只有拿掉他。”
“女人打孩子可是件伤元气的事,这里的厉害你得想到。”
“我会真心对她。”
“那好,那就拿掉。”
翁七妹知道事情不可挽回,痛苦地哭了。
“哭啥?你要想生孩子,就名正言顺地找个主儿;你跟他,就委屈点吧。”翁上元苦笑着说。
“都怨咱命苦。”翁七妹抽泣着说。
“这才刚是个开头。”翁上元说。
翁上元亲自赶上马车,拉着他的妹妹去了一趟公社卫生院。
回来的路上,翁七妹抽咽不止。翁上元狠狠地抽了牲口一鞭子,无辜的牲口扬蹄跑了起来。
“翁息元赶车是为了村里借粮食,是件光彩的事;翁上元赶车是为了他跑瞎的妹妹打私孩子,这是他娘的什么事呀?”
他愤愤地说。

秋收完了,按既定的计划,翁上元组织村里的劳力去打草。
他对南先生说:“打草是个累活,但你也得去,你白白折了我一员大将。”他是指翁七妹。翁七妹流产才一个多月,他还不忍心,让一个受了不名之屈的姑娘再干那要命的力气活。
开镰的那天,翁七妹也来了。翁上元很不高兴,“你回去,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回去!”
“我不回去!”翁七妹倔犟地说。
“你真是找死!”
“死就死呗,没啥大不了的。”翁七妹说。
…… ……
翁七妹与刘淑芳、南先生结伴去打草。后面还跟着一个翁大元。
那梁峁上的草很多,但却没有收住刘淑芳和翁七妹的脚;南先生有些不解,但只有跟着走。终于在一坨草前停下,那蛇草茂密、厚而齐崭,且有茸茸籽穗相扑打。刘淑芳捻了一把那草的籽穗,摊在手掌上,对南先生说:“这草穗里有一包瘪米,仔细嚼嚼,苦中带甜,人都能吃,那马便更爱吃了。既是给部队打草,便一定要打些好的。”
南先生心里好感动:这山里人,心地就是好。
刘淑芳对翁七妹说:“这一坨草,够打一天的。你和南先生在阳面,我们娘儿俩在阴面,中午在坨顶聚齐儿,吃午饭。”那粮袋便甩在坨顶,人则顺势出溜到坨底,停也不停,便将身子深深地埋进草里,噗噗嚓嚓打开了。
那割草的镰刀拿在手上,很轻;但和细而成束的草杆相较,便觉得沉重而拘涩。没割上一会儿,南先生手杆子上的青筋便蚯蚓般绽得分明,镰刀砍在草上便失去了气力,久久割不成把。再看翁七妹,则腰弯如弓,将草大把大把地朝怀里薅拢,顺草倚倒的方向,极迅速地抹下镰刀,就割下了满抱的草,扎成大大的一捆,极潇洒地扔在一边,就又朝前进身。待她将腰身直起,人已割到半坡,回过头朝南先生笑。
这个村姑真能干呀!有什么能摧得垮呢?!南先生叹道。手里的镰刀便也较了力气,朝前赶去。
中午,打开饭袋,刘淑芳呀地叫出声来:那小米饭团团上竟爬了一层黑黑的蚂蚁,正贪婪地啮食那几块酱红的腌肉。那是为了打草的人补补力气,特意准备的。“该死的黑货,也知道找肥的沁哩!”刘淑芳骂着,用草杆子往外拨那蚂蚁;那小东西竟极执着,愈拨愈多。翁大元一把夺过饭袋,“瞧我的。”他接过饭袋,那蚂蚁不仅不从饭团上爬出去,反而都不动了,趴在饭上密密地一层,分不出哪里是蚂蚁哪里是饭。“咳,就甭吃了,忍一顿吧。”他无奈地笑笑。翁七妹把自己的饭袋扔过来,“我带的是窝头咸菜,不招蚂蚁,大元和南先生吃罢。”不待南先生省悟,她已埋头吞那饭团了,佐着那一层黑色的蚂蚁。刘淑芳凑过身去,“别被窝放屁——独吞,也搭上个我。”两个便争吞那饭团。两个人的咀嚼之声异常响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像炒热的芝麻被木杖擀。
南明阳教授看呆了。
将饭吞完,两个女人灌了一气凉水,之后往地上一躺,“歇歇气哩,”两条女人的身子便躺得极恣肆了。
下午,坨上的草早早地就打完了。刘淑芳和翁七妹互相帮衬着,打了两个大大的草背子。剩下的草,便簇成堆,用石头压牢,待来日来背。两个女人不让南先生和翁大元背草,说翁大元的腰还没有长完全,而南先生的腰被书本早已软化了,是不能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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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先生坚持要背,刘淑芳说:“你就算了吧,你要是问了腰,我们就缺了一个就伴的,就干不欢势了!”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翁七妹一眼。
天渐渐凉了,好打的草也不多了,村里人便都跄跄跌跌地占山,占下好打的草,以便卖小力气,打更多的草。刘淑芳和翁七妹便灵猴般满山跑,将手中的草标插上了一道又一道山梁。村里人说:“这翁家的女人真成,满山场子都是她们的了!”
那日,草打得实在没兴致,刘淑芳也只顾打她的草,翁大元有话无处说,便踅到阳坡上,找南先生和翁七妹。
那阳坡上竟没人。砍倒的一片草随意地摊散着,并未上捆;两把镰刀了被甩在一边,刀刃上挂满了土屑。真差劲儿!打草人的镰刀锃亮如雪才对呀。正要转身离去,不远处竟咯咯发出一串笑,再听时竟断了。望到不远处那草窠子窸窸窣窣地动,像一群雀子正酝酿飞翔,他心中陡地生出奇异,便蹑手蹑脚朝那边走。
近了,翁大元惊呆了:翁七妹正倚在南先生的怀里,那薄棉褂上的纽子竟有两粒开了……翁大元心中愤然,大咳一声。那翁七妹倏地就将身子闪开了。见是翁大元,她竟说:“哎,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只小狗。”翁大元尖尖地骂了一声:“脸皮太厚!”决然朝回走去。走到半途,竟不走了,他想到:七姑好黑的脖子脸,胸脯竟恁白!他感到奇怪。
跟刘淑芳说了,她竟“娘唉”一声甩了草镰,把自己掀翻在草窠子上:“都出这等事了,你竟然还笑!”刘淑芳止住了笑,“大元,这是大人的事,你莫多嘴;回家千万不要跟别人说。”翁大元坐在草地上想了很长的时间。农村的骚事,怎出在了他最亲爱的两个人身上?他想不通,哭了。
中午吃饭,南先生躲得远远,兀自吃他的饭,他不愿意看到大元迷惆而忧伤的目光,翁七妹却仍然挤坐在刘淑芳身旁,将窝头啃得极香甜。刘淑芳用膀子挤一挤她,“死丫头,搂着点火,别太野了,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翁七妹低声说了一声,:“知道。”便被窝头咽住了喉嗓,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声颤动了南先生手上的水壶,他想递过来;想了想,又放下了。
草背子尽管很肿大,背在人的身上,风一吹过来,便把人吹得左右飘摇;但一过秤,却份量很轻。秋风干爽,打下来的草,一经风吹便干脆而浮泡了。“这娘的亏心的草。”刘淑芳说。
那日,两人把草背到村口,就撂下草背子;从地上捡些滚圆的小卵石,装满了身上所有可以装东西的地方,包括……到称草处,先是连人带草在地秤上秤了;待要返身称体重的时候,刘淑芳叫了一声,“不成,有一泡尿憋不住了,得先尿去。”翁七妹说:“等等我,咱也去。”跑到背人处,真是尿,把所有囊中的石子都“尿”出去了。
今天的草,果然比昨天多了十斤;姑嫂二人很得意,全不顾那个教授的寻视的目光。
那个教授晚上打开了他的那个笔记本,记了两段;其中一段是这样:
农村有一种副业门路,是打秋草。把山上的革打下来,卖到收购站去,挣些现钱。这几乎是惟一的一条副业门路。那里的女人很能干,虽然吃得低劣,但背力强健;一个半天,便割倒了一面坡。那草背子很大,背在身上便淹没了她们矮小的身材;从远处看去,就像草堆自己在走。但风干了的革很轻,大堆大堆的草也卖不上份量,很是不公平。她们也有追求公平的办法,便是称体重时在身上藏匿石头,以增其重。颇得法。这是典型的占小便宜的农民心理,是农民式的小狡黠。这种小狡黠是一种恶,但却是在大善之下的小恶;因为她们在选草质时很认真,从不把低劣的山草出卖。所以,这种小狡黠是一种质朴而人性的情调;无从以憎,堪可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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