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问。
“是笙儿。他告诉我,他没有了爹爹,就更要珍惜娘亲和姑姑,想快些长大,像爹爹一样高,保护娘亲和姑姑。那时候我就在想……连笙儿都知道要向前看,我又怎能一味沉溺在原处?”这样说的时候,崔舟嫣眼泛泪光,笑了一笑,轻轻擦去眼角的晶莹。
“嫂嫂……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放心吧,我已经想通了。”霍长乐顿了顿,“但是我之所以想报仇,不是为你们,是为自己。”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霍长乐却没有再解释下去。
或许崔舟嫣的话是对的。
但是她认同崔舟嫣的话,不代表她就放弃了复仇,不代表她就能原谅一个毫无悔意的杀人凶手。她只是在被动等待一个报仇的时机。有是最好,她愿意一试。若是没有,王法慧也活不了太长时间。记忆中,她是英年早逝的。
霍长乐微微垂下眼帘,就让她懦弱这一次吧。如果最后没有办法亲手为霍瑜复仇,她便顺应历史,让王法慧走到她既定的结局。
虽然人常道,时光会抚平一切伤痛,现在她想起霍瑜,终于慢慢地不再有那种喘不过气的酸楚感,但是要她放下仇恨,她做不到。
或许有一日,她回忆起霍瑜时,脑海中浮现的会是与他曾有过的快乐回忆。
但是现在,她做不到。
或者说,至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做不到崔舟嫣这样,迅速遗忘。
崔舟嫣坐了一会儿便要归家看着笙儿,起身告辞。在告辞之前,她忽然停了停,脸色有些奇怪地转头,看着霍长乐道:“长乐,你笑一个给我看?”
霍长乐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
崔舟嫣微微一皱眉,有些犹豫地道:“长乐,其实有一件事,我在那日……阿瑜出事的那日便发现了,本打算回来后当消遣告诉你,但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一时就忘了。”
霍长乐微微一怔:“什么事?”
“那日,在晚宴上,我便发现……你和阿瑜笑起来和那个皇后特别像。奇怪的是,她和你们非常像,她所出的映阳公主却和你们不太像。”
霍长乐微微一愣,脑海中却无端闪过了一个调皮精灵的小女孩。
不会那么巧吧?
她不由问道:“映阳公主……是不是在左眼下方,有一颗绛红色的痣?”原本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她不会记得那么清晰,但是见到映阳的第一天晚上,她便梦到了这个身体的生母,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你怎么知道?”
霍长乐微微一叹。原来早在几年前,她便已经与皇后一方的人有过交集。但是没想到,当初被映阳拉着一起玩耍的她,竟会在今日如此恨映阳的母亲。都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送走了崔舟嫣,她一个人踱步至小书屋。不由想起,当初来到这个小书屋的时候,霍瑜刚刚失势,谢若璋与她还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如今一晃,竟然就过去了那么久,想都没有想过的人居然会成为了自己的丈夫。
随意地步行在狭窄的书架间,心情也得以放松。她真的该感谢谢若璋一早开辟的这一片小天地,让她在阅读中渐渐找回平静的心境。
目光一转,她忽然看见供人休憩的桌上有还未摆好的书,便随手拿起来,轻轻地塞入了书架的空隙中。
没想到收回手的时候,宽大的衣袖却拖动了一个卷轴。啪嗒一声,那个卷轴掉落在地,哗啦一下子展开了,又弹跳了几下,柔软地折起。
一切似乎都与那日的场景重合了。霍长乐摇摇头,笑了笑,便俯下身子拾起它,正要重新卷起,忽然眼角余光一扫,顿时愣住了。
原来不止是场景重合,就连卷轴也没有改变。画中的少女依旧是记忆中的那样,在桃花林中策着一匹黑马而立,粉桃花瓣飘舞盘旋在她身边。
她微微仰头,似乎在嗅树顶上的桃花香气,一头青丝自然垂落,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乌发如云,一袭粉色裙裾,显得她灵动而有风韵。
而让霍长乐僵住的,却是那少女的脸庞。原本一片空白、略显突兀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被画者填补上五官。
只是,那略微上挑的眼睛,那绝丽清雅的眉眼,赫然就是霍长乐自己的容貌!
霍长乐脑中已经嗡成一片,怎么回事?这张画分明画的是谢若璋从前的恋人,只是,他断不可能会把她的容貌画到了从前的恋人的脸上……怎么回事?谢若璋曾经喜欢过的女子,竟有着与她这么相似的脸?
正惊疑时,她忽然眼尖地看见,少女的左眼下方有些污渍。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擦了擦,半晌才发现,那一小点的墨迹并不是污物。
赫然,是一颗绛红色的美人痣。
结庐在人境
霍长乐僵立在原地,然后,缓缓坐在了地上。
画中的人不可能是她,因为这幅画早在她遇见谢若璋之前就存在,凭她对谢若璋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把她的容貌画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那么,它所画的只可能会是谢若璋曾经喜欢过的女子。
其实仔细一看,并不是极其相似,只不过是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再者,因为霍长乐的脸上并没有绛红色的美人痣,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画中的人不是她。
可是,世界上竟有着如此的巧合,竟真的会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人?而且还让她撞上了?
思绪不断飞速变换,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忆起初见这幅画之时,一些不曾在意的细节。
当时,看着画卷中的少女,谢若璋神色温柔,淡淡笑道:“不过是八年前的往事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她如今已经不在了。”
然后,她以为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就道了抱歉。谢若璋仔细地收好画卷,柔声劝慰之后道:“反而,托娘子的福,我能够画完它,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彻底完结这件事。也算是……和过去道别吧。”
……
莫非,他说托了她的福他才能画完这幅画,竟有着一语双关的含义?一方面,因为她,他才找到这幅画。另一方面,因为她的容颜,才让他清晰地忆起画中人的容颜的每一个细节……
可是,又怎会如此凑巧会与她长得这么相似的人……
脑海中忽然炸起一道白光,霍长乐心头悚然一震。
就在不久之前,崔舟嫣说她和霍瑜笑起来跟皇后很像……
皇后所出的女儿映阳公主脸上也有一颗绛红色的美人痣……
难道……谢若璋曾经喜欢过的人……竟然是琅琊王氏的王法慧?
思及此,她只觉得荒谬至极,啼笑皆非。脸上表情有些僵硬,想笑一下,却发现笑不出,浑身发冷。胃部却莫名生出一种恶心感,翻江倒海。
难怪,难怪她看见映阳公主的那个晚上,会梦见这个身子的生母……她如今终于懂了。因为,母女本就相似。映阳像她的生身之母崔氏,不就延伸出了一道荒谬的等式,把双方的母女关系等同出来,映阳像崔氏,映阳像王法慧,她像崔氏……最后指向了一个荒谬的现实——她像王法慧。
眼下她最恨的人是王法慧,而她竟然与自己最恨的人有着如此相似的容颜?霍瑜竟然是被一个与自己长得这么相似的人杀死的?
更甚者,她爱着的人,竟然是因为王法慧才喜欢她的?
她忽然记起,当初谢若璋对她多有提携之意。她那时候总是想不明白,为何他就对自己青睐有加,为何他愿意对失势的霍瑜伸出援手,为何谢若璋这棵大树愿意让萍水相逢的她和霍瑜依靠……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
原因竟然这么简单,但要明白却让人痛彻心扉。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初谢若璋会关注她,会情起,不过就是因为——她长得像王法慧。
即使已经分开多年,但是面对与曾经喜欢过的人相似的东西,总会忍不住爱屋及乌。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想纳入羽翼保护。
多么讽刺……如果不是王法慧,谢若璋在一开始就不会对她多加关注,更不会对霍瑜和她青睐有加,有提携之意,他们不可能如此顺利成为朋友。而如果没有成为朋友,他们最终不会如此机缘巧合地在一起,结为夫妻。
可是最后,杀掉霍瑜,把她推入了深渊的,竟然就是王法慧。
没有王法慧,她大概不会那么顺利博得谢若璋的关注和喜欢,也不会有再深一步了解彼此的机会。
但若没有王法慧,她也不会如此痛苦无力,连想为长兄复仇也做不到。
多么讽刺。
她缓缓笑出声来,只是眼角却有晶莹的泪珠落下。
一滴,又一滴,晕染了手中画卷。
骗子,骗子!
说什么是八年前的往事,说什么对方已经不在了,让她一直都误会了。原来他所说的“不在”,并不是指那人已经离世。而是指她身登至高处,已经不在身边了罢。
然而,一片寂寥中,心中却有一个疑惑的声音,慢慢响起,逐渐泛开成为一片嗡鸣:
谢若璋,你当初阻止我入宫杀王法慧,仅仅是因为担忧我?
你当初阻我取王法慧人头,当真没有王法慧一分一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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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看见了那幅画后,霍长乐每日便对着院中的那一方小天地,静静地看着。霍瑜的事,都暂时被这次的冲击冲淡了些。
庆幸的是,她不是完全以感情为中心的人,更不是爱情至上的人。所以遇到这种时候,她仍能保持冷静,并没有崩溃,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困惑而茫然,无法在一团乱麻中理清自己的思绪。
这日,霍长乐静静地坐在窗前下着棋。棋盘已是一盘残局,无处可走,无处可逃。
她撵着棋子,平时每当心情烦乱,下棋总能让她暂时忘却外物。但是眼下,却不管用了起来。
满园寂静,她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熟悉,但却不属于谢若璋。
不由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还未想好怎样面对谢若璋。半晌,又不由苦笑:原来对谢若璋,她已经能熟悉到仅凭脚步声就认出他了么?
房门没有锁,脚步声愈来愈近,霍长乐似有所觉地抬头,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旋即跨入室内,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阿姐,你告诉阿容发生了什么事?”谢琰蹲在霍长乐面前,凝视着她的脸。那般全身心信任她的模样,仿佛可以为她任何一句话赴汤蹈火。
今早,他一回到建康,便收到了霍瑜离世的消息。略一打探,便知道霍长乐在何处。在谢若璋默许之下,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郊外别院。
霍长乐静静地看着他。曾经的谢琰瘦小得像巴甘蔗,但是现在的他,即使蹲下来,身姿也十分挺拔。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只是,这次的事,她本就不愿拖他入局。如今增加了那幅画卷的恩怨,她更不愿意谢琰来蹚这趟浑水。
“……”
“阿姐,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欺你至此?”谢琰一脸哀切, “是不是王法慧逼你至此?是不是她害死了霍瑜?”
霍长乐叹息,“阿容,谢谢你关心我。但是,这次你就不要掺和了,因为,根本与你无关。”
谢琰一愣,忽然道:“……对不起,阿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帮你。但是,现在依然为时未晚,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即使她背后有琅琊王氏,也不需要惧怕。”
霍长乐微微闭上眼睛。陈郡谢氏又岂会为了她与琅琊王氏为敌?谢琰凭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与司马氏怄气。最终也不过是死磕。
而她,又怎会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况且,眼下必须先解决了她与谢若璋之间的问题。但是心中如此纷乱,又怎能用一个清醒的头脑来问出自己想问的一切问题?
思及此,她睁开眼睛,道:“阿容,你是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是。”谢琰定定地看着她。
“那好。”霍长乐摸了摸他的头,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阿容,我要你带我离开这里,现在。”
“好。”谢琰没有多问,乖巧地答道。
趁着夜色,他牵着霍长乐,轻巧地避过了府中侍卫,步出了别院。
在接近门口的地方,却不幸被一个侍卫发现了,谢琰在他惊呼出声音之前,便用袖中的匕首割破了他的喉咙,快速狠戾。那人很快便倒在血泊中。
霍长乐怔愣。原来不知何时,那个天真软糯的孩子,已经变得瞬息之间,杀人不需眨眼。
在别院不远处,谢琰今日来的时候乘坐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
谢琰把霍长乐扶上马车,才问道:“阿姐想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山清水秀,一打开门就能看见参天大树,广阔蓝天的。”
“嗯,我知道了。阿姐你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到了。”
霍长乐把身子缩回了马车里,但是并没有依言躺下睡觉。她只是靠在窗边,看着不断远去的别院的灯火。
原本那么喜欢的地方,有书屋,有凉亭,有着欢声与笑语。如今却让她这么想逃离。
她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很荒谬,但是她已经无暇去想谢若璋发现她不见了的反应。霍瑜的事情还未平息,又添了一件。她根本抓不住自己所思为何,茫然困惑。对她而言,这是最恐怖的事情。所以,当有能力带她离开这个地方的谢琰一出现,她就如同落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
心性坚韧又如何,她也会彷徨困惑,也会伤心难过。在这种低落的时候,她也会暂时生出一些懦弱的逃避心理,把眼前的一切伤心悲愤抛到九霄云外。想去到一个更开阔的地方,无人打扰,不思烦忧,静静地找回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才拥有站在谢若璋面前,把自己心中所思一个一个问出来的资格。
思及此,她转头,发现谢琰走的这条路,是离开建康的路。
不由记起,当年来建康的时候,她的身边有霍瑜,有谢琰陪伴,满腔欢喜,满心对未来的期盼,对东晋皇都的好奇。
没想到几年之后,却是以这种几近逃离的方式离去的。
小隐隐于林
等霍长乐醒来的时候,已经侧躺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她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身处的房间。
这是一个木质的房间,她猜测大约是农家的小木屋。
推门出去,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一片葱茏的绿色。她身处的小木屋,大概是在什么大山里面。眼前的树林均是起码有三十多米高的参天大树,地下踩着的是嫩绿色的柔软的草,一条小石路蜿蜒向远处,不知通往何方。一圈篱笆把院子围了起来,而院子的角落里,甚至有一捆柴,还有几只鸡正在啄米。
她绕到屋子后面一看,便看见一个少年正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扎篱笆。顺着他的肩膀,霍长乐往前看去,顿时愣住了。
原来参天的古木只包围了这所小木屋的前半部分,绕到后面去看,便看见一大片蔚蓝澄碧的天空,只有几缕极淡的白云缭绕在天际。
原来他们身处的,竟然是山顶的崖边?
可是,对着这样开阔的大自然风景,拂面而来的是凛冽而清爽的山风,霍长乐觉得这几天头脑中的混沌似乎都被吹散不少。郁闷的心情也终于舒朗开来。
谢琰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站起身来,擦了擦汗,对着她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道:“阿姐,你起来啦。我正在煮汤,很快便可以喝了。”
霍长乐挑了挑眉,“哦?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阿姐莫要太小看我。我从军出征多年,总归要学学的。不信你尝尝,味道可不错呢。”谢琰笑眯眯道。
“好,反正我也饿了。”说完这句,霍长乐的肚子忽然发出了咕噜一声。
“……”谢琰嘴角抽了抽,似乎在强忍什么。
霍长乐觉得有些丢脸,便囧囧有神地没话找话说:“……我就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