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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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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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展炼在狱中收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个纯粹是为了得到照顾,传些花拳绣腿,让他在外招摇混个名头。只有这个年纪小的瘦弱弟子,才是真当传人培养。所以别看他教得不多,却是从站桩入门,一步步坚实走过来的,寻常人只是看个架子,哪里能练出这等效果?

    想到这回要去东宫当教头,对于世代打行出身的闵展炼而言已经算是跃过了龙门。想想同族之中有个在衙门当快手堂兄,当年回乡祭祖就被当个人物似的奉承,如今自己虽然坐了十年土牢,一日之间却已经翻过身去,高了他不知多少层楼。

    闵展炼其实已经年过六十,功名心早就褪尽,但在祖宗面前挣份虚荣却还没看透。明知晚上有人来放自己,仍旧不免有些期盼,希望能够早些脱离这个牢笼。他一生没有子嗣,前几年听说老婆也死了,外面的世界原本被抛诸脑后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却突然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师父,有人来接您出去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闯了进来,正是闵展炼的另一个徒弟,这里的管事。

    闵展炼站起身,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颇有宗师风范。

    两个徒弟落后半步走在闵展炼身侧,送师父出门。

    闵展炼一路都没有回头,讨一个不再回来的口彩。到了大牢门口的虎头门下,两个身穿大红胖袄,头戴明盔的军官已经等在了门口。

    这年头,如此一丝不苟地身穿戎装出门的军士已经十分罕见了,京中只能从东宫侍卫身上能见一二。

    闵展炼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了两人的站姿是操练过的,心中却是暗道:这站立之法虽然显得精神,却已经站死了,断然发不出力。真要去做了教头,还得从行走坐卧教起……只是不知道太子那边等不等起三个月。

    ……

    “不能等了。”朱慈烺轻轻敲着书案,面色凝重。

    他手里拿着最新送上来的塘报,总理京东、山、永、天津、宣、大屯务的右副都御史周应期上报朝廷:天津大疫,“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日每不下数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

    “如今京师鼠疫刚刚得以控制,民心正盛,防疫之师正劲,该当一鼓作气,将天津鼠疫灭于萌芽之中。”朱慈烺给天津鼠疫治理定了基调。

    “殿下,还是靠东宫侍卫营么?”萧陌作为武职第一人,起身问道。

    “不止。”朱慈烺手里握着玉如意,轻轻摩挲,“京营我要带走三千人,天津还有前年组建的城防营,该当一并纳入东宫麾下。”

    萧陌面色不变,单宁却顿觉压力极大。

    这么多新人,光是队列操练就得花费多少功夫?虽然新近招纳的闵展炼能在对阵训练上帮很大的忙,但那属于高级课程,与新兵并无太大关系。

    “单宁,我给你一个司,你把他们给我练成兵样子。”朱慈烺点名道:“一个月后,我要新兵各个都如那些兵样子,若是十人中有一个不像,就是你的失职。”

    单宁头皮发麻,口中发苦,只得起身道:“殿下,时短任重,请先行筛选新兵,不可使病弱混迹其中。”他知道京营溃烂,虽然能有一个司的直辖兵士,但未必能将那团烂泥抹上墙。

    “可。至于京营那边……”朱慈烺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天津疫情为重,只好先放过那些巨蠹了。吴伟业。”

    “微臣在。”吴伟业头垂得极低,他已经发现但凡有丢人败兴的差事,太子便扔在他身上。说起来则是“不知《诗》,无以言”,东宫上下能背出《诗》的也就只有太子和他这位榜眼两个人。

    而太子的脸肯定不能随便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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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章 冻雷惊笋欲抽芽(二)

    “你去找徐允祯和张世泽说清楚,只要给我凑齐三千青壮,我就不计较京营空饷的事,否则闹开了大家都难看。”朱慈烺敲着如意:“要是敢拿病弱老幼来充数,我就让这些人天天堵他们家门口要粮饷,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吴伟业心中一凉,硬着头皮道:“殿下,此非君子所为,更非太子所为啊!”

    朱慈烺脸上一寒,并不说话。

    “谁说是太子的意思?”田存善的眼珠一扫,垫步出班道:“诸位,这是不才日前给殿下的启本,虽遭殿下斥责,奴婢仍旧以为对付那些人枭巨蠹,就不该讲什么仁义!哪怕被殿下责骂,奴婢也是不肯甘心的!”

    众人纷纷望向吴伟业。

    吴伟业仿佛被千针万箭刺得满身窟窿,心中暗道:既然连背黑锅的都跳出来了,我还管什么呢?当下只得道:“微臣这就去拜访那几位国公。”

    朱慈烺这次看田存善的目光就温和了许多,让田存善顿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刘若愚将这收在眼里,心中不由轻蔑:你也总算找到自己的位子了。只可惜,佞臣这条路,一旦踏上去可就回不了头了。刘瑾、魏忠贤,早就给你立好了榜样。

    朱慈烺却不在乎自己手下有佞臣。

    若是全都像吴伟业这样的君子、诗人,那这世上的事也就没法做了。谁听说过李自成手下有什么君子?人家照样打了北京城下,有大把的“君子”为他开门,劝他登极称帝。

    刘若愚旋即又将目光放到了太子手上把玩的白玉如意上。

    他清楚地记得这柄如意是自己当时奉太子之命,赐给粮商张德隆的。当时那个粮商十分放肆地接受了赏赐,竟然不知道辞让,而如今这宝贝又回到了东宫外邸,其中想来另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你先去吧。”朱慈烺对吴伟业道,旋即抬起目光:“所有军官和姚桃留下,若愚你做堂录。其他人可以先散了。”

    被点名留下的几个人纷纷挺直了腰板,待其他人躬身告辞,方才往前换了位置。

    “这次天津大疫恐怕比京师之疫更为凶烈。”朱慈烺道:“武长春。”

    “卑职在。”武长春没想到自己会是第一个被点到名的,连忙上前应道。

    “此番主要靠的就是你军法部了。”朱慈烺道:“不要怕杀人,凡是敢违抗防疫戒严令的,大可杀之而后报。”

    “殿下,”武长春有些意外,“这回需要军法官独自执勤么?”

    “主要是军法官带领下的京营和城防营。”朱慈烺站起身,旋即拉出一张放大了的皇明职方地图,让刘若愚挂了起来,以如意轻点图上道:“天津是京师出海要道,必须要尽快整肃出来。”

    否则沈廷扬怎么回来呢?朱慈烺算算日子,那位去江南帮他找地,安置匠户的四品官,也应该要回来了。

    “我东宫侍卫营要去西边。”朱慈烺道。

    萧陌单宁等人纷纷竖起了耳朵。如今西边的乱贼几乎自成一国,尤其是闯贼,甚至据说已经僭称王爵,开府授官。太子此时提出要西向进兵,绝不是去玩闹的,多半是要好好干他一仗。

    以东宫侍卫营这么点人数,想来要收复河南、湖广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众人知道太子一向英明,绝对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而且太子虽然名为抚军,实际上只有防疫这一事权,若是擅自提兵西向,即便胜了也未必是一桩好事。

    “如今山陕不稳,河南闯贼势大,湖广有献贼屠掠,朝廷必然要征兵发剿。我身为臣子,岂能坐视?再者上,我军虽然新练,但军纪严密,日日操练,粮饷充足,此正是沙场建功立业之际,焉能放任此百年机遇不顾?”朱慈烺朗朗道:“作训官回去之后,还当加强对抗实操。还有,那个最近招募的闵展炼,到底有没有本事?”

    朱慈烺对于国术云云并不十分信服。他前世的生活圈子与国术实在相差太远,只能从过于发达的咨询中获得云龙一爪的信息,而那些信息往往都是孤证,无法深信。更有许多骗子,以国术之名招摇于世,被人揭穿,使得到底有没有那么传奇的技击术成为谜团。

    然而从常理推断,武将世家的打熬力气之法应该是有的,否则怎么可能提刀跃马鏖战整日?别说沙场搏杀,就是后世的职业拳赛,一个回合也不过三分钟,否则就连职业运动员的体能都支撑不住,何况此时的民兵?

    单宁听太子问到了点子上,当即回道:“殿下,闵展炼之法却有成效!而且他与殿下所传操典,颇有暗合之处。”

    “哦?”朱慈烺的操典可以被视作军训大纲,竟然会与此时的拳家暗合,莫非冥冥中真有传承?

    “闵展炼也对操典深为信服,赞叹殿下深得‘惟精惟一’之道。”单宁道。

    朱慈烺抬了抬手,止住了单宁的奉承,道:“只说暗合之处。”

    “是,”单宁略一整理思路,说道,“闵展炼也是让士卒将一个动作反复操练,纠正其发力手势,非要练到随心而发,自然而动的程度方才合格。又让士卒持枪对刺,使士卒不惧尖锐,加快反应。”

    朱慈烺点了点头。

    “只是……”单宁略一犹豫,又道:“殿下曾经要士卒们练的身上肌肉,与闵氏练法有些不合。”

    “哦?怎么个不合法?”朱慈烺对肌肉的了解纯粹来自健身房的教练,只知道那些人力量极大,在冷兵器时代应该也算一把好手,照他们的练法练多半没错。

    “闵展炼说,那样练出来的肉会死。”单宁觉得自己好像在说人坏话,连忙追加一句:“卑职也觉得,闵氏之言似乎有理。”

    朱慈烺默然片刻,道:“军议之后,传他入见。”

    单宁心中并无波澜,这些日子与闵展炼日夜相处,只觉得此人温和有度,更似慈祥长者,绝没有半点杀人恶徒的戾气。田存善却是心中打鼓,暗自道:殿下也真是什么人都敢见,若是此人心怀不轨,做出忤逆之事怎么办?周围侍卫,有几个能拦得住他?

    朱慈烺却不肯相信天家子弟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会有那么多忤逆之徒想取他性命。即便真有人要谋杀太子,也绝不会来自做了十年土牢的江湖打手,而应该是那些朱门高墙豢养的死士。而且照张洪任反馈回来的消息,自己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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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章 冻雷惊笋欲抽芽(三)

    闵展炼沉着气,一步步走向朱慈烺。

    他很好奇皇帝的儿子长什么样,但是常年的内家修行让他定力极强,一丝不苟地按照礼官的告诫,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无论有何等强击之术傍身,他终究是大明的一个草民。不知是谁人在他心中种下的高下尊卑,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堵墙。

    “闵师傅。”朱慈烺也一直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甚至头发里都罕见白发。所有他见过的人中,多的是看似老年的壮年,很少见闵展炼这样看着要年轻十岁的老人。

    再看这位闵师傅的步伐,轻快无声,整个人就像是弹簧一般,每一脚踩下去就会微微弹起,显得精神抖擞,随时都会跳跃起来一般。以朱慈烺两世为人的见识,终于相信内家拳果然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只是能否用于战阵,那就需要好好问问了。

    他不可能花个**十年,培养一小撮精兵。

    他要的是量产式的强兵!

    “草民闵展炼,拜见殿下。”闵展炼作势要拜,身上浑然一体,如同山岳崩塌,让人挡也挡不住。

    朱慈烺只觉得脸上有风扑来,双手虚抬:“你是我东宫侍卫的教头,可以行军礼。”

    闵展炼已经跪了下去,郑重其事叩首,口称道:“草民一介待死之囚,蒙殿下开恩释放,敢不效命!”

    “起来吧,闵师傅。”朱慈烺早就习惯了众人的效命誓言,近乎麻木。他道:“我在深宫也听说闵师傅是一代高人,正想请教:要练出一个上阵可杀敌的强兵,需要多少时日?”

    闵展炼站起身,躬身谢礼道:“不敢称教。”又道:“殿下容秉。若是殿下要的是能够对面拿贼,单挑不败的强兵,需要三个月。”

    朱慈烺微微皱眉,摇头道:“我于兵法一途并不甚精通,却也知道战阵之上绝非个人武勇可成就大事。故而命士卒操练鸳鸯阵、三才阵,正是想取稳胜之道。”

    “殿下此言已经是兵家至理。”闵展炼应道:“卑职所谓不败,也是得在团阵互助的基础之上。只是官军会列阵,贼兵也会列阵,两阵相遇强者胜。此便是卑职所谓的强兵。”

    “是我误会了。”朱慈烺微微颌首,又毫不芥蒂道:“如此强兵只要三个月?”

    “若是殿下要那些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的精锐之兵,只需要两个月。”闵展炼道。

    朱慈烺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身:“闵师傅莫非是在浪对?为何更为精锐的强兵,操练所需的时日反而更少?”

    “前者诚如目下的练兵之法,”闵展炼大方道,“每日里出操,打熬气力,持枪对练。等他们学会了力从地起,身松肉散,也只需要三个月。这样的强兵拉出来,等闲已经不会输人,若是能恪守战阵,那断然没有溃败的可能。”

    “那闵师傅的练法是?”朱慈烺并不相信超越自然的事,虽然自己生有宿慧,但这并不意味他会改变数十年的世界观投向神秘主义。否则他绝不该是在内宫苦读典章,学习文法,努力对固执的父皇施加影响……而应该去找天师大德,洞天福地,修炼符箓金丹之道,展开另一个故事。

    若是这个闵展炼敢说什么大力丸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直接踢出去了。朱慈烺心中暗暗决定,但看着这幅高人做派,想来他也不会说出那等愚昧的话来。

    “就怕殿下舍不得。”闵展炼微笑道:“第一个月苦练发劲,再愚笨的人也是能练出来的。接下去半个月苦练定式,诸如殿下所编练的刺、抹、勾、挑。剩下半个月拉去沙场杀敌,凡是能活过两场的,必能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朱慈烺微微皱眉。这种残酷的淘汰方式实在有些野蛮,就如有些公司扔掉一半的简历,宣布:“本公司不招收运气不好的人。”

    “沙场之上绝无侥幸!”闵展炼见太子殿下有所不悦,沉声解释道:“能活下的,必有能活下来的资本。死了的,必有该死的缘故。就卑职所见所闻,凡是战死的,只有一半是英勇阵殁。”

    “另一半呢?”

    “因为怕死。”闵展炼镇定道。

    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意外因素远比热兵器时代要少很多,即便有流矢,也不会像流弹那样莫名其妙夺人性命。而且一旦两军交战,生死对于单兵而言便只在阵列、技击术、体能这三个问题上。

    只要敢拼敢杀,阵列不乱,技术合格,知道该刺杀哪个部位,又有超过对手的体能支持,要想打败仗也是很困难的。

    然而重点就在“敢拼敢杀”上。

    兵法曰:两军相遇勇者胜。

    只有勇猛雄壮之军,才能未战而先声夺人胆气。只要胆气一弱,身手必然畏缩,阵列必然不固,那么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以实战将怕死的那些人剔除出去,剩下的人只会越来越勇猛。”闵展炼虽然不曾从军,却能从街头斗殴中总结出军事理论来。他手下的青手,也是这般操练,只教个三五天便送到街头去斗殴打架,能撑过一个月的方才算他的徒子徒孙。

    萧陌、单宁等军官围绕在太子两侧,都是颇为信服。尤其是萧陌,自从被任命为千总之后,对于往年明军战事颇为下了一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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