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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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第三部 黑雨-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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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冷冰冰的逐客令,逼得忠廉再不能多说话,只得讪讪退出。当他将此事告诉专在扬州候信的裕祥时,前海州运判的弟弟对求情一着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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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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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侯门娇姑爷被裕家派人绑了票 

这是忠廉回扬州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同往常一样,夫子庙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秦淮歌舞,素以夜晚为盛。
灯火璀璨,月色朦胧,在灯月之中,这条注满酒和脂粉的河被一袭五色轻纱所笼罩,歌女画舫比白日更显得艳丽媚人,河水变得愈加温柔,就连那袅袅丝弦声也格外动听。一到黄昏,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位于河边的夫子庙更是游人驻足观赏的好地方。
夫子庙还正在修复之中,赵烈文有一个压倒前人的宏伟计划,完全实现这个计划要一段时间。旧址上到处搭起了临时营业的简易棚子,以卖茶、卖酒、卖小吃食的居多。空坪上常常有一圈圈的人围着,那多半是走江湖跑码头的人在卖艺卖药,骗几个钱糊口。更多的像狗窝似的棚子里,住着的是从苏北、皖北逃荒来的流浪者。此处人多店多,比起别处来,混口饭吃容易些。这里正是所谓重新回到朝廷手中的江宁城的缩影:表面上看起来热热闹闹、百业复兴,其实是污泥浊水混乱驳杂,绝大部分人饥饿贫困,如处水火,极少数人纸醉金迷,荒淫享乐。歌舞场中隐血泪,繁华窟里藏污垢,当时各大都市皆如此,从剧变中刚趋稳定的江宁城,这个特点更为显著。
夫子庙西侧丝瓜巷里有一处小小的鸟市,几个半老头盘腿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摆几个竹编笼子,笼子里关着四五只鸟儿。这些鸟有的羽毛鲜美,啼声嘹亮,上上下下地跳个不停;也有的毛色暗淡,呆头呆脑的,并不起眼。一个柳条编的笼子里,一只浑身乌黑发亮、无一根杂毛的凤头八哥,对着眼前一位佩玉戴金的富家公子,用生硬的人声呼叫:〃少爷,少爷!〃
少爷伸出一个手指插进笼中,逗着八哥,笑着说:〃叫罗二爷,罗二爷!〃
那凤头八哥转了转黑黄色的小眼珠,张开口试了几下,忽然叫道:〃罗二爷!〃
罗二爷高兴得就像关在笼中的雀儿一样,连蹦带跳地问:〃老头儿,这只八哥卖多少钱?〃
老头子知道这是一个难得遇到的买主,一时还想不出合适的价来,于是随便伸出两根手指,试探着说:〃少爷,这个价。〃
〃二百文?〃罗二爷不知这只八哥究竟值多少钱,随口问。
〃两百文?少爷,你也太贱看了我老头子,这样的会说人话的凤头八哥,到哪里去找!〃老头子的大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二两?〃罗二爷自觉失言,忙改口。
老头子又摇摇头,样子颇神秘。
罗二爷摸了摸发光的瓜皮帽,睁大着眼睛,自言自语:〃总不是二十两吧!〃
〃正是二十两,少爷!〃老头子不急不躁地说,一边笨手笨脚地往烟锅里填着枯烟叶。
〃这么贵!〃罗二爷一只手已伸进了口袋,摸着袋子里的银子。
〃少爷,你不知这只八哥的妙处。〃老头子掏出两片麻石,用力敲打。火星溅到夹在左手指缝中的纸捻上,敲打五六下后,纸捻燃着了。他将纸捻放在烟锅上,口里冒出一股浓烟来。他抽了两口后,拿开烟竿,咧开粗糙的大嘴巴笑道,〃这只八哥产自琉球岛,去年我用了十二两银子从一个洋商那里买来。每天用切细的精肉喂养,用胭脂井的水给它喝,用紫金山的泉水给它洗澡,上午带它到鼓楼听大戏,下午我亲自教它说话。经过大半年调教,它现在可以见人打招呼,什么话一听就学得出,还会背唐诗哩!〃
〃真的,背一首给二爷听听!〃罗二爷兴致越发高了。
〃好,少爷您听着!〃老头儿丢掉黑不溜秋的烟杆,蹲到柳条笼面前,对着八哥亲亲热热地说:〃好乖乖,背一首'春眠不觉晓'给少爷听!〃
说着,递进一条细长的小蚯蚓。那八哥一口夺去蚯蚓,颈脖子噎了两噎,死劲地把它吞了下去。好一会儿,才转了转小眼珠,口张了几下,哑哑地叫了起来。
〃春眠不觉晓。〃经老头子在一旁念着,罗二爷觉得刚才的哑哑声,也好像是叫的这五个字。
〃再背!〃老头子命令八哥。那鸟儿又哑哑了几声。〃处处闻啼鸟。〃老头子又在一旁念着。罗二爷细细品味,不错!是这样的。那鸟儿又连续叫了十声,老头子给它配了音:〃'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怎么样,背得不错吧!不是我吹牛,少爷,你就是走遍金陵全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只来。〃老头子笑着说,又拿起了那根老烟杆。
〃不错,不错,我买了。〃罗二爷边说边向口袋里掏钱。一会儿,他涨红着脸说:〃老头子,我今天带的钱不够,你明天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
〃你说话算数?〃
〃你说什么?〃罗二爷像受了侮辱似地嚷起来,〃我罗二爷有的是银子,二十两算得了什么!明天不来的,就是乌龟王八蛋!〃
〃少爷身上带了多少银子?〃老头子站起来,凑过脸轻声问。
罗二爷正要答话,不料耳朵给旁边两人的对话吸过去了。
〃八叔,今天花中蝶号画舫里来了一个仙女,我敢担保,全金陵城里的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就连古代的西施、昭君也不一定超得过。〃
〃有这样绝色的女子吗?那八叔我今晚非得去会会不可,多少银子一个座位?〃
〃价就不低,足足五两!〃
〃真的有西施、昭君那样美,花五两银子值得,只怕你小子诳我。〃
〃八叔,侄儿什么时候诳过你?若你不满意,那五两银子归我出,明天我在艳春馆请花酒,向你赔罪!〃
〃这样说来,八叔我非去不可了。〃
这正是罗二爷最感兴趣的事!他也顾不得答老头子的话,手一挥:〃莫罗嗦了,明天见!〃说罢,便跟在那一叔一侄的后面,向秦淮河走去。
后面,鸟市上的老头儿们在笑哈哈地谈论:〃牛老头,你也太贪心了,你那只赖头鸟五百钱都不值,还要卖二十两哩!〃
〃老弟,你莫眼红,这就是我的运气。我看这个花花公子定然家财万贯,二十两银子在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牛老头,我哪里眼红,我是为你好!你不应该让他走,他口袋里有几两,你就收他几两,何必一定要二十两?〃
〃我哪里非要卖二十两不可。其实他只要拿出二两来,我就卖了。那两个该死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他掏银子时来了。东不说西不说,偏偏要说婊子,硬把这个罗二爷给迷走了,但愿他明天能够来。若真的卖了二十两,我请老弟上水天楼醉一场。〃
这罗二爷不是别人,正是两江总督衙门、一等侯府里的娇姑爷恩赏举人罗兆升。罗兆升跟着那两人走到桃叶渡口,只见一条画舫装饰得分外明艳,舱里传出悦耳的琵琶声和动听的女人歌喉。罗兆升想:绝代美人一定在这条船上。那叔侄俩踏着跳板,径向船舱走去,罗兆升紧紧跟上。当罗兆升的脚刚一踏上跳板,走在前面的八叔便高声喊道:〃来啦!〃
舱里立即走出两条大汉,应声道:〃来啦!〃
罗兆升一进舱,画舫便飞也似地向下游划去。他正在惊疑时,舱口边那两条大汉走过来,一个人向他嘴里猛塞一条汗巾,另一个拿出一块黑布,将他的双眼蒙上。罗兆升眼一黑,还没有明白过来,双手双脚便被牢牢地捆住了。
自鸣钟已指到子正,丈夫还不见回来,三姑娘纪琛坐立不安了。招扶她的老妈子安慰道:〃不要紧的,姑爷说不定今夜酒醉了,在朋友家歇息,明天一早就会回来的。〃
纪琛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明,又等了一上午,还是不见丈夫的面,止不住眼泪双流,告诉了母亲。欧阳夫人劝道:〃你在坐月子,千万哭不得,我打发人到他平日常去的朋友家问问。〃
罗兆升来江宁不久,朋友少,平素也只有几家湖南同乡可走走。到了吃晚饭时,各处都打听遍了,全不见站爷的影子。这下欧阳夫人也着急了,晚上将此事告诉丈夫。曾国藩听了很生气,说:〃都是魏姨太娇惯坏的,十八九岁作父亲的人了,还这样不懂事,外出冶游两天两夜不归家。纪泽、纪鸿幸而不像他这样,若是这个样子,我早打断他们的腿了。明上午再多派几个人到城外几个朋友家去问问,待回来后,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又找了整整一天,罗兆升仍杳无音讯。不但纪琛哭得泪人儿似的,欧阳夫人也哭肿了眼睛,纪纯、纪芬都垂泪。总督衙门后院人心不安,都在悄悄议论姑爷。有的说,怕是迷上了哪个青楼女子,不想回家了;有的说,怕是掉到河里塘里淹死了。
〃夫子,你叫人写几百张寻人帖子,四处张贴,兴许有作用。〃万般无奈后,欧阳夫人终于向丈夫提出了这个建议。
曾国藩瞪起眼睛呵斥:〃真是妇人之见,哪里有总督贴告示寻姑爷的,你是怕百姓没有谈笑的话柄啊!〃
〃那怎么办呢?你看三妹子哭得那个样。她是个坐月子的人,身子虚弱,得了病,害她一世!这两天,伢儿都没有奶了。〃欧阳夫人心疼女儿外孙,说着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莫哭了,莫哭了!〃曾国藩烦躁起来,〃你去劝劝纪琛,快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我再多派些人四处去找就行了。〃
第二天,曾国藩加派了几个戈什哈,到城内城外到处打探消息;同时悄悄地通知江宁县和上元县,凡遇到有被人谋害、跌死、淹死之类的无名尸身时,即速报告总督衙门。
就这样哭哭啼啼、折腾不安地度过了四天。第五天一清早,打扫院子的仆人在石磴上拾到一张无头帖子。仆人不识字,把它交给了巡捕。巡捕一看,吓得脸都白了,忙呈递给总督。曾国藩接过看时,那帖子上写着这样几句话:〃裕老爷为官清廉,无辜被锁,神人共愤。罗兆升现已被抓获。放裕老爷回海州,官复原职,则放罗兆升。三日不答复,撕票!有话传递,写在纸上,放到水西门外黑松林口歪脖子松树杈上。〃
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狠狠地骂道:〃无耻!〃对巡捕说,〃这个无头帖子不准对任何人说起,谁捡到的?〃
〃扫院子的吴结巴。〃
〃你去告诉他,若把此事告诉第二人,我割了他的舌头!〃
巡捕走后,曾国藩独自坐在签押房里,陷入紧张的思索中。原来,罗兆升是被裕祺家买通的人绑票绑走了,这使得曾国藩十分恼火。他先是痛恨裕家的卑污可耻,竟然到了如此恶劣的地步。这哪里是朝廷的命官家所能干出的事,分明是绿林响马的勾当!曾国藩性格中刚烈倔强的一面被激怒了:你裕祺这样做,我偏要跟你干一场。不怕你有僧格林沁作后台,你总是我手下的属员。当初鲍起豹、陈启迈那样不可一世,都参下去了,你一个小小的盐运判算得了什么!接着他又恨罗兆升不争气,假若规规矩矩在督署读书,与士人们谈诗论文,何来被绑架之事?继则后悔不该叫他们夫妇来江宁,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曾国藩平生最恨江湖习气。他想来想去,决定对这些人不能手软,只有以硬对硬,才能镇服他们。他拿出纸来,愤怒地写着:
放了罗兆升,本督对你们考虑宽大处理,若胆敢撕票,你们将被斩尽杀绝,裕祺也逃不掉法网制裁?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亲笔。
写完后,把刘松山叫进来,悄悄地吩咐了一番。
当天下午,刘松山带着三个武功高强的哨官,都作仆人打扮,一起来到水西门外黑松林,果然见林子口有一株显眼的歪脖子老松树。刘松山将曾国藩的亲笔字条插在树杈中,转身回去,走了几十步,招呼那三个哨官一起猫着腰,从小道上又来到歪脖子树边,埋伏在草丛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只等有人出现,便猛扑过去,将来人抓获,就此顺藤摸瓜,逮住这伙歹徒。
刘松山等人在草丛中趴了半个时辰之久,不见一个人走近歪脖子树,正在失望之际,黑松林里飞出一只凶恶的苍鹰。
那苍鹰在歪脖子树上空盘旋了几圈,忽然,箭一般地冲下来,一个爪子抓起那张字条,哇哇叫了两声,又飞上天去。刘松山等人看着,连呼〃糟糕〃,却毫无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向林子里飞去。
第二天早上,吴结巴又拾着一张无头帖子,上面写着:〃票未撕,裕老爷须从宽处理,否则不客气!〃曾国藩看后冷笑一声,甩在一边。他进后院告诉夫人和女儿,罗兆升被强人绑架了,正在设法营救,不要着急,一定可以救得回来的。
曾国藩一面派人盯住黑松林不放,要他们务必寻出个蛛丝马迹来,同时心里也开始犯难了。对于裕祺这种败坏吏治、蠹害盐务的贪官污吏,不严惩,何以肃国纪平民愤?且这是整饬两江吏治盐务的第一炮。第一炮若打不响,威信何在?今后的事情如何办?倘若认认真真地从严惩处,罗兆升的性命就有可能保不了。像罗兆升这样的轻佻公子,若是换成别人,就是死一百个一千个,曾国藩也不怜惜。可这个罗兆升,是罗泽南的儿子,自己的女婿,小外孙的父亲!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为国捐躯的老友?又怎能忍心让二十一岁的女儿变成寡妇,刚出世的外孙成为孤儿?
曾国藩的心在苦苦地承受着煎熬。真个是左也为难,右也不是!赵烈文天天来禀报,说裕祺打死只认贫污了三万五千两银子。纪琛天天来哭诉,求爹爹救救自己的丈夫。整饬盐务的第一步便进行得如此窝囊,使一心想作伊尹、周公事业的曾国藩倍感气沮。
就在这个时候,裕祥的第三场戏又密锣紧鼓地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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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看到另一本帐簿,曾国藩不得不让步了 

裕祥按哥哥临上路时交代的,将另一本帐目搬了出来。这是一本专记湘军长江水师、淮扬水师、宁国水师、太湖水师利用炮船夹带私盐的记录。裕祺用心深远,早就准备了这一手,以防不测,现在果然派上大用场了。
从同治二年九洑洲被攻破后,长江便全部被湘军水师所控制。水师将领们借口军饷无着,明目张胆地从盐场低价购盐,池商不敢阻挡,海州分司运判裕祺也奈何不了,只得另具一帐本,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购盐若干盐价几何一一登记造册,并要押船的将领签字。还有一些水师头头为了个人发财,也利用运军粮的机会夹带私盐,有的被查获了,分司不敢没收,便也作了登记。裕祺这样做,一方面为防备日后朝廷查询,另一方面也偷偷记下湘军水师一笔劣迹,好交给僧格林沁备作他用。这时,裕祥叫人按原样誊抄一份,把底本转移公馆外,妥善保存起来。裕祥多方打听,得知彭寿颐在赣北办厘局时人言啧啧,断定他是一个在金钱上过不了关的人。
这天深夜,裕祥怀揣了几张银票,影子般地闪进彭寿颐下榻的淮海客栈。
〃谁?〃已睡下尚未睡着的彭寿颐警觉地跃起。
〃我。〃裕祥低声答道。
〃你是谁?〃
〃裕祺的弟弟裕祥。〃
〃你来干什么?〃彭寿颐预感来者不善,冷冷地责问,欲先来个下马威。
〃彭师爷。〃裕祥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不用招呼,自己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彭寿颐也坐在床沿上,俩人恰好面对面。彭寿颐那年被林启容割去了右耳,为了遮丑,他的帽子后沿做得特别长,把耳朵全部盖住了,让人看不出。现在刚从被窝里爬出,头上光光的,失去了右耳的头脸格外丑。裕祥强压住心中的厌恶,满脸笑容地说,〃家兄之事,实是小人陷害,请彭师爷明裁。〃
彭寿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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