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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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医卫- 第5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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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着举步,轻轻迈过了那道无数读书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门槛!

余有丁、许国紧随其后,分别在各自的座位落座。余有丁从三辅升次辅,地位实际上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新入阁的许国则洒脱随性得多,时不时和阁中办事的官吏随员说两句笑话,看似轻松写意。

两位阁老为各自书案上堆叠的奏章做着票拟,所涉事体稍大或者处理略有疑难的,必定请教申时行,烦请首辅老先生来拿主意。

内阁办事随员官吏也像往常那样进进出出,联络六科、六部,将情况火急的奏章递入,将完成票拟、需要及时处理的奏章送往司礼监等待批红,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殊不知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涌动。余有丁故作老成、许国潇洒随性,其实翻开每一本奏章时都提心吊胆,仔细看看贴着的签条不是顾宪成的名字,这才舒口气,慢条斯理的翻开处理。

那一本不得了,罗织罪名、尽起大狱,多少人要倒霉去职,多少颗脑袋要落地?只怕不亚于一年前扳倒冯保、尽谪江陵党诸大臣的架势!无论谁接到都是个烫手的山芋,不。简直就是一颗点燃了的震天雷!

余有丁是拿定主意明哲保身了,张四维也没给老夫万两黄金,秦林也不曾和我有杀父之仇,何苦搅和进来惹得一身骚?

许国更是新晋的阁臣,资历还浅得很,哪里敢接这颗定时炸弹?说不得,天塌下来高个子顶,不管顾宪成这份奏章从谁的书案上冒出来,票拟的事情。都还是烦请申大首辅亲笔罢!

奔走忙碌的内阁办事随员,更是人人留了七八个心眼,时不时偷眼瞧瞧三位辅臣堆满了奏章的书案,再看看阁老们的神情变化,稍微一点点动静便会引得他们支起耳朵……定国公府、司礼监、储秀宫、东厂锦衣卫、六部九卿三法司科道言官,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文渊阁,不知多少只耳朵等着这里的内线传出消息!

唯独众人瞩目的焦点,新任首辅申时行还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温吞水样子,不慌不忙地翻开一本本奏章,仔仔细细地逐字逐句读了,到了文理精深词句淑丽之处,还要摇头晃脑的吟哦一番,最后才提起极品湖州紫毫笔,在呵气成水的端砚上饱蘸徽州松烟墨,落笔便是漂亮的台阁体小楷。

见申时行这番做派,那些拿了定国公府或者储秀宫大笔银子的内线,就一个个急得百抓挠心,还不得不佩服一句:申老先生每逢大事有静气,不急不躁,渊渟岳峙,真乃宰相风度!

文渊阁外面,又是另一番场面,张小阳和张尊尧各据一方剑拔弩张,各自都有一群拥趸。

储秀宫派来的顺公公地位超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眼旁观,却也有不少宦官走马灯似的接连过来拍他马屁,郑贵妃专宠六宫,手下奴才自然水涨船高。

“申时行申老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所有人心头都存着这么个疑问,在谜底揭晓之前,谁也猜不准。

日头渐渐偏西,永乐大钟的浑厚钟声远远传来,眼看到了内阁下值回家的时间,可文渊阁中除了正常的文牍出入,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阁外众人奇怪,身处阁内的何尝不是?

看看申时行依然云淡风轻,许国性子直些,几番开口欲言又生生憋了回去;深知老同学为人的余有丁却眉心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唔?”申时行再取过一本奏章时,发出了惊讶之声。

来了!余有丁、许国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料申时行笑笑,接下来一句却是:“咦,山西巡抚出缺,吏部奏章上来都有两个月了吧,都察院吴君泽这才荐了张公鱼,真可谓后知后觉了。”

嘉靖年成例,督抚大员须由九卿会推,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执政以来内阁权势日重,有九卿推举,内阁就可直接票拟了。

君泽是吴兑的字,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是九卿身份,他和佥都御史张公鱼交好,而张公鱼就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既然申老先生这么说,余有丁和许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余有丁心头巨震,瞬间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思忖片刻,话里有话地道:“张都堂为官清正廉洁不畏豪强,身负海内清流之望,在地方任亲民官也颇有建树,出外为朝廷守牧一方,正是极好的人选。”

申时行看了余有丁一眼,点头笑了笑,余有丁这老同学也是个人精,点明不畏豪强四字……这番,承他的情吧!

许国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新近才入阁的,此时见事比两位老狐狸那还差了一层。心头暗笑那张公鱼家世豪富,申阁老不知受了他多少孝敬,才替他谋一地巡抚的职位?不过张某人已是佥都御史,升一级以副都御史衔出任巡抚,也是符合规矩的。

那些各方势力安插在文渊阁内外的眼线,却没多留意这道奏章,巡抚虽然算得上封疆大吏,但紫禁城里头个个眼高于顶,也就不觉得一个三品巡抚有多了不起了。毕竟各家许的银子,都是让他们盯住顾宪成那本奏章的。

申时行将这本奏章与之前票拟好的许多本放在一起,招来跑腿的随员,手指头在这叠奏章上拍了两下,吩咐道:“都是要紧的,从速送去司礼监!”

张居正做首辅时,申时行就是三辅了,自然在内阁里招揽了几个心腹,这随员早已受过叮嘱,此时心领神会,接过奏章就朝外头走。

随员捧着奏章刚刚出门,张小阳和张尊尧就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有没有吏部顾某人的奏章?”

顺公公面子上不动声色,其实也支楞起耳朵听着动静。

“没有。”随员摇摇头,把一叠奏章摊开请他们看。

众人再一次失望,除了顾宪成那本,他们对别的奏章没有半点兴趣。

过去一炷香的时间,紫禁城东北角司礼监几乎完全相同的重演了这一幕,张鲸张诚的心腹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有没有吏部顾郎中的奏章。

“诸位公公,委实没有。”随员很老实的答道,顺手把奏章递给位列第一的秉笔太监张诚,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张鲸眼中寒光闪烁,这家伙老奸巨猾,心念电转,用力将桌子拍了拍:“拿来咱家过目!”

“哼!”张诚冷哼一声,毕竟对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好硬争,只好将奏折摔在桌上,任由张鲸的心腹接过去,一颗心却提到了喉咙口。

大明朝幅员万里,中枢需要处理的事务何等庞杂,这里就是三十几本奏章,张鲸一本本看过去,不是哪里说有灾请赈济,就是文官狗屁倒灶的打嘴仗,或者边关将帅请粮请饷,某省缺了某官,某地的土司又闹起来……

张鲸今天格外勤勉,不知道看了多少奏章,这时候早已疲惫不堪,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见确实没有顾宪成的弹章,心下不免异常失望,没精打采的重新坐回位置,喝口热茶,懒洋洋的闭上眼睛:“咱家乏了,先假寐一会儿罢!”

张诚心头冷笑,他是秉笔太监,便将奏章取过来批红。

明朝内阁大臣的建议是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这叫做“票拟”;而皇帝用红字做批示,称为“批红”,只不过大部分时候皇帝只批几本最紧要的,其余都由司礼监太监代笔。

万历击倒江陵党,刚开始亲政时,倒也勤快了几天,每本奏章都亲自批红,还不到一年就懒惰下去,也像前代皇帝那样只象征性的批个两三本,其他都由司礼监太监代劳了。

张诚提笔批红,从高拱时代开始,内阁就压过司礼监一头,此时他无非按票拟照抄一遍,就这般也花了半个时辰。

别说太监不干正事儿,抄书也挺费体力的,张诚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就准备把奏章交给张鲸用印。

“小德子,都把印用了吧,申阁老升首辅第一天,这个面子是要给的。”张鲸闭着眼睛突然来这么一句,原来他并不曾真的睡觉,听着动静呢!

饶你奸似鬼,也得喝秦少保的洗脚水!张诚肚子里暗笑,将奏折递了过去,由张鲸的属下一一盖印。

候批红发下,用关防挂号,然后发中书舍人写轴用宝,便是朝廷明诏,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不过近来封驳之事已经很少,更何况张公鱼乃科甲出身,清流中名声极好,又在都察院广结善缘,而都察院那帮子都老爷从来和六科给事中穿一条裤子。

张鲸闭目假寐,看似悠闲自在,心头纳闷不已,顾宪成那道奏章,怎么还没票拟过来?太阳都快落山了……

“呼……”文渊阁中,申时行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又捶了捶后背,自嘲道:“申某真不是做这首辅的材料,往日见江陵相公、凤磐相公日理万机犹有余暇,申某坐这半天,已然腰酸背疼啦。”

许多随员官吏就暗笑不迭,申老先生每本奏章都摇头晃脑的吟哦一番,票拟的字也要一笔一画的台阁体小楷,这样搞恐怕累死了也做不完呢!

“罢了,明日再来。”申时行将奏章一推,抖了抖袖子,招呼两位同僚:“余年兄,许老弟,咱们走吧!”

余有丁心头有了计较,自是无有不遵。

这就离开了?那道奏章……许国心神微震,看着申时行似笑非笑的脸,忽然若有所悟,看看申时行已走远,他脸色变幻不定,终于跺了跺脚,紧紧地追了上去。

顾宪成的奏章到底在哪儿?三位辅臣刚走,随员书办们就全都挤进了暖阁,七手八脚去翻那些还没处理完的奏章。

没有,没有,全都没有!上百本贴着条子的奏章,就是找不到顾宪成的名条!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个莫名其妙,秦林倒不倒台他们不关心,可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到底该怎么和各自背后的主子交代?奏章又到哪里去了?

午门外,三位辅臣拱手作别,上轿各自离开,约好晚上换下这身公服,再到申时行府上庆贺。

绿呢大轿放下了轿帘,申时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从宽大的袖子取出一份奏章,赫然贴着顾宪成的名条!

首辅申老先生把奏章捏在手里,眼前浮现出张四维、顾宪成得意的脸,终于他冷笑一声,慢慢地、慢慢地将奏章撕成了碎片!

第893章 秦党摊牌

迁延一日,顾宪成那道挟风云雷电之势的奏章,竟然消失在了内阁的文山书海之中,消息很快从文渊阁传出,关注此事的各方尽皆瞠目结舌,不知道申时行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旧党清流之中仍然有人存在着幻想,如张鲸、刘守有、严清等辈,私下疑心是申时行这个老好人还在首鼠两端,没能毅然决然的做出决断。

黄昏,日落紫禁城,琉璃瓦一片辉煌灿烂,司礼监中张鲸的脸色却阴沉得可怕,张诚早已离开,只剩下他在这里生闷气。

良久张鲸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嘱咐张尊尧:“申老先生未免优柔寡断了点,说不得要咱们推他一把,哼哼哼……”

储秀宫,郑桢听到了小顺子的回报,妖媚的脸上显出几分迷惑,不过很快就豁然开朗,吃吃笑道:“看来用不着本宫出手了,也好,省下力气对付那两个贱人!”

话语中的寒意,叫身为她心腹的小顺子也颇感畏惧,贵妃娘娘口中的贱人,无非是王皇后和王恭妃。

还是紫禁城东北角那座不起眼的院落,永宁清秀小脸儿笑容灿烂,服侍她的宫女们心情都明朗了许多,长公主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啦!

出身天潢贵胄,永宁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直觉告诉她,秦林这次应该不会有事了,甚至再见面的时间也不会隔得太久。

“有桂花酿吧?”永宁红着脸儿,期盼地看着宫女:“我想喝一点。”

宫女先是一怔,然后忙不迭道:“有、有,婢子这就去取!”

快到八月十五了,金桂飘香月圆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顾宪成很恼火,异乎寻常的恼火。

本以为那本奏章递上去,从此将一炮打响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所以他在送张四维离京之后。就和朋友们回到城里便宜坊,片了只果木烤的鸭子,打了两角老白干,兴致勃勃的饮酒赋诗,闹腾了整整一个下午。

没想到那轰轰烈烈的奏章,递上去竟然像泥牛入海似的,到了天黑还杳无音信,托人打听打听。结果竟是奏章根本没进司礼监,在文渊阁就失去了踪迹!

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兀自劝他,说也许耽搁在哪里了,毕竟内阁每天处理的奏章都是好几百道,张四维离职丁忧,申时行接任首辅,许国新从詹事府入阁,交接上稍微出点纰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申时行老谋深算,就算交接有纰漏,也应该及早知会顾某,断不至泥牛入海!”顾宪成急红了脸,他也是一时情急,连避讳都不讲了,对申阁老直呼其名。

便宜坊靠近都门远近闻名,来此吃饭的朝官不少,顾宪成高呼当朝首辅之名,顿时就引来不少讶异的目光。

刘廷兰连忙劝道:“顾兄,噤声!”

“愚兄,愚兄孟浪了。”顾宪成红着脸没好气的坐下来,他是讲天理人性地道学君子,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功名利禄在前,更有刷新朝政整肃天下的雄心壮志,所谓关心则乱,平时再怎么讲修养心性,此时也难免失态了,心中早已乱了方寸。

说到底,此时的顾宪成不过三十多岁,真正踏入政坛才区区数年,刚刚在京华烟云中崭露头角,还远不是二十年后东林书院里呼风唤雨,手握清流舆论,臧否天下人物,党徒目为泰山之重,身处江南而遥制都门朝政的东林先生!

刚刚坐了一会儿,顾宪成又嚯的一下站起来,众位朋友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呢,赶紧从旁相劝,却听得他冷声道:“不行,顾某要去问问申老先生,正好他府上庆祝升迁置酒高会,诸位请先回去,顾某先去了!”

他越是这么说,几位朋友越不肯离开,齐声道:“叔时叔时,吾等浩然正气、肝胆相照,自当并肩共进退,岂能叫你专美于前?”

好!顾宪成与三位朋友紧紧握手,眼中泪花闪烁,满脸感动莫名的样子……亏得秦林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替他们高叫一声:好基友,一辈子!

四人这就会了酒钱,雄赳赳气昂昂向申时行府邸走去。

红烛高照,丝竹声声,申时行府上一片欢声笑语,主人升迁到文臣顶峰,特地置酒高会,宾客们也就洒脱行迹,纷纷脱下朝服,换了青衫布衣浩然巾,或者与朋友举杯痛饮,或者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年轻些的官员还和申府那些漂亮丫鬟开开玩笑,人人自谓李卫公,要看这里头有没有巨眼识英雄的张出尘。

明代自阳明心学兴起,官场上就渐渐洒脱不羁了,高拱、张居正都喜欢在家里置酒高会,与宾客们彻夜欢歌,申时行为人圆滑,当然不会把这个结好同僚的传统扔下。

申时行还没满五十,面容清癯儒雅,须眉尚是青黑,头戴一顶浩然巾,身穿酱色团花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两个儿子陪着出来,与众位宾客谈笑风生,一副富贵闲人的气派,不晓得的还说是哪个致仕回乡,成天诗酒度日的呢,哪里看得出当朝首辅的煊赫威仪?

不过这就是申时行讨喜之处了,比起领顾命扶幼主一匡天下的张居正,比起阴险隐忍两面三刀的张四维,明显申老先生的人缘好了不知多少倍,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向他敬酒,他也一一回应,哪怕官职极为卑下的人,他也能随口叫出名字,还温言抚慰几句,弄得别人感激莫名。

以前怀疑甚至瞧不起申时行的人,此时才恍然大悟,果然申某能坐上首辅之位绝非幸致,讲能力讲霸气也许远远不及高拱、张居正,可官场上左右逢源四面拉拢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本事,恐怕还是这位申阁老首屈一指!

次辅余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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