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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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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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会儿棋,屈孝仁就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书包不见了,书包空荡荡地扔在铺上他睡觉的地方。他立马就喊起来:谁动我的馍馍了?

娃娃们都不吭声,有的看他,有的还接着看棋。屈孝仁就把一个娃娃拉了一把,问,谁动我的馍馍了?那娃娃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二个娃娃谁动我的馍馍了?第二个还是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三个,第三个娃娃说没看见,他甩手就打了个嘴巴,还骂:

没看见?你瞎着哩吗!

那娃娃哇的一声哭了。

那娃一哭,王汉元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了,——他一直坐在床上看棋盘,屈孝仁进来也没抬头,——他问了一声:哎,你怎么打人哩?这一问,屈孝仁就把脸对着他了,不屑的?气说,你管着吗??打谁你管着吗?王汉元说,哎,怎么管不着?你随便打人还不叫人管?说着,他就扭身下地穿鞋。屈孝仁欺负人欺负惯了,总觉得天下老子第一,根本就不把王汉元放在眼里;他往前走了一步,威风凛凛地说,你想管吗?那你就给我问一下谁偷我的馍馍了。王汉元说,不用问,我知道谁吃你的馍馍了。

谁吃了?屈孝仁气势汹汹地问。

我吃了!

王汉元低着头系解放鞋的鞋带时说这句话的。话刚出口,他就忽地抱住了屈孝仁的双腿,又欧地往前一冲,把屈孝仁掀翻在地上。接着他又吼了一声:

你们都动手呀!

娃娃们平时对屈孝仁敢怒不敢言,此刻看王汉元将他绊倒了,便一哄而起拥了上去,又踢又打,发泄心中怨气。年年看挤上来的人多,打着不方便,拿起一只不知道谁的胶鞋,噼里啪啦打屈孝仁的脸。屈孝仁的鼻子出血了,被打急了,用力扭转身体想爬起来,但王汉元抱住他的腿就是不松手。就在他挣扎着弓起背抬起头的时候,一个娃娃抡起洗脸盆梆的一声盆底砸在屈孝仁后脑勺上,盆底上的瓷碰得溅起来了。屈孝仁痛得惨叫了一声,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后脑勺上开了个口子,血淌了出来。

一看出血了,娃娃们害怕了,手停下了,王汉元也松了手,屈孝仁乘机挣脱钻进床下边去了。

把顶门杠拿来!把顶门杠拿来!王汉元喊起来。有人把顶门杠给他,他就弯下腰往里捣,嘴里喊着我把你打死,我把你打死!但是顶门杠太短,够不着。他又喊,找椽子去!找椽子去!食堂门口有椽子,拿一根来!

还真有个娃娃跑出去拿了半截椽子进来,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往床下边捣,嘴里还喊着:

你再打人不打了?你再打人不打了?

屈孝仁被捣得吱哇乱叫,哭着喊,不打了,我再不打人了!

你还当恶霸不?

不当了,不当了……

王汉元自己也出了一身汗,放下椽子说,出来,不当恶霸了就出来。

屈孝仁哆哆嗦嗦爬出来,一脸土,一脸血,哭着说再也不当恶霸了,不要打了……平日的威风一扫而光。王汉元这才说,谁给倒些水,叫他把脸上的血洗净。我告诉你屈孝仁,不准你给阿姨汇报。你要是汇报,我们把你的腿打折哩!

不汇报,不汇报……屈孝仁唯唯诺诺连连答应,但是他趁着洗了脸泼水的功夫跑出去了。

那天的仗打得真是痛快!福利院一夜之间打倒了一个“恶霸”。挨打的那天晚上,屈孝仁没敢回宿舍睡觉,他在认识的马营镇来的娃娃们的房子里睡了一夜。转过天在他的要求下,阿姨把他转移到另一间房睡去了。他自己都不敢来房子拿他的饭碗和毛巾刷牙缸子,还有他的被子。那时候我们一人盖一床被子了,就是那种花格子被面的。还是一个马营镇的娃娃给他取走的。以后我们再也没听说他打过或者欺负过哪个娃娃。有时候我们和他在院子里或是路上相遇,他瞪我们,但是不敢说啥,更不敢打我们了。 
5

。。   2007…07…10 05:20

可是那次打仗我们也付出了代价,尤其是王汉元!那天屈孝仁跑出去之后就给李叔叔告状了,说王汉元和我和年年教唆人打他了。李叔叔把我们都叫到他的办公室追究原因,说屈孝仁欺负小娃娃不对,你们动手打屈孝仁也不对。结果给屈孝仁记大过一次,吃饭标准降一级,一个月;给我们一伙的王汉元也记大过一次,降低吃饭标准一个月。

我们在福利院吃饭分三个等级,大娃娃一顿一个四两的馍馍,小娃娃三两半,再小的只有二三两。炊事员蒸馍馍的时候在馍上做出记号,一等的馍上笼之前在上边切个“一”字形的刀印,二等的切个“十”字形的刀印,三等不切印印。一等和二等之间的差距是很明显的,三等的比一等的馍馍小很多,吃汤面也要少上一些。

那时候娃娃们最计较饭的多少,吃一样的等级,如果谁看见分给自己的馍馍叫别人的馍馍粘走了一块皮皮都心痛得不行,要叫值日生去找食堂调换,或是跟分饭的值日生吵仗:为啥把这个馍馍给我?如今由一等降为二等,王汉元的心里确实是窝囊得很。我记得很清楚,降级的那天中午,值日生从饭盆里把一个上边有着“十”字形刀印的馍馍拿给王汉元,说,这是你的馍馍,食堂就这么给的。王汉元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接过馍馍,把馍馍举在手里好久,端详着,看着。他好久没吃,眼睛里泪汪汪的。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把已经吃了一半的馍馍掰了一小块——也就是半个馍馍的四分之一——给了他,我说,给,你把这口馍馍吃上。王汉元先是不要,说,我吃你的馍馍做啥,你都吃不饱。我说,拿上拿上,你跟我还客气啥呀。他就接过去吃了。这天晚上吃汤面条,我也给他的碗里拨了一些。

但是,我连着给王汉元掐了两次馍馍,心里也不平衡了:顿顿给他半两馍馍或是汤面条,我也心痛。我也是饿着肚子呀!所以有一天中午吃饭时,我就跟我们一组吃饭的几个娃娃说:

喂,你们几个人听我说句话。

围成一圈吃饭的娃娃们停止了吃饭看我,我就说,我有个建议,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王汉元叫领导扣了饭了,馍馍比我们吃的小了一圈。现在我提个建议,从今往后每顿吃饭的时候,我们一人给他掐上一疙瘩,就指头蛋蛋大的一疙瘩。如果是吃汤饭,每人给他舀上一勺勺。这样,我们大家也就少吃了一点点,王汉元少下的饭就补上了。你们说这样行不行?可能是大家都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也可能都不愿意把自己的饭让人,那几个人都不出声。我就又说,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行,还是不行,你们都说个话。王汉元叫领导扣饭,不是为了大家吗?屈孝仁平时欺负这个欺负那个,谁都不敢说话,王汉元打了他,他再不欺负我们了,我们总不能叫王汉元吃亏饿肚子吧!我这么一说,梁百川就先说话了:行呀,我同意给王哥掐馍馍。自从王汉元打了屈孝仁,他就成了我们这帮人当中的英雄了,娃娃们亲热地叫他王哥。

梁百川在我们这个房子里年龄最小,才刚刚虚岁十岁。他也受过屈孝仁的欺负。他立即就从自己的馍馍上掐了指头蛋蛋大的一块,放进王汉元面前的装着萝卜菜的碗里。梁百川这样做了,另外的几个娃娃也都说行,各自都掐了一点点自己的馍馍放进王汉元的碗里。吃汤面条的时候,我们组的娃娃也都给他的碗舀一勺勺面条。

这样一来,王汉元降等级的损失就补上了,我们几个人也没受大的影响。

我们小组的人给王汉元掐馍馍的事,有一天我说给年年了,没想到的事又发生了: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年年捧着一大捧馍馍疙瘩到我们组来了,一下子把王汉元装菜的碗装得满满的。原来他把我们组的人给王汉元掐馍馍的事给他们房子的人说了,他们房子的人说,王汉元是为了打倒他们房子的“恶霸”受处分的,应该由他们补偿王汉元的损失。他们一致决定,只要是吃馍馍,就每个人给王汉元掐一疙瘩馍馍。

我们房子的人还照旧给王汉元掐馍馍。这样一来,王汉元每天吃的馍馍比他应得的那份要多出一倍还要多,他竟然因祸得福天天都能吃得饱饱的了。

他还成了一帮大娃娃的头头,英雄,他说个啥话,其他娃娃都听他的,比他大比他有力气的娃娃们都服气他。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一天轮到梁百川值日打饭,他把六个人的馍馍和炒菜端回来给大家分饭的时候说,王哥,今天开始我们就不给你掐馍馍了。王汉元一怔,说,为啥不掐了?梁百川从饭盆里拿起一个糜子面碗坨子给了王汉元说,你看,这是你的馍馍,和我们的一样了。王汉元接过碗坨子看了看,他那个馍馍没有十字花的刀印了,只有一个道道。王汉元说不掐就不掐了吧。

其实,这时候王汉元也用不着大家给他掐馍馍了。原因是1959年通渭县发生饥荒大量饿死人之后,饥荒就在定西地区的各县蔓延开来,到了1960年的七八月,各县都饿鸿遍野,路断人稀,各县都出现了大批孤儿,成立了孤儿院。定西县因为有个专署孤儿院,上级就说?不单另成立孤儿院?,各乡的孤儿都送到专署孤儿院来。专署儿童福利院的成立,是为了那时缓解通渭县的压力——那时通渭县出现了几千孤儿,但由于定西没房子没保育员,接了二百孤儿就停止了。通渭县和通渭县的各个公社都成立了孤儿院自救。现在专署叫接收定西县的孤儿,孤儿院就急剧地扩大了:找保育员,调老师,找房子——把原孤儿院旁边的一家民宅征用了,那家人姓高,有个姑娘叫高桂芳,刚刚从县卫校毕业,李叔叔把她也要来当保育员。把蒲剧团的房子也征用了,把三个院子的院墙打通连在一体了。就这还不行,又把北街火神庙那儿的讲师团赶走了,把房子要过来了,建立了专署儿童福利院二部。定西县的孤儿们呼噜呼噜地涌进来的时候,大娃娃们就都迁移到了二部,一部——就是原先我们住的物资局——成了七八岁以下娃娃们的天下。

定西县的大娃娃也到了二部,我们的房子也分进来几个。我们是轿子车接来的,他们因为在本县,离得近,由各公社和大队自己送来,驴驮人担进来的。由于财力不足,准备也不足,这帮娃娃进来后好长一段时间,还穿着自己的破衣裳。他们每天吃完了饭,不管多毒的太阳,就在台阶和门口坐着晒太阳,东倒西歪的。乍一看,就像一堆破布。

他们和我们吃一样多的饭,但他们好像比我们刚进福利院时饿得还厉害,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吃。有一次外边的农民给食堂送萝卜,卸车时掉下了一些萝卜缨子,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娃娃冲上去就抢,连洗都不洗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嚼着吃了。他们还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吃了这一顿不管下一顿。有一天吃过午饭回到房子里了,有个娃娃看见王汉元手里抓着一把馍馍疙瘩慢慢地嚼着,一会儿吃一疙瘩,过一回儿又吃一疙瘩,就馋得受不了啦,说,王哥,把你的馍馍给我给上两疙瘩。王汉元瞪了他一眼:你说给你两疙瘩?那娃娃说你已经吃饱了,没心吃了,给我两疙瘩嘛,我饿得很。王汉元很凶地说,谁说我吃饱了?我给你说我吃饱了?那娃娃赶忙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可是王哥,他们天天都给你掐馍馍,你饿得不那么劲大嘛,就给上我两疙瘩嘛,你也饿不着。王汉元不吭声了,确实的,自从打了那一仗之后,一二十个娃娃给他掐馍馍,舀一勺勺汤面条,他顿顿都能吃饱,再也不觉得饿了。那娃娃看他不吱声,就接着央求。央求来央求去,王汉元说话了:你说得对,我是饿得不劲大,但这个年头哪有白给馍馍的。那娃娃又央求:不给了借上些也行。王汉元说,借上些?你拿啥还我?娃娃想了想说,明天中午还你,明天中午我少吃些,把借下你的还上。王汉元斜着眼睛看那娃娃,说,不借不借,我还要吃哩。说着,他就又吃起手里的馍馍来。他越吃那娃娃越馋,就又说,王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馍馍给我借上半个,明天吃饭我给你还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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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7…10 05:21

一听这话,王汉元说,说话算话?

那娃娃说,说话算话,明天的饭打来,全还给你,我不吃了。

王汉元把他手里的馍馍疙瘩给了那娃娃,并说,这够半个馍馍吧!

那娃娃说够了够了,接过来就吃了。

转过天的中午,那娃娃就光吃了一碗煮茄子,馍馍给王汉元还了账。

娃娃们都是饿急了的,为了当下能多吃一口饭往往不计后果:从这天起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娃娃找王汉元借馍馍吃。凡是借了的,都要还高利贷,借半个还一个,借一个还两个。一顿还不上就分两顿还。结果是挨饿的人越是饿肚子,王汉元却天天吃得饱饱的。所以我们不给他掐馍馍以后,他也吃得很饱。

算起来,我们来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中娃娃们啥也不干,就是睡觉吃饭晒太阳,缓着。九月到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缓过来了,大部分娃娃——除去死了的除去得伤寒得肝炎住医院的——精神都好起来了,福利院就组织我们上学了。福利院为娃娃们上课的老师也调来了,有临洮师范刚刚毕业的肖雁翎,有高俊褀,还有从兰州师范毕业的……

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但没有教室,三年级以上的大娃娃到县上的大成小学去上课,是借人家的教室,二年级以下的到一部去上课。一部原物资局的院子里有个大会议室能当教室,还有蒲剧团的大房子也能当教室,就不用去大成小学了。我虽然个子大,岁数也算大的,但在家就上了个一年级,现在叫我上二年级。为了上课方便,我又搬回一部住去了,这就和年年和王汉元分开了。

住的一分开,见面就少了,半个月一个月跑去玩一趟,见个面说说话。

中秋节这一天,晚饭吃的长面,羊肉和洋芋丁丁炒的臊子,一人还发了两块月饼。肚子吃饱了,天黑的时候我跑到二部去了。

进了年年住的房子和熟悉的人说话,突然我看见放碗放刷牙缸子的桌子上放着两块月饼。我问年年那是谁的月饼?年年说王汉元的。我问月饼怎么放在桌子上?他说吃不完呗!我惊奇得很,说他不怕人偷着吃了?年年说谁敢偷?不打死吗?我说吃口月饼就能打死吗?拿来拿来,我把他吃了,我看他来了打我!

年年说我:拴拴,不能吃,那来了真打哩!

我不信年年的话,我说,你拿来吧,我吃了,看他打我的。

年年不拿。我拿过来吃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王汉元哪去了?他说了声不知道。我从年年说话的口气听出来了,年年对王汉元有看法,像是有啥意见,我就问他,你们咋了,闹矛盾了吗?他说有啥矛盾?我看他不愿说,就又问他王汉元哪去了?这次他说,可能看电影去了。我说他还有钱看电影?年年哼了一声,弦外有音。

我在年年房子坐了一会儿,怕一部关门,就说回呢。年年送我到大门口,这才对我说王汉元变了,变得贪心不足,斤斤计较:他放账,放高利贷赚娃娃们的馍馍。借给别人一个馍馍,要还两个馍。我劝年年:这我都知道,他以前不就放账吗?你不要管这事,他又不给你放高利贷。年年说谁说的不给我放?那桌子上的月饼就是我的。我惊诧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两天借王汉元一个馍馍,王汉元说中秋节发月饼哩,借他的馍馍要还月饼,还馍馍不行……

年年还说,王汉元把放账放来的馍馍拿到黑市上去卖钱……

这次来二部虽然没见着王汉元,但我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他跟我跟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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