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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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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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你把我领上吧,我跟你去蹴一夜[7]。

中年男人也回头和前瞻了片刻,很为难的样子说:

那就走吧。

那一家人进了一个土墙土房的院落。主人烧汤招待,也给拴拴舀了一碗,但是睡觉时为难了:主人家就一盘炕,主人家两个大人两个娃娃,客人两个大人一个女子,打颠倒睡把一盘炕挤得满满的。中年男人就说拴拴:

你就在地下蹴着吧。

拴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华家岭上没有取暖炉子的农家房子跟冰窖一样,冻得他实在睡不着,便央求主人:

老大大,叫我在炕旮旯上蹲着吧。我不占地方,就蹲着。

主人不忍心了,说,上来吧。

拴拴上了炕在炕旮旯里蹲下,但后来主人客人都睡着了,他也睡着了,歪着头,不知不觉就躺倒了。

早晨起来,主人不做饭,客人也自觉,说,我们到收容所吃去。拴拴就跟着出来了。拴拴已经习惯和姐姐分开过夜了。他们在要饭的日子里,每走进一个村庄,都是分头要饭——这样可以多要一口馍或者一口汤,因此,经常各自在给馍的人家睡觉,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村口碰头。但是,这天走到新站附近的时候姐姐在街口站着,一看见他就发火了,就像刚出来要饭的那一天对待二姐一样:

你到哪里去了!

他说,跟这个大大在人家屋里蹴了一夜。

姐姐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我给你说过没有,在收容所等我!

他不吭声。姐又说:

你把我吓死了!我当成你叫狼吃了!怕你在路上冻死了!我等到半夜不见你,天不亮又在这儿找你。

拴拴不回嘴,他知道姐为他操心了。这时那个中年妇女说话了:

你不是托付给我们了吗,我们能把你兄弟撇了吗?

姐又高兴了,赶紧从手中的提笼里摸出个馍给拴拴,说快吃,饿坏了吧!

还在从会宁与靖远县的交界处往回返的路上,在会宁北川的甘沟公社的一个村庄里,进了一个庄廓,一个人也没,家搬空了,但在一个房角上发现了几捧秕胡麻,里边也有许多雀粪和老鼠屎。拴拴和姐把粪拣出去把胡麻拿上了,又在一户有磨的人家磨碎了,又在一户给了两碗甜汤[8]的人家搀上汤烙成了馍。这些馍他们舍不得吃,说带回家给娘和奶奶吃,还有妹子。他们姐弟两人要饭每天能吃上些,身体已经强多了,饥饿感减弱了,能存住馍了。几个人回到收容所。进门的时候,头天管他们的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民政干部问姐姐:

丫头,找着你弟弟了?

姐高兴地笑着回答找着了。然后,姐就跑到灶房烧汤去了。姐勤快,到了哪儿都帮人干活,人都喜欢,都愿意招呼她。

一人两碗汤喝完了,人们都挤到收容所的办公室门口,问汽车啥时来?还在会宁收容所的时候,民政干部就讲了,会宁城里雇不上汽车,到华家岭汽车站再找车,那里是枢纽站,班车多,谁去那儿都可以坐上车,车票钱收容所出。但这时华家岭收容所的一个警察说话了:这么厚的雪,哪个司机敢出车?今儿个腊月二十九了,能走动的就自己走,走上回家。走不动的等着看,看来车不来车。很多人哭开了:这么厚的雪,怎么走到家呀?

很多人走了,他们回家过年的心切,他们也心里清楚,路上雪太厚不会来车的。拴拴姐没动弹,她帮着灶上的炊事员和会宁来的管伙食的干部把锅碗收拾洗净了,跟会宁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干部说,我兄弟小,昨天走了一天,腿肿了,你照顾一下,叫我们缓上一天,也等一下车。有车我们坐车,没车我们明天走着走。蓝色棉制服说行哩,晚上你还给我们烧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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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47

华家岭收容所是正式的收容所,有警察,有民政局干部,房子里有炕。这天华家岭的管理干部安排拴拴和姐和其他的娃娃们睡在炕上,大人们睡在地下。半夜里,拴拴身旁睡的一个小娃娃没气了,没人往外扔。门从外边锁着的,谁也出不去。早晨管理干部开门进来,看死娃在炕上躺着,把一个大人骂着叫抱出去撇了。那人撇完死娃回来,管理干部说,今天三十了,车肯定是来不了啦!做饭的也回家过年了,没人烧汤了。你们都自己走,想办法回家吧!

本来剩下的人就不多了,离开收容所走了一阵,出了新站,拴拴和姐身边也就剩下袁家沟的那一家人了。雪厚得很,走起路来特别吃力,只听见咯吱吱的脚步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寒风的啸叫声。拴拴和姐与那家人没有走散,是因为两家人都住在第三铺公社,相距很近,动身之前两家人就说好的,一搭儿走。

他们走的是华双公路。这是一条以华家岭新站为初始站,通过马营公社所在地马营镇,再经过锦屏公社、通渭县城、碧玉公社……进入秦安县再去陕西省双石铺的跨省公路。从华家岭新站到马营镇二十公里,山大沟深,汽车路就在高高的山梁上逶迤旋转一路下坡。

他们计划这天要走到锦屏公社的坡儿川,总共是距新站三十多公里,但是走了不到十公里,那个男人就走不动了。婆娘娃娃们停下来等。等他跟上来时,瘦瘦的脸黄腊腊的,鼻梁上一道白印印直通到额头上。缓一下再走,男人又落后了,几个人站下来又等。这样数次,那男人站下来喘息,说: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拴拴的姐有点着急:这么走,啥时间能到家?

那妇女也是黄渣渣的脸色,也是走得气喘吁吁。看出拴拴的姐不耐烦了,替丈夫解释说,饿的,前天一个猛子走了八九十里路,乏劲没缓过来,今天一口汤也没喝上。

拴拴姐说,强挣着走这梁也要走下去,到马营再缓着。

那妇女说,实在是饿了。

拴拴姐说,哪一个不饿?要强挣着走嘛。

那妇女说,丫头,男人比不上女人娃娃,饿起来饿得劲大[9]。

拴拴姐说,这咋办呢,才走了十几里路?

拴拴姐说完这话,扭过脸去朝着山梁旁的深沟看着,心里想这事该如何处理。很快地她就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就弯腰放下胳膊弯儿上挎的提笼儿,又摘下挎在肩上的一个面口袋。自打从会宁县城出来,这两天又背粮食又烧汤,她和民政局管伙食的那个干部混熟了。昨天晚上烧汤的时候,那个干部把八九斤谷子面连同装面的口袋递给她了,说丫头,明天食堂就不烧汤了,我们也要回会宁家里过年呢。这几斤面你拿上,领上你的兄弟回家去。当时她快乐得脸上都放光了,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大大说,你拿回家去吃嘛。那个干部说,丫头,这是公家的,你拿走没关系,就是预备下叫你们吃的嘛。我拿回家可就犯错误哩,可不敢拿!她接过面粉之后,昨天在灶房里就找了根麻绳扎紧了袋口,另一头扎在面袋底上;今天上路的时候,麻绳搭在肩膀上,面口袋吊在腋下,就像是挎着个书包。她再把提笼儿挎在胳膊弯儿里挡住人们视线,于是,不盯着看的人就发现不了她背着八九斤面粉。

昨天往口袋上拴麻绳的时候,她还把提笼里的几个胡麻面馍馍也放进面口袋里去了。此刻她背对着那一家人解开了袋口上的麻绳,伸进手摸出一个胡麻面馍馍来。馍馍上沾了些灰黄色的谷子面,她抖了抖,另一只手伸进去把馍馍上粘着抖不下来的谷子面抹进面口袋,转过身把馍馍递给那个男人说:

你把这个馍馍吃上。

一开始那个男人没太在意她的举动,当她解开口袋抹去馍馍上的谷子面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眼睛才注意起她的手来。她把馍馍递过去,男人的手就抖得啪啦啦的接住了。嘴里说了一句很感激的话:

丫头……大姐姐,我怎么报答你哩……

拴拴的姐姐说,报答啥哩。你吃上了我们赶路。

那男人手抖得厉害,把馍馍举到嘴上。一开始他伸了一下舌头,想舔一下粘在馍馍上的谷子面,但他的嘴干,他便伸着舌头舔了一下牙齿,又舔了舔唇,然后才用舌尖尖舔了一下馍馍上的谷子面粉。

生谷子面有点甜味,他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转了很久。他一定是品出了甜味,且长时间地品味着甜味,香味。接下来他就三口两口把胡麻面馍馍吞进肚子去了。胡麻是榨油的材料,香得很,且滑润不扎喉咙。只是他吃得太猛了,噎住了,他闭紧了嘴伸着脖子鼓着眼睛咽下去了。

唉,香得很!

后来他说,并且舔了舔手指头。

出门要饭的后一阶段,由于天天能要上饭,拴拴和姐姐的饥饿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所以那男人吃胡麻面馍馍的时候,他们两人静静地站着看那人的吃相。那母女两个人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待那人吃完了,姐像是可怜自己一样叹息了一声:

唉,遭的这罪!

她转身弯腰准备系口袋,接着走,但这时那个妇女说了一句:

? 大姐姐,把你的馍给我的丫头也给上一个。

拴拴姐姐看了她一眼,说,这馍馍我是给我娘我奶奶存下的,自个儿都舍不得吃。

那妇女说,给上个嘛?大姐姐。

那个和姐姐年岁相仿的丫头也说:大娘娘,给上个馍馍。

啊呀,这种声音拴拴太熟悉了——离家要饭的第三个傍晚,那是在沙家湾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姐姐就是第一次这样要饭的:

大奶奶,给上些吃的。

突然,拴拴就热泪盈眶了,说姐姐:

你就给他们一个嘛。

姐姐瞪了他一眼,像是生气了,但是略为停顿一下,又弯腰从面口袋里掏出个馍来,掰成两半,分头给了那母女俩。口袋里还剩四五个馍了,姐的手伸进去模了好久,掏出一个小点的,像小娃娃的手掌那么大那么薄的,跟拴拴说:

你把这个吃上。

拴拴说了声给娘留着,转身走起来。他这几天特别想娘:自己和姐姐能要着吃上馍馍,能要着喝上面汤,能要着吃上洋芋,可娘和奶奶在家里吃的什么:草胡子根,荞皮,麦衣……他跟娘跟姐姐曾经把苞谷秆秆切碎炒干,放在磨子上推。苞谷秆秆进不了磨眼,娘用一根柳树枝子往下捣。苞谷秆秆磨成粉吃,扎嗓子,的确咽不下去……

拴拴才走出十几步远,就听见姐姐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拴拴!

他扭脸往后看,一下子惊呆了:那个男人抓住了姐姐手里的面口袋,姐姐用力往回拽,那男人就是不松手。提笼儿在附近的雪上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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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48

姐!他叫了一声。

姐一边夺一边喊:

快过来,我们一起夺!

他反应过来了,噔噔噔跑过去。这时那男人已经扑倒在地了。那个男人身材虽然高大,却是虚弱,没力气,但扑在雪窝里之后,还是抓住口袋不放,姐夺不下来。拴拴跑过去拉住了姐的胳膊,往回夺。那个妇女也扑上来了,她怕男人捏不紧口袋,干脆双手也抓住了口袋。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局势,八只手捏着面口袋往两边拉,且拴拴和姐姐占了上风:他们两人比那一对中年夫妇有力,那两个人随着他们姐弟两人的倒退而往前滑动。那个丫头在一边站着,惊呆了。

猛的那个妇女喊起来:

把剪子拿来,戳烂,戳烂了咱吃!

那个手足无措的姑娘说:

人家攒劲,把你打死呢!

那妇女发狠道:

拿来,赶快把剪子拿来!

拴拴和姐以为那妇女吓唬她们,没当回事,一起用力夺口袋。不料那丫头还真拿了个剪子来,狠劲儿往面口袋上扎了一剪子。结果,嘶啦一声响,顺着剪子扎破的地方面口袋断成了两截,八九斤谷子面粉噗的一声洒了出来。由于双方用力很大,面粉在雪地上洒了一大片。

拴着面口袋的麻绳没断,一头在拴拴姐姐手里,一头在那个妇女手里。

拴拴和姐姐惊呆了,对方的两个人也惊呆了。然而双方很快就清醒了,姐姐去拾那几个胡麻面馍馍,馍馍却被那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先搂在怀里了,用胸膛压住了。姐姐改变了主意,跪在地上捧面,但是捧了一捧,捧在手里还没地方放。后来她摘头巾想把面放在头巾里,可手冻僵了,一时又解不开脖子底下挽住的疙瘩。她又急又气,呜呜地哭,骂了起来:

瞎熊!你们一家人都是瞎熊!说下的一搭儿回家,你们夺我的粮食!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瞎账[10]!

姐姐终于解开了头巾,铺在地,捧面,但捧起来的却是面和雪的混合物。面撒得太薄太均匀了!姐姐伤心得大哭起来!

瞎账!太瞎账了!你们这些瞎账……哇啊啊啊……

不料那个妇女也发怒了,从丫头手里接过剪子向姐姐走过来,也破口大骂:

你这个小杂种,你骂谁瞎账,你骂我瞎账吗?

悲愤交集的姐姐骂道:

瞎熊,你过来,你过来看我不把你掐死!

但是姐姐还是不由得跪着往后退了一下。虽然那个妇女没有她健康,手里却拿着剪子。那妇女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还就挺着剪子向前逼来,大声吼着:

掐死?你要把我掐死?我今天倒是要看一下,谁能把谁整死!

她的剪子唰的一下就捅过来了。拴拴的姐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这才躲过那把剪子。她嗷嗷地叫起来:

嗷,要杀人了!嗷,要杀人了!你还真戳我哩……

戳你!我今天要吃你的肉哩!那女人已经发疯了,掉转了方向又一次把剪子戳过来。

拴拴的姐姐这一次极为警惕,呼地往后跑了几步,嘴里喊:

拴拴快跑!

拴拴紧跑了几步,跑到姐姐身边去。

姐弟两人害怕那女人追过来戳他们,跑出十几步远,但那女人并没有追过来。那女人跪在地上了,一只手拿着剪子,一只手从地上抓面粉,往嘴里塞。看来,那女人并不像如她所说要整死姐姐。于是,姐弟两人又慢慢地走了回来,两个人也像那女人一样,从雪地上抓面粉,并且,姐姐把头巾又摊在地上了,双手从雪上捧面粉。姐弟两人知道,损失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能拾多少就拾多少吧,竭力多收拾几把带回家去吧。他们很清楚,这时骂和喊没有任何用处,与事无补了。但不料想,姐弟两人刚捧了几把,那女人又站起来了,挥舞着剪子扑过来,嘴里喊着:

再拾,你们再拾,我把你们戳死!

姐弟两人只得又一次后退。于是女人又一次折回去抓面吃去了。于是姐弟两人又一次试图接近,但又被那女人吓退。干脆,这次那女人追过来之后再也不去拾面粉了,而是吼着:

滚!走开!你们不要想抓一把走!

在她的后边,她的丈夫,她的丫头,一把一把地抓面粉,往嘴里塞。

拴拴这时已经泪水汪汪的。他因为这巨大的损失而心痛不已破口大骂:

我日你先人,你这个土匪!你们一家子都是土匪!我日你先人……

姐姐没骂,姐姐明白,这个女人是在保护他们抢夺的成果,不叫他们姐弟染指。她也清楚,她和弟弟夺不回自己的面粉,骂是毫无用处的。她只是心疼失去的面粉,心疼得哭,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走,拴拴!咱打不过她,她手里有剪子!叫他们拾着吃去。把他们胀死去!

姐姐和弟弟盘桓一阵子之后无奈地撤离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驻足,哭着抽泣着向马营镇方向走去。

这天黄昏的时候姐弟两人走到了坡儿川。他们找了两三家人,想缓一缓,过夜,但没有一家人收留她们。不得已,他们在一个空庄廓里过了一夜。这个庄廓的家具摆得好好的,房檐下的台阶上垒着烧火用的木柴,一小捆一小捆码得很高,很整齐,一个冬天都烧不完,可家里没有一个人。姐弟两人抱了足够的木柴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在地上点火,围着火堆坐了一夜。姐姐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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