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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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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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还相当不错哩。你怎么样?〃
  〃四个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太好。〃
  〃那就去吧。〃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桌球室,走了进去。这是一家位于胡同尽头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我则是海军蓝运动衫和便式领带……我俩的这副打扮在桌球室里极为显眼,初美却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间''嚓嚓〃触了几下杆头。随即从挎包里取出发卡,别在额旁,以免头发影响击球。
  我们玩了两回四个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说的,球技相当娴熟。我因为缠着厚厚的绷带,击球总有些不够灵便,结果两回都她赢了。
  〃打得不错嘛!〃我甘拜下风。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边认真测量球的位置,一边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里练出来的?〃
  〃我爷爷从前专门喜欢玩这个,自家就有球台。小时候每次去那里,都和哥哥两人捅来捅去。稍大一些后,爸爸就教正规的击球方法。是个好人呐,又时髦又潇洒,已经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说自己过去在纽约见过迪亚娜·达宾。〃
  她接连赢了三回,第四回输了。我好不容易捞回一回,随后便打了几个乖球。
  〃都怪绷带。〃初美安慰道。
  〃好久没打的关系,两年零五个月没打了。〃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一个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里死的,所以记得很确切。〃
  〃那以后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机会……就这么回事。〃
  〃朋友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击了几球。她察看球路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击球时的用力也均匀无误。她把梳理得恰到好处的秀发一转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金耳环,一双船形鞋准确地站定位置,修长的纤纤玉指按住球台毡垫,而后将球一击而出……看到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惟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场所的一角。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是初次,但对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可贵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三局结束的时候……当然她是三连胜……我手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们倒到此为止。
  〃原谅我,本不该技你打什么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没关系,不是大不了的伤,再说又开心得好。〃
  临走时,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样的瘦瘦的中年妇女对初美说:〃小姐,训练有素啊!〃初美妩媚地一笑,道了声〃'谢谢〃,随即付了账。
  〃痛?〃出门后初美问道。
  〃不怎么痛的。〃我说。


  〃伤口裂开了吧?〃
  〃不要紧。或许。〃
  〃肯定的。到我那儿去,看看伤口,给你换条绷带。〃初美说,〃我那里绷带和消毒药都是现成的。不远就是。〃
  我说不怕,用不着那么担心。但她坚持说一定要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或者说讨厌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哪里。〃
  〃那就别客气,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从涩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了15分钟。公寓虽说不上毫华,但也相当气派,既有小型楼厅,又有电梯。一进门那个房间有张餐桌,初美叫我在桌旁坐下,去隔壁换衣服。出来时,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顿大学城〃字样的带风帽的上衣和一条棉布裤,金耳环也不见了。不知她从哪里拿出一个急救箱,放在桌上,解开绷带,确认伤口并未裂开后,大致消了消毒,用新绷带重新缠好。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么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这么漂亮呢?〃我问。
  〃以前在志愿服务队里做过,学过护士工作,就记住了。〃初美说。
  缠完绷带,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她喝了半罐,我喝了一罐半。接着,初美拿出俱乐部里低年级女生们的照片让我看,果真有几个满可爱。
  〃要是想交女朋友,随时到我这儿来,我马上介绍。〃
  〃遵命。〃
  〃不过渡边君,在你眼里我怕像个老媒婆吧?乖乖告诉我。〃
  〃有点儿。〃我笑着老实回答。初美也笑了,她是个脸上非常适合挂笑容的人。
  〃渡边君,你是怎么看的,我和永泽的关系?〃
  〃怎么看?指什么?〃
  〃我该怎么办呢,往后?〃
  〃我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吧。〃我边喝冰凉冰凉的啤酒边说。
  〃可以的,尽管说,怎么想怎么说。〃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东西,找一个稍为头脑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无论怎么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经非出问题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3年之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诚然,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这人风趣,长处很多,本事大,又坚强,我这样的角色根本望尘莫及。问题是,他考虑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态度不够地道。同他交谈起来,时常觉得自己总在同一地方来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断勇往直前,而自己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清二楚。〃说罢,初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再说,他进了外务省,在国内进修一年,之后就要出国吧?你怎么办?一直等待下去?那个人,根本就没心思同谁结婚。〃
  〃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没有任何该说的了。〃
  〃唔。〃
  我往杯里倒进啤酒,慢慢喝着。
  〃刚才同你打桌球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说,〃就是,我无兄无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因此从未感到过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心满意足。但刚才同你打桌球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姐姐该有多好……一位又时髦又高雅、适合穿深蓝色连衣裙和戴金耳环、会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满脸欣喜的笑容,看着我说:〃至少这一年来我所听到的各种唱白里,你刚才这句最让我高兴,真的。〃
  〃所以,作为我也但愿你获得幸福。〃我脸上有点发热地说,〃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你看起来同任何人都能处得快乐,为什么偏偏看上永泽那样的人了呢?〃


  〃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让永泽来说,恐怕就成了我的责任,与他毫不相干。〃
  〃想必。〃我表示赞同。
  〃可是渡边君,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总的说来,有些迂腐和古板。什么人生观啦责任啦,怎么都无所谓。结了婚,每晚给心上人抱在怀里,生儿育女,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个。〃
  〃他所追求的却截然不同。〃
  〃但人是会变的,对不?〃
  〃你是说,到社会上几经风雨,几遭挫折,然后成熟起来?……〃
  〃嗯。加上长时间同我天南地北,说不定对我的感情也因而发生变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说,〃若是普通人,或许会那样。但那个人另当别论。那人的意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断加强,越是遭受打击越是自强不息。他甚至宁肯生吞蛤蝓也不在人前认输。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不过渡边君,现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颐说道。
  〃喜欢永泽喜欢到那个程度?〃
  〃喜欢。〃她当即回答。
  〃也罢也罢。〃我叹息一声,喝干杯底的啤酒、〃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不过迂腐古板罢了〃。初美说,〃再喝点啤酒?〃
  〃不,可以了,该回去了。又包扎又招待,谢谢了!〃
  我立起身,出门口穿鞋。这当儿电话铃响了,初美看看我看看电话,又看看我。我道声〃晚安〃,开门走出。门悄然合上时,我一闪瞥见初美正拿起听筒……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情景。
  回到宿舍,已经11点半。我径直去永泽房间敲门。敲了十多下,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间永泽以去亲戚家为由,每周都被允许在外面过夜。
  我折回自己房间,解下领带,把上衣裤子挂在衣架,换上睡衣,刷牙漱口。随即想起:得得,明天又是星期天。我觉得简直就像每隔四天就来一个星期天。再过两个星期天,我将满20岁。我歪倒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挂历,不觉黯然神伤。
  星期天上午,我仍像以往那样俯在桌前给直子写信。我写了封长信,边写边用大杯子喝咖啡,边听迈尔斯·戴维斯的唱片。窗外细雨霏霏,室内如同水旅馆似的凉意浸人。刚从衣箱里掏出的厚毛衣上还残留着樟脑气味。窗玻璃上方,一只圆鼓鼓的苍蝇附在那里纹丝不动。由于无风,日丸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一匹有气无力的褐毛瘦狗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团团围着花坛粗声大气逐个唤着花瓣。狗为什么在雨天里非要来回唤着花瓣气味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我伏案疾书。每当握笔的右手开始作痛,便茫然地打量着院子里这番光景。
  我首先写了在唱片店打工时把手割了一道深口,写了我同永泽。初美三人祝贺永泽通过外交官考试的情形,告诉直子那是怎样一家饭店,点的什么样的菜,还告诉她尽管菜肴非比一般,但席间气氛却有些尴尬等等。
  写到同初美去桌球室时,我想起了本月,一时有些踌躇,但终归还是写了,我觉得是应该写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木月死的那天他击最后一个球的情景。那其实是个需要相当冲击力的难球,我以为他不至于一举成功。然而大概是一种巧合吧,那一击居然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白球与红球在绿色的毡垫上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合,结果成了他得的最后一分。那动人的一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以后的近两年半时间里,我未曾打过桌球。
  但是,在同初美打桌球的那个晚间,直到第一局打完也一点没有想起本月。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自从木月死后,我一直以为每逢打桌球必然想起他。不料直到打完第一局而在店内自动售货机买百事可乐时,都全然未能想起。至于为什么在那里才想起本月,是由于我和他常去的那家桌球室也同样有一台百事可乐自动售货机,我们常常用买可乐的钱来打赌玩。
  打桌球时居然未想起木月,这使我感到似乎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当时我觉得自己已将他彻底忘在脑后。然而夜里返回宿舍,我开始这样想道: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而他依然17岁。但这并不意味他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趋淡薄,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的反而比当时还要鲜明。我即将满20岁,我同木月在16岁和17岁那两年里所共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怎样长吁短叹,都已无法挽回……我无法表达得更为确切,但我觉得对于我的感觉、我想要表达的,你是会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思考你的问题。今天在下雨,下雨的周日多少使我有些惶惶然。因为下雨不能洗衣服,自然也不能熨衣服。既不能散步,又不能在天台上翻来滚去。只好坐在桌前,一边用自动反复唱机周面复始地听《温柔的蓝》,一边百无聊赖地观望院子的雨中景致。以前我已写过,星期天我是不拧螺丝的,因此信也就写得很长很长。不再写了,这就去食堂吃午饭。再见。
第十章 影院里的对话
  第二天是周一,课堂上也没见到阿绿。到底怎么回事呢?从最后那次打电话来,已经过去十天。本想打电话到她家里问问,但想起她说过由她联系,只好作罢。 
  星期四,在食堂遇到永泽。他端着食盘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说这段时间做了很多抱歉的事。
  〃哪里的话,倒是让你破费招待。〃我说,〃上次庆祝你工作定下时,说奇妙也真够奇妙的了。〃
  〃一塌糊涂!〃他说。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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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初美已经和解了。〃他开口道。
  〃嗅,想必是的。〃
  〃好像对你也说了些不大人耳的话。〃
  〃怎么搞的,反省不成?身体怕是不大舒服吧?〃
  〃或许。〃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对了,听说你劝初美和我分手?〃
  〃理所当然吧。〃
  〃怕也是,咳。〃
  〃那是个好人呐!〃我边喝汤边说。
  〃知道。〃永泽叹了口气,〃对我有点好过头啦!〃
  通知有电话打来的蜂鸣器响起的时候,我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当时确实达到了睡眠状态的极限,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熟睡当中,恍惚觉得头颅里灌满了水,大脑被泡得涨鼓鼓的。一看表,已是6点15分,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日星期几。望望窗外,院里的旗杆没有挂旗。于是我估计大概是晚上的6点15分。升国旗也是大有用场的。
  〃喂渡边君,现在有空吗?〃阿绿问。
  〃今天星期几来着?〃
  〃星期五。〃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说,好个怪人。是下午……6点18分。〃
  到底还是傍晚,我想。对对,是躺在床上看书时一下子睡过去了。我转动脑筋: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不用打工。
  〃有空儿。你现在在哪?〃
  〃上野车站。这就去新宿,能在那等我?〃
  我们商定了场所和大致时间,放下电话。
  到酒吧间时,阿绿早已坐在餐台最尽头处自斟自饮。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种皱皱巴巴的白色直领外套,里面是薄薄的黄毛衣,下着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着两个手镯。
  〃喝什么?〃我问。
  〃鸡尾酒。〃阿绿说。
  我要了一杯掺汽水的威士忌,这时我才注意到脚下有个很大的皮包。
  〃旅行去了,刚回来。〃她说。
  〃去哪儿?〃
  〃奈良、青森。〃
  〃一次去的?〃我不禁愕然。
  〃怎会呢?无论我怎么作风特殊都好,也不可能同一时间南下奈良北上青森的。我是分开去的,分两趟。奈良是跟他去的,青森是我一个人。〃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苏打,替阿绿叨看的万宝路用火柴点火。
  〃丧礼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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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礼可轻松得很。我们习惯了嘛。只要穿上黑衣服,神色黯然坐在那里,同田的人就会适当地处理一切了。那些叔叔伯伯和左邻右舍都会做。随意买酒来,吃吃寿司,安慰安慰.哭一哭,闹一闹,分分迸物,开心得很,轨跟野餐差不多。跟日日夜夜照顾病人的日子比起来,那真是野餐啊。虽然筋疲力竭,我和姐姐都没掉眼泪哦。累透了,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真的,这样一来,周围的人又在背后说闲话了,说我们无情,连眼泪也不流。我们赌气,就是不哭。如果要假哭也可以的,但是绝对不干。令人气愤嘛。因为大家都期待我们哭,所以偏偏不哭。在这方面,我和姐姐十分相似,虽然性格大不相同。〃
  阿绿把手触弄得当哪当螂飨,叫侍应过来,添多一杯汤科连斯和电大利果仁。
  〃丧礼结束,大家离开后,我们两姊妹喝日本酒喝到天亮,大概喝了一升半。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说那些家伙坏话。那个是笨蛋、浑蛋、癞皮狗、猪、伪善者、强盗之烦,一直说个不停,说完就舒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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