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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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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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争夺预算呢?”洛盈想了想问。

“为了拿到大项目,在人群中获得一个受瞩目的地位。”

“那很重要吗,获得瞩目?”

“重要不重要?”瑞尼笑了笑,“我只能说,它若不重要,历史上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了?”

瑞尼停顿了一会儿,内心有一丝凛然,他思量着洛盈问话的意义,考虑了片刻。

“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他平缓地说,“一个世界能运行,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思量。

好一会儿,她起身告辞,瑞尼送她回去。他们默默穿过漫长的走廊,一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走廊静悄悄的,黑暗中的玻璃墙反射月光,映出影影绰绰的他们的倒影,看上去如同岁月本身,没有尽头,没有声音,没有陪伴,只有影子在身旁不离不弃。他们慢慢走着,听着鞋跟与楼梯发出碰撞,各自思索,都不想打破这种安静。

在病房门口,瑞尼叮嘱洛盈早点儿休息。洛盈点点头,静静站住了,但没有立刻进屋,而是轻声问瑞尼:

“瑞尼医生,您觉得人们幸福吗?”

“幸福?”

这个字眼的丰富涵义微微打动了瑞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他认为他们是幸福的,或者说,他觉得他必须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所求。”

“那样就是幸福吗?”

“不一定是幸福,但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您自己也一样吗?”

瑞尼沉默了一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瑞尼又沉默了一下:“我对项目不是特别有兴趣。”

“您不是说他们那样是幸福的吗?”

“我只能说,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那您自己以什么为幸福呢?”

“清醒。”瑞尼想了想,静静地说,“以及能够清醒的自由。”

洛盈回屋了,瑞尼看着关上的房门,回想着她的问题。是的,他想他是幸福的。目前的生活虽然孤寂,但他内心觉得安定。表面看上去,他似乎是被动地接受了命运,接受了处罚、独身和政策来安排自己的命运,但是实际上,在这其中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的自我选择。任何人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不去选择,这就是一种选择。他没有理由抱怨或不满,因为有选择就需要有承担。自由与孤独本就是双生动物,他选择了无人约束的自由,就必须承担无人关照的孤寂。

※※※

告别瑞尼之后,洛盈一个人进屋,看着窗外黑夜的荒原,打开音乐,播放出倾盆大雨的声音,看着远方。

雨声壮丽,笼罩天地。洛盈双手贴着玻璃,远望着夜幕里的大峭壁。夜色晦暗,只有遥远的谷神在头顶映成圆盘,两颗月亮都见不到身影。大峭壁像一道黑色的分水岭,将天与地在视线尽头划开,天上群星璀璨,地上辽远漆黑。峭壁看起来既近又远,与城市之间坦荡无物又遥不可及,就像是夜的刀刃,刀身锐利狭长。音箱里的雨声显得很真实,仿佛隔着一道玻璃敲打她的身体。

她想着这一天听到的事情,内心荡起冰凉的涟漪。眼前的玻璃仿佛释放出强大的光,将人的喜怒哀乐都笼罩在它的光里。她觉得生存空间这个词并不是虚假。他们没有金融,没有旅游服务,没有交通督导,没有审查身份文档的官僚办公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住在这样一座水晶盒子里,生活的一切能够统一安排。若想让地球效仿,除非也搬入如此统一的盒子,统一给每个人生活费。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伊格回信,他带着昂扬热烈的社会热情,走向一场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盛大变革。

她打开信箱,正在犹豫该说什么,忽然看到一封新邮件,动画图标闪闪发光。

信来自安卡。

〖小盈:

出院的具体时间告诉我一声。我请了一天长假,接你出院之后,下午可以陪你去档案馆。

最后几天了,小心照顾自己。

安卡〗

那一瞬间,洛盈的心里安宁下来。宁静的字在黑夜里温暖地照亮了房间,所有的担忧阴谋革命历史和理论上的争执都远去了,只有静静的字在黑暗里温暖着。≮我们备用网址:≯她忽然觉得很累。



出院前的清早,洛盈造访了另外一间病房。

皮埃尔的爷爷和她住在同一间医院。同一个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间医院。她很容易地从患者名单册上查到了他的病房,来到住院部二层,重症特护病房。这是医院最好的病房之一,远离喧嚣,门上挂着绿色叶子形状的小牌子。房门敞开着,洛盈悄悄站到门口。室内很宽敞,墙壁被调成了半透明,空气里浮动着花香,像海洋一般安宁,让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郁。

皮埃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侧脸被淡弱的阳光照亮,头发有点长,卷卷地贴在额头上,露出眉毛,发梢在阳光里显得有些透明。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坐得像一尊无色彩的雕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洛盈,有点忙乱地站起身,给她推来一张沙发椅,但没有说话。洛盈笑了笑,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床上昏迷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很安详,稀疏的银发散在枕头上,脸上的皮肤疏松地垂着,皱纹像是被抚平了,连同时间、活力与峥嵘一同被抹平了。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体的病症,也没有问皮埃尔。她陪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床头环绕一圈的微小的仪器。脑波检测仪一直在闪,体征测量屏上一排绿色图案缓慢跳动。数字不是生命,但告诉探视者生命还在,虽然看不见,但它还在。

“是吉儿告诉我的。”洛盈轻轻地说。

“吉儿……”皮埃尔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

“你自己注意身体,创意大赛那边不用着急。”

“创意大赛?”皮埃尔愣了一下,神情还是有点儿涣散,“噢,对,创意大赛。”

洛盈看着皮埃尔的样子,心里有点儿难过。她知道皮埃尔也是独自跟爷爷长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他连兄弟姐妹都没有,老人一旦撑不过去,他就将成为孑然一身。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瘦弱、羞涩、易怒,抱着爷爷的大腿,目光警觉。他不和谁说笑打闹,但见到有人欺负小孩,会像小刺猬一样弓着身子冲过去,不说话,只一个劲儿挥动小拳头。他一直是执拗的小孩,就连此时看爷爷的眼神,也执拗得令人难过。他瘦弱的脊背弓着,头发贴着脸,眼睛低低地朝下看着,情绪在身体里绷紧。

洛盈回家以后只见过皮埃尔一次。她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那个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她听说他现在成绩很出色,已经在课堂里完成了好几项研究成果。以他的年纪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皮埃尔忽然带着一丝歉意,转过头来面对洛盈说:

“对不起,应该我去看你的。”

“没关系,我早没事了。你这里比较忙。”

“这边也没事了。”皮埃尔摇摇头,“你告诉吉儿,我过两天就过去。我要亲自去盯着真空溅射才行,别人不了解的。”

洛盈本想劝皮埃尔先照顾爷爷,别想那么多,但看到皮埃尔的认真,便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就告诉吉儿。”

皮埃尔转头对着病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别人都不了解的。硅基纳米电薄膜,硅量子点,多孔硅集成电路,氧化硅超晶格,这些他们都会说,但他们都不真了解。我们的光,我们的电,谁都会用,但是谁都不是真的懂。”

洛盈有一点不明所以,等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听吉儿说,你是又做了一种新薄膜?”

皮埃尔转头朝她笑笑,眼神有种淡然的悲伤,声音倒是平和:“也不是很新。我早就想把光电板推广到更轻软的材料上了。”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他起身送她:“你什么时候出院?”

“一会儿就走了。”

“今天?”他有点儿惊讶,“那我去送送你。”

“不用,我没问题。”

“没关系。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待会儿去你那儿说吧。”

洛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他们说了告别,他目送她出了门。

她在门口轻轻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浅蓝的病房。皮埃尔恢复了默坐的姿态,瘦瘦的身体前倾,双脚蹬在沙发椅的脚垫上,身体静默却因情绪涨满而全身紧绷。病房无声无息。

※※※

回到病房时间还早,阳光洒满房间,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洛盈坐在窗边吃早餐,面向窗外,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打好包,放在一边叠得整齐的床上。

安卡是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

他站在敞开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碰响了门上的风铃。洛盈回头,见到是他,勺子停在空中,一时忘记拿起,也忘记放下。安卡朝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的整个人显得很明亮。他今天穿了很舒适的运动上衣,不像穿制服那样笔挺,却显出肌体的线条。洛盈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他似乎也没有话说,和她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相互对望,阳光隔在中间,安静飘摇。

片刻之后,安卡身后出现了米拉、索林和纤妮娅。安静被打破,屋子一下子热闹了。

“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纤妮娅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还好。”洛盈从怔然中醒来,连忙应道,“没什么事了。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洛盈说着,站起身来,演示性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笑着给他们看,并且抬起丝制小靴子,解释其中的道理。她轻轻环绕和转身,借此挡住脸颊,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局促。她没有望向安卡,只是静静地转身。

回到床上之后,纤妮娅坐到她床边,两个男孩站在一旁靠着窗台,几个人开始聊天。纤妮娅仔细地询问洛盈腿脚的感觉,恢复状况,肌肉的痛感和病状,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对照。她说到一半抬起腿,轻轻将裤管拉到膝盖,露出纤长的小腿,一条厚厚的纱布赫然环绕在脚踝周围。洛盈心底一酸,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摸了摸。纤妮娅仍然每天训练,下个月还有她的汇报表演。

洛盈问他们最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无一例外地给出“写报告”的答案,三分无奈,七分嘲讽。

“要说写呢,能写的事情也多。”米拉说,“但是这么个写法实在让人头疼。你不知道,就报告的关键词问题,我就和阿萨拉奶奶争执了不下三天。她反复说我给出的关键词不规范,将来在数据库里供人搜索会很困难,我前前后后改了五次。”

“为什么?难道我们的报告将来要作为学术论文?”洛盈诧异地问道。

米拉耸耸肩:“可不是!所有报告都得当论文写。”

洛盈睁大眼睛,说:“我以为报告只是心情和回忆呢。”

“我也这么以为的。”米拉笑了,“可是人家是等着咱们学有所成的。咱们是投资,投了那么多,不回报怎么行?”

洛盈觉得,她连舞团编导和辅导都不想做了。只要不回舞团,就没有人能催促她交报告。孑然一身的人总是最自由的人。米拉的笑容很可爱,像一只棕色皮肤的小熊。他一直是最散漫贪玩的人,睡觉能睡得像冬眠一样长久。洛盈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严肃不起来的,可是现在他也开始严肃了。他们的世界变了,只有临时的才是可以肆意的,一辈子的事情永远无可抵御。

“对了,”洛盈忽然想起来,“信里的事怎么样了?”

纤妮娅笑了,眼里混合着兴奋、叛逆和对严肃刻板不以为然的傲气神情,带一点神秘地说:“定了。我们要发动一场观念的革命。上个月我们不是谈过你父母的事情吗?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被处罚,至少给我们做出了表率。他们敢于挑战规矩,我们也应该如此。”

“观念革命?”洛盈倒吸了一口气,“那要干什么呢?”

“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龙格的话。”

“啊,对。”洛盈说,“这件事我也很惊讶。他为什么这么说?”

纤妮娅压低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第三年……”

就在这时,病房门上的风铃响了,纤妮娅立刻住了口。他们一起回头,看到路迪和吉儿站在门口。路迪一身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大文件夹,吉儿梳着辫子,端着一篮水果。他们两个走进屋之后,可以看见站在后面的皮埃尔。

“怎么样了?”吉儿一边跑进屋一边兴冲冲地问。

“还好。”洛盈连忙含笑回答,“还好。”

洛盈把水果接了过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桌。吉儿先拿起一个橘子给洛盈,又拿起两个苹果递给一旁的纤妮娅和米拉,最后又拿起一个橘子给路迪。其他人都欣然接了,路迪却摇摇头,说不用。吉儿的脸有点红,洛盈见状伸出手,把这个橘子也接了过来。路迪始终没有注意吉儿,却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纤妮娅。

路迪看着纤妮娅,吉儿看着路迪,皮埃尔在他们身后看着吉儿。洛盈觉得这局面很微妙。路迪虽然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纤妮娅,但看得出来,他的眼光坦率而充满兴趣。洛盈知道,每当哥哥看到让他兴奋想研究的事物,眼光就会变得如此跃跃欲试。纤妮娅此时却浑然不觉,吃着苹果和身边的索林低语。

气氛显得不同寻常地平和。除了吉儿,没有什么人说话。阳光很明亮,温暖在病房里环绕着。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着,亲切的看望,温和的关照,明亮的灯光,大而圆的病床,淡绿色的地板,嵌入墙壁的百合花。路迪帮洛盈查看了一下她的行装,确认没有忘记什么东西,然后就站在一旁等待着。气氛呈现出一种刻意维持的波澜不惊。

“皮埃尔,”洛盈终于开口打破安宁,“你刚才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啊?”

皮埃尔一直站得很远,直到这一句问话才吸引了目光。他神情漠然地站在门边,并没有走上前。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眼神显得很遥远,头发仍贴在额头。众人的目光搭起一道看不见的通道,洛盈和皮埃尔分站在两端。

“那天你演出的时候,”皮埃尔轻声问洛盈,“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正常?”

洛盈回忆了一下。“是……是有一点点。”大家的目光凝聚了,洛盈略微迟疑,才慢慢地回忆道,“那天演出的时候,一直觉得太轻飘了,仿佛身子比平时都轻,脚踏不上力量,所以赶拍子很困难。试演时还不是这样的。”

“轻一点儿不好吗?”吉儿问。

“不好。跳舞最重要的是踏地板,身子轻飘,就使不上力,结果我拼命用不适当的蛮力,就没保持住平衡。大概是我演出前训练太多了,腿脚过于疲劳。”

她说完,试探性地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点点头,像是印证了什么事情。“不是训练的问题。是衣服的问题。是衣服产生了托举力,就像穿了降落伞。”

“天哪!怎么会这样?”吉儿叫道,“是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我害得你受伤吧?可是洛盈你不是试演过吗?”

洛盈探询地看着皮埃尔,又拍拍吉儿的手,像是安慰她似的说:“不会,应该不会是你的问题。我穿着跳过好几次了,裙子很薄,没有问题的。”

她看到,皮埃尔的神情有点儿奇怪。

“平时是没问题,”皮埃尔冷冷地说,“但是那天晚上的剧院地板把磁场打开了。”

洛盈心里蓦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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