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在无崖山的山洞里待了一会，将那株曼珠沙华留在了山洞里，便走了出去，在山里闲逛。走到山谷的梨树林，正值初春，而冥界的花一向开得早些，所以漫山遍野的梨花都开了，一树树压满枝头。阳光明媚，微风徐徐，面前一座遥遥的青山，像是一团挤在一起的浓墨，山峦秀美雄壮。山前的湖泊湖水潋滟，泛着碧蓝的湖光，梨花瓣漂在湖面上打着转，盈盈地飘着梨花的芬芳。
她伸出手，扯了扯一根很低的枝桠，一松手，满树的梨花瓣哗哗地落了下来，像是飘雪一样。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抹朱色的身影，耳畔似乎响起了一声清冷的声音：“你救了我一命，想要我如何报答？”
脑海里的这个声音有些莫名奇妙。这四周哪里有人？她又何曾救过旁人的命？
莫染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失心咒的后遗症又犯了。
北阴酆都大帝听闻篱缙来过的事情之后，又是一阵叹息。两百年前，篱缙和狐仙厮混的事情，他起初听闻也很是生气。后来篱缙亲自到他面前解释，说那狐仙原本是他的侍妾，被他遣散了之后，心有不甘，遂在莫染面前做了场戏，引起了她的误会。北阴酆都大帝听了篱缙的解释，又见他语气甚是真诚，这才没有继续计较这件事。而且北阴酆都大帝向来觉得男子在成亲之前风流一些，并不算得太大的罪过，所以莫染毁了婚约之后，他还曾想过替两人修复关系。无奈莫染心意已决，发誓此生不入嶓冢山，北阴酆都大帝的一番心意只能付诸东流。如此一来，他这个小女儿，是越来越难嫁出去了。
他正愁苦不堪，岚丘倒是起了个主意，拿着一封家书对他道：“还记得我娘家有个表姐，嫁了蜀山大帝？如今她那个儿子凌宸也到了婚娶的年纪，虽比染儿小了三千岁，但是对染儿来说终归也是个好去处。”
北阴酆都大帝沉思：“年纪小倒不妨事，我只怕染儿又不乐意，再闹一次退婚就不好了。她性子倔，又经过上次篱缙太子那件事，如今对我安排的婚事都很抵触，我一提婚事，她便捂着耳朵连听都不愿听，唉。”
“所以啊，”岚丘笑了笑，道，“我这个表姐下月生辰，请我过去，我看倒不如让染儿替我去。先不要告诉染儿我们的打算，只让她和那凌宸相处个数日，保不准这一来二去的感情就有了。”
北阴酆都大帝闻言，捏起胡须，颔首笑道：“还是夫人主意妙。明日我便同染儿说说这件事情，让她去蜀山住上几个月，同凌宸多多培养下感情。至于我们的打算，就瞒着她罢。”
第十六章
启程去蜀山当日，岚丘亲自替莫染挑了件七彩羽衣，配上一只凤凰步摇，还在额中贴了朱色花钿。莫染觉得奇怪，不过是去蜀山瞧一瞧表姨，穿着打扮至于这么隆重么。
岚丘看着莫染装扮后容色倾城的模样，十分满意：“你平时不喜欢打扮，总穿得素净了些，好在你的姿色在三界之中都算得上标志，倒也没让旁的女仙比下去。如今看来，你若是好好打扮了，上门求亲的早该把我鬼神宫的门槛踩烂了。”
莫染身上穿戴的玉石作响，她笑了笑：“染儿是娘亲生的，自然我怎么样你都说好。我不爱打扮，实在是因为穿这些东西累赘了些，下凡牵魂魄麻烦。”
岚丘无奈：“是了，你就喜欢跟魂魄混在一起，难怪外面会传你阴气过重。时候不早了，早些去罢，替我向蜀山夫人问好。你出门的时候不多，在蜀山多住些日子也无妨的。”
莫染叫过若无，坐在它身上，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娘亲你就放心罢。”
话音刚落，若无一扇羽翼，带着她飞上了晴空。
蜀山历来是神仙修仙得道的地方，这里山峰绵延，风景秀美。蜀山西边的最高峰上有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名灵秀宫，乃是蜀山大帝的住所。蜀山东边也有座宫殿，名霞光殿，乃是当年天尊修炼成仙的地方，为感念天尊，特在此处修了座宫殿供后人朝拜敬仰。因傍晚时，晚霞的光辉撒在宫殿的屋顶上，和仙气攒聚所发出的彩光交相辉映，煞是美丽，所以取名作霞光殿。
夙隐在蜀山思过，正是住在霞光殿。
晌午的时候，阳光斜斜地照进了霞光殿，给这处长年累月云雾缭绕的地方增添了些许春意。昨夜刚下了场春雨，今日便有雀鸟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欢快地吵着，走兽亦探出山洞呼吸着新鲜的和煦空气，幽鸣的山涧汩汩流淌，寂静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山崖这才有了些生气。
夙隐开了格窗，一阵桃花香气飘了进来。
他闭关已有些时日，竟不知外面已从隆冬变成了初春。
他正想出房门走走，侍奉他的小童遥生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远远地望见他便出声叫道：“神君！神君！”
夙隐皱起眉，呵斥道：“何事这般慌慌张张？”
遥生匆忙行了个礼，起身后还是那般毛躁，稚声稚气道：“启禀神君，方才挂在殿前的铃铛响了，应该是您闭关前要弟子在山中置下的神器抓住了那个生祸的孽障。”
静心倾听，果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早前在夙隐闭关前，山神来拜见他，提起山中一个成了精的鼬鼠时常到山下的村落里吃人，闹得人心惶惶。因为那鼬鼠精极其狡猾，一些仙人在山里设障抓了很久都没抓到，遂来向他求助。夙隐于是便在闭关之前，让遥生把他那个专门捕鼠妖的神器留在了山中，并叮嘱若是殿前的铃铛响了便来向他通报。
夙隐负手在身后，轻描淡写道：“去把殿前的铃铛取下来。”
遥生连忙跑过去取下了铃铛，又回到夙隐身边，铃铛还在鸣响。
夙隐遂道：“走罢。”
铃铛一路都在响个不停，并且随着离着神器越来越近，响起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等终于寻到神器的时候，夙隐和遥生看到眼前的场景，皆是一怔。
原来神器抓到的并不是鼬鼠精，而是夹住了一个女子的脚踝。那女子穿着七彩衣衫，正抱着腿痛得呻吟，想用手扯开神器，却反让那神器夹得更紧。她旁边立了只青鸾，正焦虑地扇着羽翼，却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遥生不由望着出了神，喃喃道：“怎么是个女子？莫非，是那鼬鼠精化成的？”
那女子大概痛楚难耐，转过身，想靠在一旁的树干上好更方便把神器扯开。她转过脸来的时候，夙隐正远远地望着她，待看清楚了她的模样，他身子不由猛地一震，愣在了那里。继而他双眼一沉，疾步朝着那女子走了过去。
遥生连忙拿着铃铛跟在后面。
莫染扶着受伤的脚，靠在树干上，痛得一张脸都变得苍白了起来。说来也是她倒霉，并不知这蜀山原来是由这么多山脉连成的，她一向对方位糊涂，原本应向西边的灵秀宫去的，却不曾想误入了东边的山林，并且还迷了路。这也就罢了，竟一落脚就被这该死的神器夹住了脚，神器上尖利的齿尖楔入了脚踝之中，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怎么都挣脱不开这神器，还痛得要命。
她冷汗直流，对若无道：“这神器太厉害，我一时也弄不开。若无，你飞去灵秀宫找一下蜀山大帝，让他派人来解救我。”
青鸾听话地点了点头，正要扬起羽翼飞起来，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抹红色的身影落在莫染的头顶，甚是慢条斯理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还好罢？”
这声音莫染听着有些熟悉，甚至不止熟悉，还一下子就撞进了她心里那些空荡荡的地方，产生了不轻不重的共鸣。
她那惨白的像是魂魄的一张脸抬起来，待看清楚了来人，不由讶然：“是你？”
难怪她会觉得耳熟，这不正是她仅有一面之缘，却不知为何会让她印象深刻的南方朱雀神君夙隐么。
夙隐看着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晃了晃神，微微挑眉问道：“你还记得我？”
莫染身处剧痛中，还是瞪了他一眼，说出来的话却明显底气不足：“我当然记得你，是你害我中了失心咒，私自放了地狱里的魂魄，成了罗酆山的笑柄。”
夙隐怔了怔，随即松了嘴角，露出个有些许苦涩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莫染不解：“什么？”
夙隐没有回答她，而是蹲下身，查看她脚踝上的伤口，问道：“你不在罗酆山上待着，跑到蜀山里作什么？”语气里甚是冷冷冰冰，仿佛是这青山里的冷冽山泉水。
“我是来灵秀宫看望蜀山夫人的，哪知那么倒霉……”莫染辩解了两句，然而夙隐查看她脚伤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神器，一时神器夹得更紧，她顿时痛得大叫起来，“你倒是轻点呀……”
一旁的遥生见一个女子对神君如此不敬，不由出声训斥：“大胆！竟敢对神君不敬！”
莫染哪里还顾得敬与不敬，只出声骂道：“究竟是哪个糊涂神仙留下这个神器害我！被我抓到，我一定拿锁魂绳抽他两下，再送到地狱里受刑，叫他也尝尝教训。”
夙隐沉了目，手上加重了力气，面上却是平平静静，只淡淡地说：“那个糊涂神仙，正是不才本神君。你倒是再跟本君说一遍，你想怎的？”
莫染瞪大了眼睛，却因为痛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夙隐从遥生那里拿过铃铛，摇了起来，那夹着莫染脚踝的神器也慢慢地松开了。
伤口处已经鲜血淋漓。
脚上的桎梏终于解开，莫染微微松了口气，抚着树干准备站起身来，却被夙隐一把给按住了。她诧异的看着他：“你还想做什么？”
他依旧是平平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莫染瞬间惊慌失色：“你你你……又要做什么？快些放我下来！你堂堂一个神君，居然做出这种轻佻的事情……”
夙隐低头看着她，皱着眉头，神色难辨，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倒还是这么吵么。”
莫染失了一瞬的神，正想扯着脖子置辩，夙隐却使了个法术，封住了她的口。她只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不由神色中既慌乱又怨恨地去看他，他唇角淡淡一扬，将她收紧了，抱着向霞光殿行去。
遥生和若无跟在后面。
最诧异的莫过于遥生，他跟了神君三百年，按说也算是熟悉了他的脾气，这位朱雀神君一向不怒自威，神情冷清，断然不会做出搂抱女子的不当行径。
遥生心中暗猜，难道神君也被这鼬鼠精化成的女子给迷惑了？唔，那鼬鼠精倒是长得挺漂亮，不过妖孽就是妖孽……
回了霞光殿，夙隐将莫染轻轻放在床上，然后转过身对遥生道：“你去打些清水过来。然后再去灵秀宫禀报一声，就说七小姐在本君这里伤了脚，不宜挪动，这几日就暂且留在本君这里修养。”
遥生看了莫染一眼，有些为难之意：“可是神君你还在清修，若是留宿女客……”
夙隐轻描淡写道：“无妨，是本君误伤了她，留在这里疗伤是应该的。你快去罢。”
莫染一直动着嘴巴说着没有声音的话，看神情，应该是在骂骂咧咧。夙隐看了她一眼，竟然轻笑了起来，话语里有些戏谑：“你这么只张口不出声，不累么？”
莫染一气之下，索性别过头，不再理他。
夙隐看见旁边的若无，伸手摸了摸它身上的羽毛，道：“这是我给你的那只青鸾？已经长这么大了？青鸾素来乖巧，你又向来莽撞，它给你当坐骑应是再合适不过了。”
莫染闻言，皱起眉，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这只青鸾竟是他送给她的？为何她会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
夙隐也看向她，不由笑了：“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过来，不由沉了沉双眸，“我倒忘了，这些你应该都不记得了。”
遥生打了水过来，夙隐起身，将绢帕沾湿，替她擦洗伤口：“应该会很痛，你忍一忍，一会就好。”
然而那绢帕刚触碰到她的伤口，她就拧了眉叫了起来，怎奈被他下了失声咒，只张着嘴却没有声音。莫染气愤之下，伸手抓住了夙隐的胳膊，将自己所受的痛楚都化作了手上的力气，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
夙隐也微微吃痛地皱起眉，却并未阻止，依旧替她擦洗着伤口，动作很是轻柔，生怕再弄疼了她。
清洗完毕后，夙隐替她上好了药，包扎了起来，这才解了她的咒。
莫染正在念念叨叨，他蓦地给她解了咒，让她的话一时间毫无遮拦地闯出了口：“……中看不中用……”
其实她只是在埋怨，伤口包扎成这样，不是很容易就松开了么，真是中看不中用。
哪知他解了咒之后，只从她嘴里说出来了后面那半句。
夙隐眯了眼，有些哭笑不得。竟又让他听到她说，中看不中用。三百年前，他在无崖山被她救了的时候，因为不愿给她当坐骑惹恼了她，也被她说是中看不中用。说起来，他那时候的账，还没跟她算呢。
莫染一见自己已经能出声，连忙气得说道：“都三百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随便给我施咒？先前是失心咒，如今是失声咒，你这个神君，当真是个奸诈阴险的小人。天尊判你思过五百年，也太便宜你了。”
他却静静地将她望着，一扬眉，似笑非笑：“你可知，对本神君出言不逊，要受鞭笞之刑？”
莫染自知理亏，声音小了几分，却仍心有不甘：“谁叫你随随便便就对我施咒……”
夙隐听了，嘴角漾起淡雅笑容，那双平静的深瞳像是有种看不见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沦陷下去。
他缓缓道：“眼下还有一咒，我看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
第十七章
莫染淡淡的眉一挑，一双秋水绵长的双瞳瞪着夙隐：“你还要对我施什么咒？我好歹也是个神女，法力虽然不及你，但也不会心甘情愿由你胡来的。你且来罢，我接招便是。”
夙隐看着她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哑然失了笑，却缓缓抬起了手。莫染见他的袖口处绣着白色鸢尾花，煞是清雅，一时失了神有些懈怠，一道光忽的一闪，她又中了咒。
“你！”莫染气急败坏，然而一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变，不由诧异道，“我说话声音怎么这么粗……”
她抬头望向夙隐，他正面带浅浅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莫染连忙低头查看自己，这一看使她大惊失色，她竟然……成了个男子！
夙隐见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走到一旁取了面铜镜，放在她面前，不咸不淡地道：“你一个女子住在我这里，终究有些不方便，倒不如换个男子的装扮，便不那么引人注目。”
莫染夺过他手里的镜子，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着里面那张脸，面如傅粉，是个顶清秀俊雅的公子哥。看了好一会，她放下镜子，竟笑了起来。她颇自得地说：“没想到，我这张脸化作男子也一样姿色倾城。”
闻言，夙隐有些无语，默然了一会。
莫染见他不说话，又望着他，笑嘻嘻道：“神君大人，你说，是你那张脸更迷人一些，还是我这张？我觉得肯定会是我更受女子欢迎。你那个样子，虽然容貌上比我清俊一些，但是总跟个冰块一样，实在是让天下女子都敬而远之。”
神君大人……他倒是许久没听过这个称谓了。
夙隐又默然了一会，随后轻启双唇，似笑非笑道：“不见得。你那张脸，虽然清秀，终究……中看不中用。”
莫染怔了怔，仔细思索“中看不中用”五个字的意思，觉得他话里有话，颇有深意，竟不由自主地脸红起